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未央

初春的京城,偶尔有淅沥的小雨。

阴云堆叠,笼罩四野,断续的水滴坠落,打在了残破的荷叶上。

傍晚的御花园,一片冷清萧条。

堂堂大魏皇帝,愁眉苦脸地抱着只波斯猫,在花园长廊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任由水汽沾湿了大氅。他不往前走,身后一长溜的侍卫太监宫女,也就齐刷刷地站在廊下,低眉顺眼,不敢言语。

长廊尽处,一个衣衫朴素的嬷嬷,捏着方白帕,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缓缓走了过来。

云泽见她,面上一喜。

“英嬷嬷,景儿醒了没?可愿见见朕?”

“给皇上请安。”英嬷嬷脸上并无什么笑意,一板一眼地屈膝行礼,“回皇上的话,娘娘刚醒,只觉身子疲乏,恐是染了风寒,若要面圣,怕是有碍圣上龙体。”

“不碍事不碍事,朕去瞧瞧她才好。”

云泽早吃了几日闭门羹,此刻也顾不得面子,抬步就往未央宫走。

英嬷嬷躬着身子给他让路,口中却道:“正巧,贤妃娘娘也在宫里头,陪着娘娘聊些故土风情,解解闷子。”

贤妃?高胜寒?

皇帝身形微顿。

正犹豫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慌里慌张地跑过来,顺势往地下一跪,大声道:“启禀皇上,淑妃与锦嫔在未央宫前没等着圣驾,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已经往御花园来了!”

“走,摆驾南书房。”

“启禀皇上!德妃娘娘带着那一队女兵,早已守在南书房门口了!”

“那朕就微服出巡!总行了吧!”

皇帝也是气急了眼,转身就要出宫去。

却听见不远处,幽幽一声琴响。

琴是好琴,琴音明净清越,温雅醇和,曲也是好曲,含蓄淡远,高山流水,而那奏琴之人,更是个秀丽出尘的美人——

雨幕微凉,湖拢轻烟,白衣的少女,仿佛天上谪仙。

云泽忽地笑了,眯眼望着湖畔的身影,问道:“朕瞧不太清楚,可是良妃奏琴?”

“回皇上的话,奴才看着,也像是良妃娘娘。”

“你叫她过来。”

“是。”

太监也没想到,那几位贵女入宫以来,整日里变着法子勾搭皇上,却被皇上百般避让,未能得逞,最后居然是王家的这位号准了脉,大冷天的雨中抚琴,得了皇上的青眼。

他堆着笑脸,一路小跑着请了人过来。

良妃是王学士家的嫡次女,名唤幼青,自小便是京城第一才女,声名远播。此刻见了圣驾,她也不慌,只是行云流水般请了个安,又与云泽告罪:“妾身一时有感,有污圣听,请圣上责罚。”

“抬头,给朕看看。”

要说云家不知哪里来的好姿容,云泽也是个眉眼含笑、眸醉桃花的面相,身形颀长,丰神俊朗,若是再摇柄折扇,端的便是个浊世佳公子。

他一笑,良妃先红了满脸。

“方才那一曲,你从何处习得?”

“妾身也是偶然,自广云先生处学的。”

“广云大师?你是他的弟子?”

“妾身不才,得大师错爱。”

皇帝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又道:“朕幼年丧母,只听别人风传,母亲生前喜琴,尤爱这一曲‘旷野’,几年前,广云大师离京,朕还以为,再也听不到此曲了。”

良妃又是袅袅娜娜地屈膝一礼,“此乃妾身之幸。”

“御花园风寒水冷,良妃还是早些回宫歇息,改日,朕再到蓬莱殿,听你抚琴。”

云泽笑得温和,良妃也知道不可操之过急,当下告了退。

她身姿纤瘦,长裙款款,一路缓缓行去,竟如吴带当风,清逸翩然。

皇帝目送着她的背影,思量半晌,忽地喊了声:“常醒。”

宫墙狭长的阴影下,不知怎么的,竟转出个黑衣女子,形容瘦削,肤色苍白,一双秋水似的眸子,黑白分明,鬓边却已有了斑斑雪色。她的身上,透着几分沉郁暮气,步履倒是格外轻盈,行止之间,不惊纤尘。

像一只寡淡的鬼影。

皇城司的人,大约也没什么正常的。

“何铮的出身,可是查清楚了?”

皇帝的问话很轻,呢喃着混杂在了雨滴残荷声里,常醒却听得明白。

她点了点头。

“王家与他勾结的实证,送去岑礼府上,看紧了。”

“是。”

“王幼青的底细,明日报给我。”

“是。”

皇帝出身不佳,生母早丧,幼年曾长居冷宫,本就不是什么秘密。然而,良妃非但知晓他的生平,还能打探到他母亲的喜好,掌握他的来去行踪……

未免知道得太多了。

云泽挥了挥手,正要让常醒下去,忽又想起什么,问道:“朕怎么记得,你练的功法好像不该白头?”

皇帝认识她已有好些年,总也瞧不出她的年纪,只记得她一头墨发,锦缎也似。

后来才听十一说,她这师承名唤鬼门关,只有女子可以修习,自三四岁便要打熬筋骨,十来岁便已肖似成人,冲过十二岁生死大劫后,便可行走无痕,容颜不老。

怎地忽然就白发了?

常醒低着头,并不答话。

“你是不是也随孟十一,属贝壳的?”江湖儿女不比京中子弟,各有各的脾性,云泽拿着也没办法,“罢了罢了,你速去吧,顺便将南书房前的姑娘们糊弄走,朕还要回去看折子。”

“是。”

常醒一个转身,消失在了原地。

皇帝不再执意去未央宫,只是淡淡地,又看了眼英嬷嬷。

沐景之父,原是个四品的文官,当年与落魄的云泽结亲,倒也算是登对。后来云泽登基,皇后母仪天下,宫中的规矩却不大懂,是以她身边的这些个嬷嬷,都有些倚老卖老。 m..coma

景儿的脾性温柔,不爱计较,云泽也体谅皇后威严,从未插过手。

如今却不同了。

“皇后既是养病,贤妃就不必叨扰了。但贤妃待皇后赤忱之心,朕已知晓,听闻贤妃深得高丞相喜爱,习帖博采百家,不如抄上金刚经百遍,为皇后祈福。抄经辛劳,平日里的晨昏定省,就免了。”

这是要……禁足?

贤妃可是丞相的嫡亲孙女,爱重非凡!

英嬷嬷不知圣上缘何发怒,心念数转,只敢应是。

“贤妃抄经不易,需得吃斋茹素,沐浴焚香,你去陪陪她。”

“……是。”

英嬷嬷领了监工的差事,头一低,正对上长生的那双琉璃眼。日头尚在,猫儿的眼瞳微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初春的时节,她竟满身毛汗。

远方传来一声百转千回地娇喊。

“皇上……”

“妾身炖了汤……”

云泽再顾不得帝王威仪,一撩袍脚,使劲了所学的三脚猫功夫,一溜烟儿似地跑了。

前头却是老陆家那个傻孙女,带了一队丫鬟,急冲冲地奔来,明明个个儿都穿得莺红柳绿的,跑起来却还整齐划一,气势汹汹,倒像是要冲锋。

说是引开她,也不能往这引啊!不就是说了句白头发,常醒那厮莫不是故意的吧!

“真是天要亡我。”

皇帝走投无路,劈手夺过了英嬷嬷帕子里攥紧的钥匙,径自跑向了未央宫的偏门。

未央宫后头便是御花园,云泽本是想躲着众人,偷偷过来看看沐景,谁料这几个小妮子倒像是排兵布阵,过来围堵于他。

他闪身进门,回头便落了钥。

拎着食盒的、带着衣裳的、列队狂奔的,连同二三十个太监宫女侍卫们,统统被他锁在了门外。

长生早已窜上了宫墙,一跃而下。

云泽抬头看天,雨点落在他的脸上,沁骨的凉。

“哈哈。”

他忍不住大笑两声。

偌大的宫城,回以空荡的嘲笑。

口中的雨水,微微的冷涩。

他靠在墙边,立了半晌,才抹了把脸,又理了理衣冠,准备去找长生——

却发现那猫儿正眯着眼趴在谁的怀里,一副乖巧舒适的模样。

那人手执红伞,站在昼夜交界的一霎间,等待夕阳薄暮。

她背后的未央宫,沉默在雨雾中,灯火阑珊,像是寂静的旅程中,微末的温暖。

凛冬方去,不知何处泛起了兰香。

“七郎,一起用膳吗?”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