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章七十:折翼之鹰

重伤昏迷后醒来的人本该又渴又饿,然而符行衣毫无感觉。

她静静躺在榻上,神思放空,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不想吃也不想喝,有点恶心想吐。

看见帘帐被人拉开,符行衣立即换上了一张无谓的从容笑脸,眉眼弯弯地看向坐在榻旁的男人——

深情的凹眼窝下萦绕着一圈淡淡的乌青,想必是夜不成寐已久,薄唇干涩起皮,就连鼻梁上那颗她最爱的.性.感红痣亦淡了许多。

发现她苏醒后,聂铮眼神一亮,低声道:

“汤药早已熬煮好了,见你未醒,我便先煨在炉子上,如今还尚且温着。”

他悬在嗓眼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下来。

聂铮托着女子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颔首看到了她卷翘而浓密的眼睫,犹如一对漂亮的蝶翼,轻微地颤抖着翅膀,隐约有几滴水珠挂在上面,惹人怜爱不已。

他唯恐手上的力气太大,会弄伤怀中的姑娘,便极尽温柔地放缓了力道。

“我端来喂你喝?”

原本柔软滑腻的身子如今只能摸到干瘦的皮包骨,聂铮喉头发苦,眸中不可避免地蓄了一层薄薄的水光,这副模样无一遗漏地落在了符行衣的眼中。

“免了,美人梨花带雨的心疼,可比汤药管用得多,我这身上全然不痛了。”

符行衣笑着蹭了蹭他的颈窝,慵懒道:“若能见到美人破涕为笑,说不定连断掉的筋脉都能重新长好。”

这倒霉玩意哪怕如今成了半死不活的米虫,也不肯放弃嘴上撒欢跑马的机会。

聂铮活了小半辈子,没能正儿八经地坦率几回。

好不容易才把最体贴的一面展现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本以为能顺势哄慰柔弱娇羞的小可怜,却莫名其妙地挨了女流氓一顿不正经的调戏。

温柔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比火炮更暴躁的脾气险些旧态复萌。

但这些终究被他疼惜符行衣伤势的理智所压制。

“符、行、衣!”

聂铮面色阴沉地道:“你嫌命太长了?”

知不知道他有多担心?

如今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符行衣看见面色苍白的大美人被自己活生生地怄出鲜艳的气色,欢快的青筋在男人的额角跳动,薄唇紧抿成一线,像是真被招惹狠了。

险些忘了,聂铮也是伤员,一昧地忙着照料自己,连他自个的身子都没能顾上。

“别生气呀,我错了还不行嘛?”

符行衣连忙腆着笑脸,拿自己的头顶蹭蹭他的下颌,夸张地呻.吟:“人家身上好痛啊,要月哥哥亲亲抱抱才能——”

话未说完便被狠狠地堵了嘴。

腰身被紧紧地箍住,男人的手臂如同铁铸,剧烈的心跳亦清晰可闻。

良久,她才被缓缓地松开,桃花美目终于染上了久违的潋滟波光。

眸中倒映着男人俊朗的面容,他的脸上隐约可见一道极难察觉的泪痕。

符行衣愣了愣,不以为意地呲牙咧嘴,笑道:

“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坐在你面前了吗?废了一条手臂而已,正好能堂而皇之地使唤你伺候,又不是截肢,哭什么,跟个小姑娘似的。来,给我笑一个,不听话就不疼你了!”

外人眼中孤傲冷漠的杀神悍将,一到了自己面前,就变成了委屈别扭的幼稚鬼。

硬朗的锋利轮廓竟柔软得一塌糊涂。

聂铮埋首在她的颈窝深吸一口气,低低地道:“我疼你。”

她抬起左手,摸了摸聂铮的脸,听男人声色沙哑地缓缓开口:

“符行衣,我从未像现下这般感觉自己无能。不仅对你的臂伤束手无策,更无法以身替之,代你受苦。”

聂铮话语一顿,双臂将她抱得更紧,双眸微微阖起:

“所爱之人如此坚强,我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只能替她流泪。”

不愿意用简单有效的哭泣宣泄情绪,嫌弃丢人现眼,觉得无济于事。

她愈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聂铮便愈感觉揪心。

“是我无用,”聂铮自嘲,“连令你肆意流泪的信任都没有。”

坏东西,又在耍心眼,着意勾引人。

符行衣叹了一口气,主动凑近,轻吻了他一下,索性不再逼迫自己强忍着这一个多月来压抑至极的崩溃情绪,任由眼眶中的晶莹泪水簌簌地滑过脸颊,滴落在聂铮的手背上。

有多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流泪了?

她记不清了。

痛苦、委屈、愤怒……

各种各样的情绪纠缠在一处,一股脑地随着眼泪流淌了出来。

一并吐出了多年来郁结于胸的闷气。

符行衣觉得自己是丝毫不计形象,眼泪鼻涕一股脑地往下淌,丑得猫憎狗厌、没脸见人,不知坊间的百姓是不是瞎了,竟将自己与“定澜公主”并列为东齐第一美人。

然而在聂铮的眼里,怀中女子温热的眼泪恍若断了线的玉珠,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令人恨不得将拥有的一切双手捧送她面前,只求她快些破涕为笑。

柔顺的长发裹挟着她瘦削的肩头与腰身,如瀑般垂落在榻上,单薄的亵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小巧的锁骨,毫无血色的皮肤近乎透明,唇瓣方才被□□得狠了,透出些暧昧的嫣红,衬得那张小脸愈显苍白。

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湿漉漉地将人望着,欲语还休,半晌才微微颔首,用洁白的贝齿轻咬了一下唇瓣,在饱满的唇上留了半圈圆润的牙印儿。

“哎,你听着:进王府之后,我是老大,你再忙也要抽时间乖乖回家陪我,账本归我管。

“你要是敢纳妾,或者在外面养人,我就磨一宿的刀,活活宰了你!”

符行衣依偎在他的怀里,嘟嘟囔囔地开口。

她用这招对付李绍煜只是为了自保,结果在意料之内,没什么情绪变化。

现下如法炮制地试探聂铮的心意,小算盘便打得噼里啪啦作响,莫名有些紧张。

聂铮会像李绍煜一样,拿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搪塞自己的要求吗?

下颌兀的被抬起,符行衣瞳孔微缩,愣神呆坐着,被聂铮细致而耐心地一点点吻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珠。

手指忍不住蜷了起来,轻轻地攥紧榻上盖着的棉被。

“无论过往、当下、亦或是以后,王府只会有你一个女主人。家中大小事宜都随你定,不过是几摞账本而已。”

聂铮目光深邃,薄唇勾起了极浅的弧度,道:“连我一并归你管,可还满意?”

他当然知道这丫头是在给他立规矩、下马威。

看着那只紧握成拳的爪子胡乱地锤来锤去,他就觉得莫名的可爱。

反正这些要求并不苛刻。

若是能让她安心,再苛刻的条件也要答应。

“这可是你说的!”

符行衣总算能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后被他一勺一勺地喂着,喝完了补气养身的汤药。

扶她躺下,细心地掖好了被角,聂铮在她睡着之后,轻啄了一下她的唇角。

然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开,走的时候耳朵还泛着红。

门一关上,符行衣就猛然睁开了眼,目光清明澄澈,冷静至极。

她从枕下摸出了一枚物什:是石淮山留给她,让她带给柳氏的银戒指。

那糙汉子做事毛毛躁躁的,唯独对待妻子一丝不苟,准备的银戒指精致小巧。

可惜没能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待得衣锦还乡时,由他自己亲手赠予妻子。

“石头哥你放心,我会把这枚戒指完好无损地交给嫂子。”

符行衣淡淡地一笑:“至于贺兰图和李绍煜……必须死。”

自己被俘虏的消息,是由贺兰图派人秘密告知聂铮的,除此之外只有李绍煜才知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石淮山会突然赶过来救自己?

就算要救人,也该是由何守义带领千机营强攻天狼军驻地。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石淮山单独带着神骏司来送死。

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

李绍煜知道石淮山重情重义,而且做事冲动,脑子不好使,所以特意偷偷地告诉他。

然后诱导石淮山尽力避开可能会阻拦他的何守义,让他孤身深入敌营,死在自己的面前。

李绍煜是故意的,存心以她的痛苦为乐。

符行衣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还记得李二狗小时候又怂又面,动辄被人欺负得躲在角落里哭鼻涕,是个温柔乖巧的怯懦少年,怎么如今……竟有了这副恶毒的心肠?

他说的“忍了九年”,还有“放我自由”,究竟是什么意思?

符行衣阖了眸子,尽力平复心情。

如今最重要的事是养好自己的身体,否则即便有再多要做的事,都不能亲自完成。

右臂已废,多想无益,被聂铮哄着哭一哭,应应景就够了。

执着于伤怀无可改变的过往,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翌日,符行衣一件不落地如数上缴了自己的军服、火器与雁翎刀。

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必须退役的事实。

顶着何守义担忧的眼神,符行衣的笑容仍旧没心没肺,看不出任何异常,全然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还胆大包天到指挥聂铮给自己剥瓜子吃。

聂铮面色阴沉,周身的杀气浓重无比,满脸写着“刁民找死”和“拖去砍了”的字样。

站在一旁的何守义被吓得脸都绿了,冲符行衣疯狂使眼色,让她别作死。

然而更为不可置信的是,姓聂的活大爷高傲地冷哼一声,然后正襟危坐……

开始剥瓜子。

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皮肉细腻如玉,完全看不出历经百战的粗糙,更像是执笔泼墨写意的浪客文仙。殊不知浸泡了多少敌人与同胞的鲜血,犯下杀孽几许。

如今竟“沾染凡尘”,做出如此平易近人的亲善之举!

何守义不得不对符行衣默默地抱了一拳,以示内心无言可表的敬畏之情。

小符居然能让疯爷心甘情愿地给他当男宠,真是个狠人!

何守义斟酌片刻,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刀解了下来,道:

“它跟了我许多年,如今送你了,就当留个纪念。”

符行衣连忙摆手:“这怎么好意思……”

“让你拿你就拿,哪那么多废话!”

何守义不痛快地皱眉,将刀扔到她怀里后灌了一口酒,“退役之后打算干些什么?”

符行衣瞥了一眼正和瓜子壳斗智斗勇的某人,笑道:

“回京都慢慢养伤。我原先和铁匠老兄商量好的官家活计不能丢,既然不能上阵杀敌,我便该寻摸着做些‘小生意’了,多攒点老婆本总是好的。”

何守义爽朗地大笑,轻握了一下她的左肩,神色郑重无比:

“前程似锦,后会有期!”

符行衣弯起两道如月的眼眸:

“那我就借何大哥吉言了。”

离开之前,她要先解决自己在昆莫的琐碎事宜。

将石淮山的遗孀妥善安顿好,然后亲手送李绍煜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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