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梅花先趁小寒开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洪隆四年的九、十两月,温润的江南终于感受到了京师吹来的烈烈北风,一众文华之地的江南士绅也忽然深切地明白欧阳公为什么说“夫秋,刑官也”了——

在江南这些时候的纷扰中一直沉寂的两江总督1忽然拿出天子批红的内阁钧令,将芜湖、松江等地的有名乡绅一举查抄籍没,多处知县乃至于知府等以罪送京论处。听说江南按察使知道后破口大骂,倒是布政使端的好涵养,如今据说是往扬州去视察民生去了。

按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河道总督所说,这大概就是有人只能做宪台,而有人能当藩台的缘故。

虽然两江总督手下的督标惩办江南士绅时可谓其疾如风、侵掠如火,然而士绅又不是任人宰割的两脚羊,便串通着准备哭庙、写文、集会,一面以士林舆论施压,一面和在京的风宪官联络弹劾不讲士德的内阁。然而都察院、给事中的人还在与江南士绅眉来眼去的时候,户部却忽然率先发了难!

因为预备着江南试行后,明后两年开始便要将摊丁入亩之法慢慢推向汉地十七省2,所以自今年即洪隆四年开始,户部主持要求各省地方先清查丈量土地。当然,按着千百年来清查土地和人口的传统艺能,许多地方豪绅、世袭旧勋免不了的隐匿成风,想方设法地转移田产。

眼看着洪隆四年再差两个月便要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谁知一直和气生财的户部忽然翻了脸。给事中折子一上,户部赵尚书直接要求先清办与地方豪绅勾结的官吏,以及纠察不利的各省都察、按察两司。

这下子原本上蹿下跳的江南士绅也熄火了,惹了内阁不过是天高皇帝远,想管管不着。再折腾下去,江南科道官为了自家的乌纱帽也要将胆敢闹腾的士绅摁下去。

反抗不了户部堂官,还能管不了治下的暴民?不满就去都察院检举我们都察院的官吏啊?!

自九月底江南大规模惩治地方不法豪绅开始,贾珠便再不停留,向家中遣人发信后预备返京。这一回他倒没了来时赏景游乐的闲情,一路快马疾驰北上。拢共沿路花了二十来天,朝廷动作、地方闹剧,该不该知道的也都听了七七八八。

虽说他兴致不高,回来拜过宗庙、见过长辈后,显见的不论是亲长还是故交倒都是一派喜气洋洋。接连几天便有请客庆贺解元之事,也不好不去。本想着几家去后便再没不完了的,谁知早上请安时描述的叫老太太动了心,一时高兴也要热闹一回。

可巧冬至将近,荣府里的早梅亦接次开了,几日里京师下着雪,愈发衬得雪白花艳的。于是贾琏等便备下了正经酒席,又另请了京里最近很有些声名的一班戏。贾珍有事不在,贾政、贾赦等略坐了一坐便离去了,倒是贾珠并贾琏二人一直备着伺候。

此时贾珠见人不防,寻隙往穿廊下远远看着歇息。不知过了多时,向后伸手和人要茶时才发觉不对,一转头却是贾琏,此时便上前请安笑道:“我说怎么忽然不见珠大哥,出来洗手时小子一指才看见。”

贾珠从一旁丫鬟手中托盘上取了茶盅,看着他一点头笑道:“你不在里头伺候老太太、太太们去,寻我做什么?”

贾琏说道:“有媳妇在呢,那里用得着我。”

贾琏是五月开始陆陆续续地开始放定、纳彩,至九月娶妻3。说起来却是急了一点,贾珠本以为怎么着自己也能赶回来的,谁知回来后琏二奶奶在家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便是这一个月,阖府上下却已是知晓这琏二奶奶不是好相与的。有那一等欺软怕硬的管事媳妇便想趁着这王大姑娘是新妇,先要试试成色,谁知反而自家被臊了没脸。元春提起来时,又恼恨、又可笑。

此时显见的那一席的女眷中,独凤姐谈笑生风,立在贾母身边,哄得贾母眉开眼笑。原先如这等席上,必要王夫人和李纨一起张罗的,元春再怎样管家也只有在贾母旁边安享的,没有招呼的道理。如今凤姐一来,倒是顶了王夫人的缺,到底叫王夫人受用起来。

贾珠回来见母舅王子腾时并未提起贾琏和凤姐之事,此时便好奇悄声问道:“不是说定在十一月或者翻过年吗,怎么这样急?我都没赶上。”

“明面上讲便是年底事儿多,索性礼走完了,便趁早不耽搁地办完了。至于内里——”

贾琏停了一停,声音在锣鼓喧天的唱腔中险些听不见:“年初中宫便欠安,谁知听说越到年末越发不好了。一旦中宫如何,少不得又是耽搁一年。”

贾珠是知道王、贾家今年提请放定的缘故,为的便是这事儿。想着越往后推,恐怕万一有什么,这等大礼也只好停在半中,多少也有点不祥。此时听说中宫病重的话来便吃了一惊,唯独想了半日当今的国舅郭家竟想不起来,仿佛外戚只有太后的承恩公府一家煊赫似的。

他只觉可能是酒劲上涌,索性撂开不想,转而侧目打量了贾琏一下说道:“其实一年算下来也不耽搁,如今反而忒早了。”

贾琏到底年轻,还是少年,此时多少有些羞恼地说道:“认真和你说,珠大哥去了江宁一趟,如今是愈发可恶了。”

贾珠看他急眼的模样倒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缓下来说道:“你急什么,如今我听说你也正经办起事来,搁外头也这么着,可别叫人欺负了的。”

贾琏不喜读书,年初才捐了官,如今便正经接了家务。一应荣府外头的冠带贺吊往来,便教贾琏料理,贾珠便撒手不管这些杂务。现下只备着等来年二月的会试,闲了找江南来的举子唱和,或与旧交勋贵子弟往打围,简直神清气爽。

贾琏于世路好机变言谈的,况且也不像贾珠有课业烦忧,倒像贾珍多一些,此事倒不觉得难为。他听了便有些不在意:“左右不过那些事,没什么难为的。便如这些天,珍大哥倒是被烦的不得了,我只在他后头打些应和便行了。”

“珍大哥?难怪他跑去铁网山,我还说他平日里不见人,这会子怎么镇日想着跑马去了。究竟什么事儿?”

贾琏对这些事儿一清二楚,此时说起来也是如数家珍:“就是最近清查田产的事儿,从秋收开始已经闹腾了几个月了。籍在湖广陇甘的世袭旧勋被户部挑剔出来隐匿、转移田产的是最多的,像那一等在陇甘的旧勋,如今还有在边军的,听说还想鼓噪着生事儿,被人告破后更是抄家充官。”

贾珠点头说道:“我来时沿路听说了此事,好像是户部先指着说年末稽核账目不通过,于是户部堂官赵公便要求地方与六部科道同时开始追究、彻查。莫说藏匿、转移田产等事,从前那些不法事也一水儿地抖落出来。如今那些犯了事的正着急花钱求人,好叫刑部等放人一马的。”

“地方上的不知道,其实京里那些查办的本就是世袭穷官儿家,如今也大多败落,只剩下家里的祖产和欺上瞒下占下来的一点产业,子弟不过当个穷官。此时便着急着仗着祖辈情分往世交家流水似的花钱,只求能叫部里高抬贵手。”

贾琏说起来倒有些唏嘘似的同情:“其实那能有许多呢,偏生像刑部有那一等的恶吏偏生拿捏着要钱,也不敢不应,如今一个个攒下来的家底也掏空了。”

贾珠听见“世袭”二字便有些皱眉:“想来也托到咱们家了?如何办的?”

“咱们与那些本就走的疏远了,况且你也知道叔父素来不喜那些只仗着祖上旧名儿的世袭,如今一条一例的罪状明明白白地叫刑部、大理寺列出来,如何愿管?至于父亲,如今新得了一姬妾,还没想到这事儿上去。”贾琏说毕倒看了贾珠一眼,“不过珍大哥倒和蔼地见了,也收了礼。之前中秋、重阳前后请了刑部、户部的官儿两回席,倒没见有什么说法的,珍大哥说原是年初你和他说起的主意。”

贾珠想了起来,因笑道:“因为彼时便听说朝廷之意其实决绝,这些人又放肆不知收敛,看着招招摇摇地占了便宜,其实很惹了些埋怨。那时便觉着迟早出事,故而和他闲谈时有此一言,咱们家还是不要多沾染的好。”

虽说如今渐渐的有贾琏反不如新娶的琏二奶奶的说法,到底他也不是那等酒囊饭袋的纨绔,此时便笑道:“大哥莫蒙我,事儿不沾染,倒是银钱可以沾染的。”

贾珠说道:“珍大哥不是摆了两回酒吗,无缘无故的咱家又没匿田产,这不是钱?若你实在不安,倒是可以查查有没有打着咱们家的旗号为非作歹的,趁早儿清理一些,也是借托着外人。去年处理的那些,大多是昏聩无能或者实在张狂生事的,那些贪猾还没有查。如今年关将近,倒可以好好看一看。”

“大哥和我这奶奶不相干呢,倒是前些儿她也这么说。不过我想着不必生事,咱们家又一向宽容,便没许。”贾琏笑道,“既这么说,倒可以查查名下的产业,只是还要先回了老爷。”

贾珠知道他说的是王熙凤,心底有些讶然,不过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只略过不提:“也是,只怕老爷他们还想着一动不如一静,最近又多事——”

他忽而一停,打量了远处装扮着锣鼓喧天的戏台一会儿,转头看向贾琏:“我说呢,老祖宗只是起了兴头看个雪赏个花,热闹高兴一回,你怎么巴巴的专门请来戏班子来了。原来是你想着过些时候指不定……”

贾珠停住没说,贾琏倒会意笑道:“去年过年便不曾好生过得,今年中宫如此,怕是也这样,指不定还得禁一年半载的。索性趁着这时候咱们多乐一乐,等明年难熬起来,想也没辙了。”

“这是乐呢?”贾珠往贾母那里示意说道,“这席都快完了,你可得赶紧去盯着人伺候去,别等会叫你应不着。”

贾琏说道:“如今有宝玉,老太太暂且想不起我来。倒是这席也是托赖大哥你,老太太才发了兴头的,大哥别只管在这儿闲站混着。”

话刚说完,便听见前头忽而有人往这儿张望起来,接着便有丫鬟跑来,喘吁吁地赶来笑道:“老太太叫珠大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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