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倾塌中的拥抱

白则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他身上总有股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淡淡的,并不招摇,若不是贴得近,是闻不到的。

白则有些不确定,这究竟是他不断重复的梦境,还是从天而降的奇迹。

他的模样似乎和记忆里有些不同,可哪里不同,却也一时间说不清。

也许是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不再如月光般清冷,而似乎透着一种深切的悲伤。那悲伤是夜空的底色,缀着零星的落寞,仰望就在眼前,却拉开了亘古不变的距离。

虞渊借着这个姿势,利用星玉在白则丹田内探了一番,确认他没有受伤,才将他交给了高丙。高丙唇边挂着血迹,蓝色的发散下几缕,沾了些许墙灰,显得有些狼狈,但幸好并未伤得多重。

昏迷的小悬息,此时被杜莺音搂在怀里,吴衣用自己的外套将小家伙包裹起来,二人一同照顾着。

边上,楚言手腕和双臂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那横一条竖一条用牙齿、用利器撕扯开的伤口,狰狞得像是一条条蜈蚣。即便如此,他抱着盛喻的手,也稳得没有丝毫起伏。

玄诚和另外两位缉妖司的伤得最重,但也还是用桃木剑支撑着站立着。

“你可算醒了。”楚言松了口气道,“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

“先走,剩下的我来处理。”

虞渊只简单一句。

高丙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眼那如同黑夜一般笼罩下来,使得他们灵力全都消失的混沌,扶着白则和众人一同踏入了传送光圈。

蓄力已久的悬浮的六米直径的光圈,感应到了生物体的存在,重新启动了传送程序。它先是缓缓旋转着,随后速度越来越快,亮度激增,发出了低低的电流声。

白则却在此时忽然抬起头来:“虞渊,你要留着处理帝江?”

“嗯。“虞渊淡淡应着。

“我听说,它从内部是无法破开的。”

白则之前听楚言和祝华说过,之前蛇妖的意识共同体无法挣脱,就是因为帝江能够困住灵体,让灵体无法从内部逃逸。

“我自有办法。”虞渊似乎并不将这个怪物放在眼里。

“那等你处理完了,会来和我们汇合吗?”

这一次,虞渊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在那一道刺眼的光环外,垂着眼,并不看白则。

白则忽然觉得,他像是和虞渊站在两端隔空望着,中间是万丈深渊。脚边滚落一颗石子,却听不到任何回音,心也便跟着往下坠去。

“你打算去哪里?”白则站直了身子,忍着膝盖的疼痛往前挪了半步。

虞渊被光环的莹亮映着,眸中像飞过一道道白虹,可那深处却隐藏着无法照亮的扑朔迷离。

他轻轻叹了口气,一挥衣袖,幻化出一个小小的星魄,让它漂浮到白则手中。

“有情况,我会随时出现。你先去长白山,照顾好悬息。”

虽然他说这句话时,透着一贯的令人安心的沉稳,可听在白则耳里,却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白则一皱眉,在光环飞速旋转着要将他们传输到另一个地点的刹那,轻轻推开了高丙搀扶的手,一脚跨了出去。

虞渊一愣,下一瞬,白则已经抓着他的袖子站稳,而他身后的传送光环,已带着众人消失在了这个时间暂停的空间之外。

失去了光源,整个视野都被黑暗所笼罩。

白则等眼睛稍稍适应,才用双眼描摹着那熟悉的轮廓道:“你不和我们回去?”

问出这句,似乎消耗了他所有的心力。

这大半个月里,他不知虞渊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醒来。他对着一个星魄,说上一句,就出一会儿神,却还要顾忌小悬息的情绪,反过来安慰他。

可他不过是只纸老虎。

他骗小悬息的那些话,自己都不相信。不过是两个孩子,抱团取暖罢了。

其实谁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思念总是流淌到枕头上,流淌到原本热闹的氛围里,随后一切都变得了无生趣。

现在,好不容易他回来了。却为什么,又用那些话来搪塞他?

白则胸口微微起伏着,直到虞渊的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胳膊上。

“白则,我之前忘了很多事,那些片段总出现在我梦里………我总觉得,现在的一切都不真实。”虞渊说得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被一叶扁舟载着,稍一倾斜,便会全军覆没,“这一次,我想起了一些过去。它所牵扯的,盘根错节,或许和维系这个世界的某种平衡有关。在弄清楚来龙去脉前,我不能回去。更何况,你也在逆时盘里看到了……”

虞渊没说下去。

那双好看的凤目,往日里总是落满了星辰,看得人眼花缭乱。此刻,却是一潭死寂,仿佛已下定决心,要将什么沉尸湖底。

白则把头埋下去,埋在无处不在的阴影里。

他讨厌这种倒叙,好像从绝望的注定的结局,慢慢往前照亮催人泪下的曲折,要人共情并扼腕叹息,却回天乏力。

“关系到整个世界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这些天身边少了个人。他身上有淡淡的梅花香,能纹丝不动睡到天亮。能看星星辨别方向。不太会用电子产品,手机屏保是全家福,密码是小凤凰的破壳日。通讯录里,把我分在'家人'一组。”白则的声音,缓缓流淌着,浸润了堆砌的孤寂,“他就是个有些守旧,有些古怪,活得久一点的人罢了。可是他一不在,我就心里空落落的。”

白则一口气说完,两人便在黑暗中僵持着。

他们望进彼此眼中,都想捕捉到刹那的游弋。

可谁都不肯露出破绽。

终于,虞渊拉开了些距离,他一伸手,整个世界似乎都笼在他的袖中。

一只无形的巨大的手,将如同烧红了的器官一般的帝江,粗暴地拽下来一端。那鲜红的皮囊被拉扯得能看清上面遍布的细小的血管,其下黑色的液体伴随着缓慢的蠕动而四处奔走。

然而虞渊根本不给它逃脱的机会,他在白则震惊的目光中,抬起头,将那只再次作妖的上古凶兽,直接吸入了口中。

由帝江构筑的遮天蔽日的黑夜,刹那间在天空中形成了一个漏斗。尾部如龙卷风一般扭曲着旋转着,越往下越细小,最后全都被虞渊吞噬进他的身体里。

那种凄厉的尖叫又开始冲击着耳膜,白则捂住耳朵,却还是被头疼折磨得咬紧了牙关。

终于,在黑暗彻底被吞没时,一切又恢复如初。

霞光慵懒地横在上空,寒冷的风捎来些城市的喧闹,华灯初上,车水马龙。分明只隔绝了片刻,却像是窥探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重新构筑的结界,将废墟包裹起来,路人眼中依旧是一家坐落在市中心的平平无奇的医院。

而那个吞噬了上古凶兽的男人,周身流转着诡异的赤金。纹路从颈项一路盛开到他的脸上,像个妖冶的面具,覆盖在那副仙容上,瞬间将他装扮成了可怖的鬼魅。

他发丝散开,双目赤红,以睥睨众生的姿态,悬浮在遗迹之上。像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邪神。

他慵懒地动了动手指,还未回神的白则便被一股力量提到半空,重重按在一块露出钢筋的悬浮的墙体上。

虞渊压过来,一只手,顺着他的颈项滑至起伏的胸口,停留片刻。

“你怕我。”语气中透着一股证据确凿的笃定,他能感觉到掌心下激烈的心跳和不由自主的颤抖。

无论如何诡辩,身体是说不了谎的。

他不许白则动弹,逼着他看清他非人非鬼的面貌,承认方才那些用来扰乱他心神的游说,不过是经不起推敲的口出狂言。

那只手如烙铁一般,烧灼着白则的胸膛,令他的心也跟着承受酷刑。白则的呼吸变得急促。眼前的虞渊,似乎和那一日逆时盘呈现的模样重叠在了一处。下一刻,或许就会露出獠牙,不带怜惜地咬碎他的颈项。

白则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徒劳,垂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是,我是怕,可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白则反手抓住了虞渊的手腕,“你怕我觉得你是怪物,怕我和悬息被牵连,无论我们说什么都不肯醒来,就算现在出现了,也立刻要找借口躲起来……就这样,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无广告网am~w~w.

虞渊一双赤红的眼,怔怔望着咄咄逼人的白则。

他眼睁睁看着那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白则的脸颊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到他的手背上,烫得人心烦意乱。

“是你先来打乱我的生活,弄得我不知所措。现在,我快要习惯了,你却又想要逃跑……”白则用另一只手遮住脸,却遮不住不争气的眼泪,“我害怕的时候,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没有你的将来。”

某种看似坚不可摧的平衡,被打破得突如其来。

失去了力量的维系,天平倾斜向一方,摇摇欲坠的建筑继续着轰轰烈烈的倾塌。

在那此起彼伏的坠落和震耳欲聋的破碎间,真正的夜色终于降临大地,它像是沉重的落幕,又似抛砖引玉的序章。

金红的纹路如潮水般褪去,双眼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那一只按在胸口的手,滑落下来,转而搂住他的肩、他的腰,抓住所能触及的一切,直到抱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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