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戴着工作帽、口罩,手套。露出的一双眼在白得有些刺眼的肤色衬托下,显得更为深邃。白色实验服包裹着消瘦、单薄的身形,腿上盖着块厚重的毛毯,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个金属环状的监控器,实时监控着他的坐标,若离开住处,则会在报警的同时用电流麻痹他的神经,使他动弹不得。
但每周的周一是个例外,他会是以戴罪之人的身份,被邀请去重点实验室做生物实验的技术顾问。
偌大的生物检测区飘散着含氯消毒液的气味,防尘灯盘内嵌在龙骨支架铝扣的天花板上,周围都是静音仪器,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便尤为突兀。
走在前面的恩师,站定在一个“顶天立地”的液氧实验舱前。他穿着白大褂背着手的模样,让盛喻忆起了他带教他们的那些年。
那时候的郑宇总是不知疲倦地传道授业。讲解时抑扬顿挫,眼中透着兴奋的光芒。他不能算是个严师,他虽要求他们学术和实践上严谨,但研究方向上却给予充分的自由,若是他不擅长的领域,也会帮忙介绍其他导师,即便近几年因为身体原因退居二线,也依旧是替自己的学生牵线搭桥,鼎力支持。
杨仲的核心实验室能有如今的成就,自然也少不了他的支持。只是他没想到他给予全部信任的大弟子兼女婿,会在他眼皮子底下欺上瞒下,逆行倒施。而他的独女,也不知受何人蛊惑,竟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来。
判决结果下来以后,郑宇便心脏病复发住了院。等从ICU出来病情稳定,又传来噩耗——郑钰以轰轰烈烈的方式为丈夫殉情,将整个独立的行刑空间炸了个粉碎。
一夜间,郑宇的发全都白了。
他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配合接受了调查,帮助修复了独立空间,随后礼貌地接待来访者,接受无济于事的安慰,以及各方势力委婉的试探。
此刻,他拄着拐杖,身形有些佝偻。从屏障映照的影像里,能看到他骤然消瘦后松弛的皮肤和满脸的皱纹,只一双眼,依旧睿智而明亮。
他注视着跟前的实验舱,里面悬浮着的仿佛在沉睡的孩子,是他最后的血脉。
上级部门和军方对郑宇的特别优待,就是让杨启以“实验对象”的身份,享受最先进的生物辅助治疗技术。不仅如此,他们还以特殊聘用的方式请盛喻作为技术顾问,确保万无一失。
杨启被送去治疗时,左心室已被待产的蚁后撑满,他完全是因为红蚁宛如兴奋剂一般的毒素而感受不到疼痛和身体的异样,维持基本的机能。业内顶级的专家会诊后,认为如果将蚁后强行从心室剥离,可能会造成蚁后的应激反应,使得不成熟的蚁卵被排入心血管,游走在体内成为随时能引起毒发身亡的“□□”。
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心脏移植。只是手术中必须有灵力相护,稳住蚁后,使得其处于休眠状态,对这场“搬运”无知无觉。
是楚言主动担任了这个“保驾护航”的角色,他趁机借用了不死草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一场续命。手术因此很顺利,术后,所有被影响的脏器迅速修复,扛过了各种排异反应和激素的变化,完成了血液彻底的净化和细胞的重塑。
那结果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还当是因为盛喻的介入。
距离手术一个月后的今日,杨启的所有指标都已恢复正常。他的脑电波大多时间呈a波,大脑皮质处于相对安静的状态,随时可能苏醒。
听到实验员的汇报,郑宇眉宇间似乎舒展了一些。
等只剩了他和盛喻两人时,才颇为感叹道:“真没想到,这孩子能扛过来。”
“可能他也想活着。”盛喻抬头看向那个孩子。
不久之前,他也是以这样的姿态躺在液氧舱里。当时,他梦到自己还是个孩子。他抱着实验夹板,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走廊的尽头是他梦寐以求的浩瀚与神秘。可迷迷糊糊间,总听着有谁在呼唤他。
驻足,回头,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反倒像一个梦。
“下周我就不用来了吧?”
盛喻的这句,仿佛惊醒了不知在想什么的郑宇。
对上这不带感情的“完成任务”的生硬态度,郑宇倒是并不气恼,只是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
对话似乎该终止在这里,盛喻转动轮椅,去操作台上封存器具,销毁数据,签字确认后转身就要离开。
“盛喻,当年,我也是别无选择。”身后那人忽然道。
这一句,好似轻轻一推,将盛喻推出去好一段距离。
盛喻回头,只觉得他的这位恩师,离开他已经十分遥远了。
“我从没有责怪您的意思。”盛喻低下头想了想道,“您的恩情,我铭记于心,但我能做的,也只是守口如瓶。”
是预料之中的回应,将感情克扣得精确如实验数据。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郑宇才长叹一口气:“我一直没发现,他对你藏着那么深的恨意。我也没想到,他死前还拿这件事威胁你。”
“我从前不觉得,有什么能威胁到我。”盛喻瞥了眼无处不在的监控器,“现在,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郑宇略有些意外地再次打量了一下跟前这位向来令他有些捉摸不透的学生。终究是将原本想说的咽了回去,只道:“照顾好自己。”
盛喻略一点头。
等出来,刚到走廊,就见着等在外面的便衣刑警和一个宽衣大袖的身影。
这是规矩,狱外矫治的犯人必须由一名刑警押送,又因为盛喻的身份特殊,判官之中会随机抽调一位与他毫无交集的,前来陪同。
今天来的是娄宿祀降。
祀降颧骨略高,薄唇、剑眉,眼角微微上挑,看人的眼神总带了几份犀利。一头长发用草绳简单束起。
盛喻是第一次见他,有旁人在,也不便说什么。
走的是临时安置的判官灵力启动的瞬移装置。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到了家门前,那刑警公事公办地用自己的警务卡在盛喻腕上的监视器靠了靠,留下记录后便离开了。
祀降这才打量了一下盛喻那外观看着呆板得像个未挂牌实验室的住宅,对早就等在门外的着便装的楚言和虞言嗤笑一声道:“身为判官,也不知避嫌。”
他这话倒也没错。判官既是缉拿者,也是审判者,而盛喻是诸多未解开的谜题中的一环,是服刑人员。虽然对判官没有诸多限制,但楚言和虞渊这般堂而皇之地以私人身份出现在这里,遭到质疑也不奇怪。
然而楚言听了这话也只是笑了笑,走到盛喻身旁,替他拉了拉腿上的毛毯,才不疾不徐道:“与你何干?”
祀降没料到楚言竟就这样硬生生顶回来一句。冷哼一声,拂袖消失在了视野中。
楚言推着盛喻进去,这一段路,三人都没有说话。
楚言简盛喻有些困了,就替他换好衣服,收了晒着的被子,将他抱到床上让他小憩片刻。
带上门出来,见虞渊背对着他站着,楚言走上前道:“连累你了。”
虞渊摇了摇头:“罅隙已生。”
楚言自然也明白,上一回共同意识体的联结险些遭遇失败,最严重的后果,便是使得判官之间互相猜忌。
这恐怕也是杨仲的目的。他显然知道动摇的是谁。可是他已永远无法开口。
尽管事后并无判官提出要彻查,因为即便查了也寻不着证据,可那并不意味着此事就此翻篇。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其说二十八位判官一心同体,倒不如说,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郑钰是被故意放进去的。”楚言边往外走边道。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侧脸上。金色的发上跳跃着温柔的光,紫色的眼眸却蕴藏着深沉的色调。
“死无对证。”虞渊走在前边,单边的金属耳夹点缀着侧脸的轮廓。
拐过一个弯,玻璃尖顶建筑一闪而过一抹斑斓。
验证了虹膜后,新安装的屏蔽门开启。
玻璃房中央,那株半人高的桔梗花因着如今已能得到充分的灵力供给,被移回了盛喻卧室的窗台前,扎根在了泥土中。
此刻,被透明防护罩护在循环营养液装置中央的,是一团颜色略红的形状不规则的土。它看着像一个柔软的面团,又像个孕育着什么的不规则的卵,它的周围围绕着八颗赤红如火的种子,如行星围绕着星云。
屏蔽门合上,隔绝了所有监控设备,使此处成为一个秘密的独立空间。
虞渊和楚言幻化成判官模样,各自上前一步,同时将一只手按在了防护罩上。
自掌心扩散的灵力,散着淡淡的光亮,接驳了盛喻改装过的这台仪器。
那八颗赤红的种立刻变得通透、明亮,宛如带了磁力的八个定点,驱使着被它们包围的息壤,变换着角度塑形,在拉扯与旋转中,渐渐脱胎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