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举世谁分此浊清

贾珠当然是认真的,他还不至于幼稚到为了和上司赌气,去给自己平白找活干。

明明是皇帝自己讨厌会试落第文章讽刺君上,却以二三场不佳为由将人推给学政处理;明明是在驱逐淘汰老臣,还要弄出如此繁复花样好不让自己名声有碍。

所以明明皇帝被认定是逼宫禅让,也许未来哪日皇帝想起来便要“以孝治天下”,也极有可能。他今日能忌惮旧臣,明朝难道就不忌惮子嗣有样学样,将他也供去太安宫?

有备无患嘛,毕竟贾珠还真没认真钻研过《孝经》及其衍义。

这厢廖涵疑神疑鬼地在琢磨到底是阁老还是他下属学士哪一人出了问题,那边贾珠退出后,寻得一小吏知道康文瓒、崔原二人见过掌院学士后又被叫去了讲读厅,便折返预备着找书稿去读了。

翰林院不止讲读、检讨二厅,其余如典籍、孔目、五经博士等人也常在典簿厅和内堂二厅之间来往办事。此时掌院回来,诸学士因无经筵也都在厅,故热闹非常。有几位老修撰、编修等便擎着一茶盅出公廨边聊边探头看是非。

贾珠于翰林院不熟,叫了分配给他的堂班肖良往翰林院藏书处走。正和他慢慢打听检讨厅的同僚们各人性情、是非的时候,忽而便听见有人躲在荫蔽处讥笑道:“庄迁是想升官想疯了,你没瞧见方才带贾三元那个殷勤劲儿。嗳哟哟,不知道避着我们出去讲什么呢,怎么还在检讨厅说不得了吗?”

另一个声音道:“哎老谭,小声点儿。不过怎么说他再是三元,又不是学士,还能让他庄修撰怎么着?啧啧病急乱投医。”

那位老谭道:“叫人听见我也不怕,有本事他庄迁到掌院面前说我背后讲笑啊?他探花同年扒着掌院平步青云,他自己也就急了,他们庚申一科的真是够可笑的。”

两人说这话儿走远了,听住了的贾珠这才回头看向紧张的肖良问道:“你听出是谁了?”

“谭修撰和居检讨。”肖良赶紧解释道,“不过不是像大人这样的一鼎甲,都是丁巳科庶吉士入馆的。”

只见贾珠听了颔首只管往前走,肖良又犹豫了一下问道:“要不小的去将这话儿告诉庄修撰?”

贾珠转头只打量了他一眼,未接茬问道:“我和两个年兄的前导官是谁定的?前辈里想当前导官的人很多吗?”

肖良道:“一般是没人想多费事的,只是也有例外……掌院按例问了一遍有无人主动愿去,然后便指定的,唯独庄修撰主动请缨了。”

贾珠笑道:“你也是?”

肖良低头答是:“小的这些堂班也是前导官指定的,但、但也有大人后来不喜便要换的。”

怪不得心向庄修撰呢,那些换人的前辈多半也是想换个更合自己,而不是前导官脾性的堂班。

贾珠没再说其他,看了下翰林院此处插架万轴的藏书,对肖良说道:“我不熟此处,还要劳你助我将孝经、孝经的礼注、评议、教民榜文、历代校正文稿之类的都整理出来,这几日我慢慢看。”

肖良意外说道:“啊,这是掌院大人的吩咐吗?倒是一般的大人进翰林院都是先整理起居注、诏诰表判一类公文的。”

贾珠有些喜欢这位吏员了,解释了一句:“我不必看了,之前这类也见的多。倒是一些典籍之前未曾在意,要补一补。”

肖良了悟,知这算是家学深渊了,便再未多说。他虽然不过而立之年,却明显是老吏,很快就将贾珠要的寻好一本一本放来。

贾珠边翻边问道:“你的字是什么?”

肖良惊讶地看了一眼贾珠,赶忙回答道:“小的敝字逸之。”

“‘良司臣而逸之’,好字。”贾珠赞了一声笑道,“你是家里世代做得京中衙吏,还是读书后才当吏员的?”

肖良先道了谢方说:“小的家里是京师的,不过做得小本买卖。之前勉强进了学,家里却实在没有进项,小的才气也不足,方才做了吏员。”

“如今京师里书吏要求这么高吗?还要进学?”

“京中人口大,官员往来也多,有那等世代为吏的还好,像我等本无根基,便要贿赂方好进的。其实以功名进反而便宜了,一般怕是举人也不好轻易进得。”

“怪道呢,翰林院清水衙门,连书架都掉了漆了。”贾珠笑道,“若那等豪横有力的,自然要去吏、户等部了。”

肖良见贾珠言语随意,也渐渐放得开了,便说道:“我等胥吏和大人这样当官的自然不同。大人这样科举出仕的,翰林、科道都是好去处,我等自然还是六部为上。小人之前便听人说,书吏发财在六部容易,文书甫至,‘铨选则可疾可迟,处分则可轻可重,财赋则可侵可化,典礼则可举可废,人命则可出可入,讼狱则可大可小,工程则可增可减’1,不过均量贿赂之多寡而定。”

贾珠听了这妙语一笑:“吏户礼刑工,怎么这话儿里唯独没有兵部的事儿?”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所以这兵部事也藏在别部的话儿里了。”肖良解释道,“‘人命则可出可入’,那这兵额便可多可少,‘工程则可增可减’,兵械便可有可无,‘铨选则可疾可迟’,兵将升迁便可进可退了。”

“逸之此言精妙,在翰林院做堂班真是可惜了。”

肖良听了心下一动,却见贾珠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了一句,便带着书原回到检讨厅去。

检讨厅此时正热闹,原来是教习内书堂和庶吉士的翰林官今日忽而请假,明日起便缺了两个名额。一众老资历的修撰至检讨正忙着要争这临时工,闹得不可开交。

不过这和新科进士是没什么关系的了,他们三人的同年还观政呢,如今在翰林院跳过实习直接成了正式,夫复何求?于是贾珠便直接挪了位置和康文瓒、崔原二人说了两句方才见各上官的事儿,转而光明正大地议论起同僚前辈来。

“那教习庶吉士的翰林好像得的是痢疾。”康文瓒说起自己听来的八卦,“做我前导官的那位阚编修和另一个黑胖的两人希望最大,不过还得看人家报了掌院学士后,掌院学士的意思。按例是那黑胖的编修有经验,之前临时替班过,但我觉着阚编修更得掌院学士的青眼。”

崔原说道:“教习内书堂的便不知道是谁了,方才听他们说竟是他们内官来选,不知挑中谁去。”

康文瓒似乎有些不满道:“既然是要翰林去教,自然应该还是由我们翰林院决定人选,现在倒成了内宦挑人了。”

“这就和请西席一样,当然是东家挑人了。庶吉士左右还是咱们翰林院的还好说,万一内书堂教授的翰林极恶宦官,去了岂不是相看两厌。”

贾珠话至此处忽而心头一跳,停了一停笑道:“说到这儿,我也想着要为舍弟和犬子请蒙师的,倒是有什么好人选记得早告诉我。”

“好说,好说,”康文瓒笑道,“一定留意。只是学问品德不精,玉渊想来不满意,若是两者皆好,说不定要琢磨着科考,反倒三心两意耽误了。”

崔原啧了一声说道:“你这便不懂了。他们那样的人家,子弟蒙师动辄都是文名极盛的,或者干脆就是进士。至于业师,你只看他玉渊的业师是何人便罢了。”

贾珠说道:“少来,讲得我家仿佛有多目无下尘似的。科考再难,每三年都出一批,那有许多官等着叫做的?不见吏部都排长队呢?就怕来一个是等着攀关系,一门心思要借东风好当官的,误了课业。要我说宁愿低些呢,蒙师能教什么?”

康文瓒低头想了一想道:“你只要‘品行’二字?其他有没有避讳?”

贾珠会意道:“得罪人不怕,是忠孝之人便好。”

他在“忠孝”二字上咬的极重,康文瓒笑道:“是极有才华的‘忠臣孝子’,当稚童蒙师是足够了的。更妙的是他满腹真正才学还不在文章经典上,却在申商韩白中。偏偏为幕僚时又得罪的是‘二曹’,两位高官在位这些年,也有点心灰意冷了,在京全靠我等同乡朋友接济。如今又落第无奈,只怕要回乡去,我却可惜他的本事。”

当今所谓‘二曹’高官,便是吏部尚书曹永安、漕运总督曹蕴。这一文一武,确实是叫等闲人不敢应承。然而贾珠没听说有人得罪他二人至挫骨扬灰的境地,那便是普通仇怨。

贾珠点头笑道:“既是你的雅荐,当然要见一见。”

他说毕,检讨厅里人语声忽而一沸,又忽而一静,只见内相戴权与廖涵二人说笑联袂进来。一众六七品的翰林官赶忙起身见礼,然后十有八九都将火热的目光投向戴权。

戴权也是办事路过,兴起顺便挑个临时的内书堂讲官。此时被一众长髯大汉这么一盯,委实有点恶寒,转头对廖涵谑道:“诸学士很热情啊。”

廖涵听了都要呕出来,他礼貌不过是面子情,实则是典型士大夫,对阉宦一向没什么好感。此时目光森寒地一一扫过一众下属,转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内相难得临贱地,自然如此。”

戴权笑道:“我的错、我的错,以后还是要常来才是。”

廖涵深吸了一口气,平静说道:“那是翰林院蓬荜生辉了——如今刘翰林耽搁了内书堂讲学,内相挑人要不要看看名册?”

此时翰林院众人任谁都看出顶头上司的不愉。内相再威风八面,县官不如现管。戴权再看时,方才一颗丹心向内宦的人登时萎了一半,也不敢做出头鸟了。

戴权暗自嗤笑一声,懒散道:“不必不必,咱们那内书堂是什么地方,又不是值御前和内阁,想来才学都是够的。”

这位内相目光一扫,忽而有些兴味说道:“噢,新科进士入职了,要不贾三元代刘翰林教两日?”

众人皆知一愕,心思放在内相和掌院之间瓜葛的贾珠也是一怔。廖涵皱眉道:“这才是他们新科进士第一天,内相这话荒唐了吧?”

“这有什么,不过是代教几天而已,内书堂那些孩子听三元名声都仰慕得不行。”戴权干脆问贾珠道,“贾三元意下如何呢?”

贾珠扫过目瞪口呆的崔原、康文瓒,或呆滞或忿恚的同僚前辈,以及深深蹙眉的廖涵,最后看向戴权。也不管他有什么深意、能不能胜任,乃是毫不犹豫地、紧紧地抓住这个机会:

“若内相不嫌,下官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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