渐近线

进入十二月,天气瞬间就转凉了。

北方的春秋向来短暂,短暂到让人容易忽略它的存在,只留下寥寥几片残叶舞动在寒风中,衬着秋冬之交的落寞。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

气温降至冰点,雪下得很薄,像是在校园里浅浅覆了层白纱。

被阳光一照,顷刻就消失不见,化为虚无。

十二月的月考结束。

又到了两月一轮回的尖子生数学小课。

课上,南蔷坐在窗边,低头盯着手里的卷子,耳边是老郝的声音,“咱们尖子班这次数学的平均分是144,比上次低了点,大家再接再厉。”

接近傍晚,窗外白茫茫一片,愈发昏暗,薄透的阳光透过飘渺的云层,在南蔷侧脸落上一层阴影,添了层乏力。

她低着头,目光牢牢落在自己的分数——132。

其实不算低了,毕竟和竞赛生拼分数就像和博尔特拼百米,差距刻在基因和日复一日的积累,比较也是自寻烦恼。

排名也没掉,还在前一百。

但南蔷心里总是觉得憋屈,自从上次听完林归意说让她不要妄想,某些深埋在心底的种子就像生出了藤蔓,顺着心脏攀登而上,越缠越紧。

成了荆棘,伤人束己,刺得生疼。

可能挺幼稚的,可她确实想证明些什么。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带着这种心态再看这张月考数学卷子,除了完全没思路的难题,中等题因为失误丢分的也不算少。

如果一直是这个状态,到期末还是失误频出,排名掉出前一百,出国保送就算是彻底泡汤了。

暖气还没来,屋内泛着轻微的寒意,江槐序撑着手肘侧头看她,看她目光焦灼,像是要将那卷子硬生生烧出一个洞来。

他叹了口气,伸手过去挡住了她卷子上的红叉叉,慢悠悠道:“别看了,再看错的也不能变成对的。”

南蔷没说什么,水笔杵在卷子上洇出一圈墨迹,听着老郝在台上讲课,心情愈发焦躁。

“这个双曲线渐近线已经讲过好多遍了,高考不会考这么深,咱们提高点难度,就当思维训练。”

——讲过好多遍。

又是这句,讲过好多遍。

除了这个还能不能说点别的。

别说提高难度了,南蔷连这知识点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渐近线,渐近线。

靠得再近,也注定不会相交。

在这教室继续坐着也是浪费时间,南蔷没迟疑,面无表情,起身径直就从教室后门出去了。

她的动作太突然,江槐序没反应过来,也跟着起身,脚步不稳,椅子在地面划出“刺啦”一声。

他踉跄了一下,转身直接就追着跟了出去。

“江槐序!你跑哪去啊!”身后传来老郝的一声诘问。

动静不小,教室里的学生都顺着向后望去,看到江槐序追着南蔷的背影,步履仓促,消失在后门。

大家也不惊讶,算是见怪不怪了。

前些天就听说他们因为疑似早恋被叫家长,还说要取消电影节的名次,最后不仅没处罚,反倒张贴了个通知,让大家注意言行,杜绝网络暴力和造谣滋事。

据坊间传言,南蔷奶奶是前教育部的大领导,来学校施压,连校长都要敬重三分的人物,教导主任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再加上月考冲击,大家都自顾不暇,这件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只有何骏阳比较疑惑,抓着江槐序问:“不是你奶奶吗,怎么变成她奶奶了?到底是谁奶奶啊。”

江槐序被缠得不耐烦,敷衍道:“都差不多。”

说实话,他也搞不懂为什么奶奶自称是南蔷家长。

“唉,这就是权利的力量啊!”何骏阳感叹。

“你个区长儿子闭嘴。”彭愿在旁边嚷嚷,“你懂啥,这叫权利的正向利用,总不能忍气吞声任人宰割吧。”

……

如今,数学课上,何骏阳望着后门摇摇头,痛心疾首,这下他的学习搭子算是彻底被人拐跑了。

江槐序一路追着,一直跟着南蔷跟到了一层。

已经是放学时间,一层的自习区也没什么人,南蔷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从包里翻出卷子摊在桌面。

她仰头对着江槐序,声音没什么情绪:“你跟着我干嘛?数学课不听没问题吗。”

刚说完,她嘴角一扯,像是自嘲,话锋一转就替他回答了:“也是,你全都会,一考就是满分,不听当然没问题。”

闻言,江槐序无奈地呼了口气,搞不懂她又在耍什么脾气。

他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颇有耐心问:“怎么了,心情这么差。这次不是考的挺好的吗?”

“嗯,无功无过吧,该错的一道没少错,该对的也一道没多对。”南蔷回答。

江槐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半天,眉梢一扬:“那不是更应该好好听课?怎么溜了呢。”

南蔷眼皮都没抬,语调淡淡:“因为觉得我们这种笨鸟还是别往你们天才堆里凑了,容易心态失衡。”

看来她是真的心情不好。

周期性的emo,周期性的要他哄。

那他当然要屁颠屁颠地揽下这个瓷器活儿,江槐序清清嗓子,郑重道:“你还笨,那这世界上就没有聪明的人了。”

南蔷扯扯嘴角,一脸尴尬:“算了,我不用你安慰,太牵强了。”

“你真的很聪明啊,我从来不说假话。”江槐序手指轻敲着卷面,这次是真的认真,直视着她眼睛,“我给你讲的这些题都是一点就透,不是聪明是什么。”

“是吗。但这些难题,但凡带一点变化,创新的题我全都做不出来。”南蔷垂着眼自嘲。

“每个人的学习曲线不一样,你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特别强,现在可能速度慢慢降下来了,但这恰恰就是思考积累和沉淀的过程。”江槐序观察着她的表情,话说得缓慢却足够坚定,“积累多了,一旦突破临界值,就是指数型的上升。”

南蔷低着头一言不发,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攥着笔的手骨节发白,使了些力气,发泄般地在卷子上涂了又改,改了又涂。

江槐序看不过去,心底憋着一大堆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开口:“你活得太拧巴了,说清醒也清醒,说糊涂也糊涂,有明确的目标能为之努力,但过程中遇到挫折又会不自信。可能是功利心太重,太想赢,太想证明,也太看重一时得失。”

他顿了顿,迟疑半晌继续道:“也有可能是被pua多了,最亲近的人都不相信你…”

“你怎么这么喜欢分析。”被人戳中心事,南蔷有些不自在,抬头打断了他,“学心理学出身的?”

“分析的准吗?”江槐序目光灼灼,在她脸上打转。

他早就看出南蔷特别倔,擅长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心里好像憋着一股劲儿,想要证明什么,却时不时被自己撕扯。

但这矛盾的根源是来自哪里,他不知道。

“你弟那微电影,那句台词你怎么说的?束缚你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你自己。”

江槐序收起了懒散,正色道:“活得太功利,压抑自己的情绪,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束缚。”

南蔷沉默。

江槐序喉结滚了滚:“南蔷,你要为自己而活,不要证明给别人看。”

……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嚎叫。

“诶呀!南南你们怎么在这里呀!”苏贝贝从楼梯上冲下来,张开手臂,朝他们的桌子飞奔而来,一把搂住了南蔷的脖子。

后面还跟着个彭愿,手里捧着厚厚一大叠卷子,愁眉苦脸。

“你们怎么没去上尖子课啊。”彭愿扯开椅子,大咧咧坐在江槐序旁边,直接说漏了嘴,“我们序序期待这天都期待俩星期了。”

“啊?”苏贝贝凑近,贼兮兮地问,“是期待数学,还是期待咳咳咳…啊?”

“那当然是期待…”彭愿神色乱飞,江槐序一个眼风扫过去,他果然乖乖改口,“…数学了,那可是装逼的大好机会。”

“所以你们为什么没去上课啊?”彭愿顺道问。

没人说话,看这气氛,他猜也猜得出来是因为成绩,专属于学霸的烦恼。

“你们就是不知人间疾苦,我到现在都没敢看自己的成绩。”彭愿大气地把卷子铺在桌上,闭着眼,“来吧,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说罢,他就松开了手,各科分数一览无余。

江槐序斜着瞟了一眼,拖着腔调,语气很欠地吐槽:“鲁迅先生都没想到你的人生能这么惨淡吧。”

苏贝贝也不禁赞叹:“你真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我的幸福就建立在你的痛苦上了。”

只有南蔷一个人心不在焉,反应慢了不是一点半点,抬头看着江槐序说:“是吗,你那么期待数学课,那就一起回去上吧。”

……

气氛沉默了两秒。

江槐序叹了口气起身:“等会啊。”

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提着几只雪糕,把唯一的可爱多递给了南蔷,拽拽开口:“吃这个,补充点能量。你至少得先活过来才能上课吧。”

“怎么又是熟悉的剧情。”苏贝贝故作疑惑,夸张地眨眨眼问,“这次我们仨都是小布丁,就南南是可爱多啊。”

彭愿扯开包装,咬了一大口:“吃吧,要不是给人家补充能量,咱连小布丁都没有。”

雪糕下肚,彭愿撇撇嘴,心说,你还指望他藏着掖着,买四个可爱多啊。

他生怕他不够双标,人家看不懂他什么意思呢。

“又有买三送一的活动啦?”南蔷抬眼问。

彭愿摇头,和苏贝贝交换了个眼神。

你看吧,果然没看懂。

“你以为咱学校真是做慈善的,天天白送。”江槐序拖着尾音,语气闲散,“我自己买的,实打实的银子。”

话刚说完,江槐序眼神一晃,看到她桌上有杯奶茶的空杯,杯底还晃悠着几颗软弹弹的珍珠。

“谁送的?”江槐序指着杯子问。

“哇,你怎么知道是别人送的。”苏贝贝赞叹。

彭愿心说,还不是有人侵犯领地了,他闻到了别的狗的味道。

南蔷回答:“刚刚林落路过,说买一送一的,他喝不完了。”

江槐序“呵”了一声。

又是买一送一。

苏贝贝双手举起,自行坦白:“南南本来没想收的,是我馋了,我说想喝。”

“我作证。”彭愿也跟着附和。

“有啥可作证的,搞得跟犯罪现场似的。”南蔷无奈。

“吃这么多甜的你也不嫌齁得慌。”江槐序眸色冷淡,收回可爱多,夹枪带棍地说,“算了,我自己吃吧。”

他气汹汹撕开包装,刚想咬就被南蔷一把抢过,她咬了一口草莓,嘴里含着冰,话语含糊不清——

“奶茶是贝贝喝的,我只想吃你的冰激凌。”

重新回到尖子课时已经接近尾声。

南蔷盯着讲义上那些不明的符号,脑海里打转的全是江槐序刚刚说的那些话。

——你要为自己而活,不要证明给别人看。

这话说着容易,实际能做到的人又有几个。

下课的时候,南蔷拽住江槐序的袖子:“我有个问题,你说我太看重一时得失,但你怎么能确定,现在走的这条路的尽头就是你想要的远方呢。”

“又是哲学问题?”

江槐序嘴角弧度渐深,慢条斯理道:“容我好好想想。”

……

当晚,南蔷收到了江槐序的笔记,详细记了关于双曲线渐近线的定义和经典例题。

对照着他的笔记,今晚尖子课的难题,南蔷也能做个大差不离。

手边是弟弟落在她房间,忘记拿走的人物专访。

上面是江槐序当年给学弟学妹们写的经验介绍,南蔷随手翻开,目光落在他的照片上,大概是高一时候拍的。

整张脸轮廓利落分明,略显青涩,却掩盖不住眉眼中的锐气。

蓬勃坦荡,又拽得不可一世。

这些年,他是真的一点都没变。

南蔷没忍住弯了眉眼,继续向下读他的经验介绍。

「千万不要自己感动自己。

许多人看似的努力,不过是自我感动的幻想,什么刷了几十套模拟题,抄了一整本书的笔记,熬夜学了多少个晚上,见过凌晨四点的北京。

但其中有多少是无用功,多少是真正有价值的?如果单纯时间的堆砌也值得夸耀,那人人都能功德盖世。

不要自怨自艾,但也不要自矜功伐,了解你情况的人只有你自己,清醒判断,去找一找真正的价值。」

……

深夜,窗外又飘起了薄雪。

透过窗子,隐约能看到远处有人点了仙女棒,细小的火花在雪夜里灼灼燃烧,光影摇曳,不知又是谁的浪漫融化了这无边的黑夜。

南蔷刷着手机,看到江槐序发了条朋友圈,是在回答她临走时问的那个哲学问题——

「大雾弥漫,云起雪飞。

如果我无法看清远方,至少我会坚定地走好脚下的每一步,等待拨云见日,天光大亮的时刻。

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是滚烫的。

我也是。」

——提到了你。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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