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学宫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

——沈佺期

坐落于南洛水以北的洛阳城是九州大地上一座颇为值得说道的城池,夏时太康、仲康的斟寻城是这里、商汤的西亳是这里,五百年成周天室、四百年大汉东都还是在这里。曾往来于这座城池之中的大人物,多次决定了整个天下的兴衰。

咱们就只粗略的算一算,自上古传承至如今,这座被称为“天下之中”的雄伟城池已有着三千年以上的悠久历史,说它见证了数次王朝的更迭起伏一点也不为过。嗯,但是…近年来,它的运道好像大不如前了。

怎么说大不如前了呢?很简单,因为,在前汉亡国后,统一中原的北齐治下,它已经失去了以往作为中原王朝国都的地位。甚至,由于政治地位的下降,它连名字都被迫改了,在如今北齐官方的书面文字中,它一直是顶着“雒阳”这两个字出现的。

对了,改成这个名字,据说还有“洛阳”的洛字带水的缘故。而众所周知,今日统一北方的高氏齐国,宣扬自己受的乃是土德天命。

农业社会来说,政治地位对一座城池的盛衰尤其重要。前汉时的东都雒阳城,城周上百里,有一百零八个里坊、二十万户、八十万以上的人口,是天下间除去长安、临淄之外最大的雄城。

三十年后的雒阳城,城周仅仅不过三十里,人口也只有前汉时期的四分之一,大约二十万上下,衰败的厉害。跟之前相比,差得也不是一星半点了。可即便如此,雒阳城在天下仍然有着巨大的声望。

若问为何?

四个字,雒阳学宫。

雒阳学宫,是如今天下间占地最广、经师最多、学者最多、影响力最大的学术圣地。

占地最广,是因为它在前汉宫城的基础上建立,自然面积广阔。

经师最多,是因为这里研究经学、传承学问的长者最多。

学者最多,是说这里汇集了来自海内海外、数千人规模的求学士子。

影响力最大,则是因为,从此学宫学成的士子,大部分走上了各国朝堂,成为主导天下走势方向、不可忽视一股力量。

咱们若说报恩寺是天下佛门之祖庭,那这里,就是当今显学,儒门传承最重要的圣地!比之报恩寺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刻,学宫偏殿里,正爆发着一场激烈的辩论。

“五德终始之说,在前汉之前,惯来只见于阴阳家邹氏一人笔下!如何能将之引入经学?”

此言一出,对面围观的众人里立即有人对他怒目而视:

“如何能将之引入经学?高二,你这是在指责董胡子治学不严吗?嗯?你个黄口小儿,连五德之说出自哪里都不明白,如何敢在此处与我争辩?速速滚下台去!”

那被叫做“高二”的少年人不屑一笑,自顾自的朗诵一段经文:

“若有见之者,逆施造化,颠倒五行,金本克木,木因反之而成器;木本克土,土因反之而生容;土本克水,水因反之而不泛;水本克火,火因反之而不燥;火本克金,金因反之而生明;克中有生,生中有克,五贼转而为五宝,一气浑然,还元返本…五行生克的道理,就明明白白的写在道书里,难道你当我不清楚?阴阳家是从哪里来的,你当我不清楚?这还用你斛律明达来教我?”

斛律明达又说:“道经所言五行生克固然不假,可我刚才与你辩论的,是五德,非是五行也!天命靡常,五德终始……”

高二不耐烦的打断他:

“我知道,你是想说,五德终始,天命靡常。虞土、夏木、殷金、周火传承有序,对也不对?”

与他争辩的人影一愣,点头道:“对!虽然,我还要说,秦之水德……”

再次烦躁的一挥手,高二指着他说道:

“你们儒生好在话里夹带私学,还是我自己来说吧。”

围观的众人不少都气得涨红了脸,但没有一个真正敢于亲自上前的。下一刻,只听高二说道:

“秦帝一统,周室天命自然易主,那火德自然应该就改为水德了。秦时,你们儒门还未发迹,在秦帝那里也说不上什么话。所幸,秦帝也依了阴阳家的说法,相信了秦为水德,还将河水改称为了‘德水’。”

“可谁成想,后来秦朝二世而亡,接着就到了前汉立国。登上皇帝位后,为了收买人心,汉太祖自然是尽诛了辅佐秦帝祸乱天下的阴阳家传人。”

“但是,阴阳家传人虽尽数被诛,部分典籍却不知为何,落到了你们儒门那个什么…什么叔孙弘手中。在通悟了其中学问后,他认为秦汉相承,秦属水,汉当属土,也是想劝汉太祖改定天德的。可谁想到,人家汉太祖根本不鸟你们儒生,更懒得改什么天命天德、服色正朔,反正汉承秦制,反正礼乐崩坏,反正他是‘以布衣而为天子’的楚人,谁会拿这东西去他那里寻开心?如此,是也不是?”

又一人站到高二面前面前,问他道:“我观暴秦之为政,毁名城,杀豪杰,燔诗书,去礼仪,行苛法,广修驰道,大兴徭役,收民泰半之赋、离散士民妻子以用兵,掠铜铁以为金人十二,使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此般为政之道,可复行乎?暴秦二世而亡,不可乎?如此国家,如何敢称有天命呢?汉承秦之水德,又岂是应该?”

“你姓甚名谁?年龄几许?籍贯何在?郡望何处?祖上何人?”

“在下之姓卢名侃,年一十七,涿郡人氏。”

高二看着他,不屑说道:“原来是无名小卒…我听你所言,每句话里都要带上暴秦二字,又将秦之为政说的头头是道的…敢问,你可是在秦时生活过?”

围观众人将他话里的嘲讽意味儿听得明白,一个个脸上更怒了。但不想,高二对面这卢侃,脸上不见起丝毫怒气,只是摇摇头后,说道:

“《论语》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等后学自然也要遵从此言。世上岂有寿四五百岁之人?”

“你既然没有活四五百岁,那是如何知道暴秦之为政的呢?况且,前汉有天下四百年,文帝、武帝、哀帝、康帝虽都曾起过改命的念头,但最终结果都是不了了之。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汉合该为水德天命吗?前汉未亡、刘氏坐天下之时,你们不去责问汉天子,如今,前汉亡国了,你们倒想起来给人家改命了?你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卢侃再说:“我虽未亲眼见过秦之为政,但刚才所说那些,在三教九流各家经典中皆有记录,是万万做不得假的。另外,我听说,九州每过五百年,便当有王者兴焉。而汉虽有天下四百年,却未曾出过一位受命帝王,亦远远比不得三代千年的国祚。如此,不也正说明了它这水德天命的不合时宜吗?如此,我不明白,东阳侯为何还会有疑问呢?”

“呵——”,东阳侯,也就是高二,一声冷笑,随后说:

“经典做不做得假,我今日先不与你争论这个…我就问你,汉室四百年水德天命断绝后,依照五德终始的说法,我高齐是否应该为土德?”

对面人影迟疑:“这…然也,依照五德终始说,自土而兴,自水而衰,衰而复起,自然又该为土德也。”

高二点头:“认就好。我问你,我家伯父…咳,当今陛下,在即天子位之后,念汉祚之不存,将前汉末帝所留独子封为‘山阳公’,仍承汉之水德,行汉之正朔,为我齐朝之‘三恪’之首。此事,你可知否?”

“知也。”

“王朝更迭,天命易主,汉行水德,齐行土德。这是连当今天子都亲自确定过的,如何到了你们儒生这里,就成了‘不合时宜’了呢?…既然汉之水德天命不合时宜,那我高齐的土德天命又从何谈起?嗯?你们这是在非议天子,非议朝廷!依我齐国律法,非议天子者,当流三千里也!”

他此言一出,围观众人里色变者多达十之八九,而面色未变的寥寥几人,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言语了。

高二面前的卢侃也是沉闷了数息,才又开口说话:“东阳侯何必生如此大的怒火?我等何时非议过当今天子与朝廷?刚才议论,仅为我等末学之私见也,是做不得数,也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怒气未消的高二一拍大腿,吼道:“私见?你们这群人能有什么私见?你当我不知道,这不都是……”他话还没说完,一道苍老的声音自偏殿门口处传来。

“何人在此喧哗?惊扰老朽我的睡梦?”

闻言,殿内众人,包括高二在内纷纷起身行礼,口道:“见过康夫子。”

“哒——哒——哒——”,门口处,传来清晰地、拐杖敲击地面的声声脆响,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起来,起来。都不要低着头了,低头对腰不好,腰不好,往后安寝都成问题啊!起来吧~”

众人闻言起身,抬头来看,殿内已多了一位须发苍白的老翁。无疑,刚才就是他在说话了。

老翁面色虽然严肃,但口中说出来的话却甚是淘气:“刚才是谁在殿内喧哗?嗯?你们这群后生,就这么想要打扰我老朽的清梦吗?我这把老骨头若是休息不好,以致身疲神劳,下不了地,那以后谁来给你们讲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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