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如水之交

连日的秋雨,未入深秋便已是如初冬的寒凉。难得一日放晴,气温回暖,黄昏的余晖中,潮湿的街巷宛然叫人觉出一丝初夏的错觉。

陈斯珩整理好办公桌,照例沏了一盏茶,站在窗前,见着吴锡浦的车被一个人拦在了院中,拦车的人匆匆走去后厢门侧,低着头,焦急的说着什么。

陈斯珩将窗子推开一道,远远望着,便听见吴锡浦怒喝了一声,催着司机将车开出了76号的大门。

陈斯珩看着那个站在院中的人,只觉是有些熟悉,很快他便想起,此前借着吴锡浦除掉谢亮的那天晚上,顾婉言被安顿在百乐门,当时警卫中领头的就是这个人。

他记得他的名字,梁枕书,对他的印象也不浅,甚至旁敲侧击的打听过一些有关他的事。

梁枕书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没有一处像个混迹于帮派的门徒,更不要说见风使舵的油滑。整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就像颗算盘珠,上边交代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不交代,他便不动。也正是因此,他在警卫队里几乎没什么人缘,就连下边跟着他的人也嫌捞不着什么额外的油水,平日里也不大跟着他。要不是吴锡浦觉着他这个人过去正儿八经当过警察,有些身手和调查的经验,他是早就将他撤了的。

此刻,办公室里的陈斯珩放下茶杯,关了窗子,拎着公文包,紧着脚步去了院子里,方才出得主楼的门便远远叫了一声:“梁先生。”

梁枕书此刻正往警卫队的方向走,听见有人叫梁先生,也不知是否是叫他,一脸颓丧的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他见着陈斯珩,只觉是没多少印象。

他正要回过身去,陈斯珩又叫了他一声,“梁枕书。”

他这才笃定是叫自己的,停下脚步,转身呆望了一眼,没精打采的问了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不记得我了?”陈斯珩走上前去,“那晚百乐门顶楼的客房,你在门外保护我和我未婚妻的安全。”

梁枕书皱着眉头想了想,一声,“陈先生。”

“刚才是怎么回事?”陈斯珩问,“我见吴队长好像在发火。”

“没什么事。”梁枕书说,“是我上月借了十块洋钿还没换,眼下急等钱用,于是便又开口去向吴队长借。”

陈斯珩心想,吴锡浦也未必是计较他借这点银洋,他的火气多半是冲着梁枕书的呆板。毕竟、在警卫队不要说是梁枕书这样的小头目,就是最底下的门徒也不至于要为了十块银洋来借。不仅如此,警卫队的人一个个打着76号的名头在外边勒索、敲诈、收保护费,还是时不时便往吴锡浦那里有所孝敬。所以梁枕书这样的人在吴锡浦看来,自然就成了个不长威风反消气焰的。

只不过,陈斯珩并未将这些去对梁枕书说,只是关心的问了句,“急等钱做什么用?”

梁枕书见他如此问,心里也不免生出一丝侥幸,于是说道:“我老婆病了,一直不见好转,眼下医院那边告诉我说,说新来了一个德国医生,我老婆的病手术能治。”

“这笔数目想来不少。”陈斯珩说。

梁枕书又觉着于陈斯珩毕竟是萍水相逢,兴许他就只是好奇问了问,未必就肯借钱,于是又一句,“算了。”

“人命关天的事,怎么好算了。”陈斯珩说,“你告诉我,到底需要多少钱。”

梁枕书皱起眉头,宛然是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手术费五十块洋钿。”他说这话时,既是心存一丝希望,又担心这希望会落空,不敢于此憧憬。

“这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陈斯珩一脸为难的沉默了一阵。

梁枕书只当他是不好拒绝,所以才沉默,借此等着自己识趣的离开,于是一声,“我别处再去想想办法。”说着,转身便要走。

“你等等。”陈斯珩叫住他,“不如这样,你跟我去一趟我家里,想来至少二三十块洋钿还是有的。”

梁枕书一时不敢相信。原本他想着,陈斯珩若是肯借十块银洋,便已是庆幸,可万没想到他会这般爽快。就连这一路上,他心里还在想着,会否到了陈斯珩家里,他又说找不出钱来推脱。

陈斯珩回到家里,先是将梁枕书请到三楼顾婉言家里,接着又拉着顾婉言站在过道上小声交代了几句。

顾婉言去了前楼,陈斯珩返回屋里,自嘲的笑道:“我的钱都让婉言关着,钱在我屋里,可我却不知道钱收在什么地方。”

梁枕书勉强一笑,没有说话,他此刻只盼着果真能借着钱。

陈斯珩沏了两杯茶,一杯递去梁枕书面前,问了句,“其实,你只要拿出76号警卫队的证件,想来医院也不敢为了这点手术费自找麻烦。就算退一步说,你签个字据先把手术做了,钱迟些慢慢付,也不至于要急着筹钱。。”

梁枕书无奈的一句,“我老婆不许。”说话间,蹙眉一声长叹,“我去76号这事,她本就一直埋怨,说我是做了汉奸。可我也是没办法。”

“其实,我也觉着以你的性格不适合待在76号那种地方。”陈斯珩说,“为什么不在别处寻个差事呢?”

梁枕书垂目说道:“我过去原本是在警察局做事,可上海沦陷后,我一时冲动,不想给日本人做事,便把差事辞了。可我这人又没什么朋友,别处也寻不着事情来做。一度只能靠着过去存的一点家底,再加上我老婆给人织补勉强度日。后来,经过去一个同事介绍,在吴锡浦下边谋了个看场子的差事,谁想没干多久,又糊里糊涂让他安排进了76号警卫队。”

他说话间,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的那盏茶,目光呆滞,俨然是被生存折磨得已然麻木。

就在这时,顾婉言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大大小小几卷银洋,摆在桌上,“家里存的洋钿都在这里,你看看有多少。”

陈斯珩掰开包裹银洋的牛皮纸,银洋散在桌上,数了一遍,“这里有六十三块洋钿,你都拿去。”

“不、不、不……”梁枕书连忙站起身来,推辞道,“就是手术也只需要五十块。”

“你放心,这钱借给你,我不会收你一分利息。”陈斯珩说。

梁枕书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拿着。”陈斯珩说,“你太太做完手术也不是立刻就能出院的,住在医院里少不了还有花销,你总不能到时候再四处去借吧?何况,做过手术的人需要补充营养,这每一样都是要花钱的。”

梁枕书犹豫的看了一眼顾婉言的脸色。

顾婉言看出他是顾虑自己,于是也劝道:“梁先生,你就收下吧,你太太手术的事耽误不得。”

陈斯珩这时又用报纸将桌上的银洋卷好,外边又用绳子捆了几道。

“这钱你也不用着急还我,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你再慢慢还就是了。”

梁枕书低垂着头,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却也没说话。

“上回我就说过,你我算是有缘交个朋友,既是朋友,相互帮衬自是应该的。”陈斯珩说着,将那只木匣装进公文包里,“天晚了,路上不安全,我陪你去医院先把手术费交了,你也好安下心来。”

梁枕书双手抱拳,举过额头,一再的前后摇摆。

陈斯珩这时又想到一件事,向梁枕书提醒道:“我借你钱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日后别人也来我这里拆借,我借不出钱去,可就要得罪人了。”

梁枕书一连点了几下头,“这我懂,我不会说的。”

这晚,陈斯珩陪着梁枕书去医院交了钱,排上了手术的日期,又去病房看望了梁枕书的妻子。

待他回到家里,已是夜深,顾婉言热了饭菜,陪着他坐在桌边一道吃起了晚餐。

陈斯珩不免说道:“这天气日渐凉了,往后你不必等我回来吃饭,自己先吃就好了。万一我要是外边有个应酬,你岂不是要一整晚都饿着?”

“已然习惯了。”顾婉言低眉浅笑,“想等你回来一道吃。”

陈斯珩听了,不禁望了她一眼。

顾婉言刻意回避着他那眼神,转而问起了梁枕书的事,在听陈斯珩细说了这个人之后,她又不免一句,“他倒不像76号的那些人。”

“所以我才会要叫他欠我一个情。”陈斯珩说,“说不定今后梁枕书会有用得着的地方。”

“可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顾婉言问,“为什么你要让我把六十三块洋钿分成十几块一卷重新卷起来?”

陈斯珩说道:“这才像是日积月累省下来的钱,一回一回拿去黑市换回来的洋钿,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用的。”

“我还是不明白。”

“一个是倾囊相助,一个是拿出些闲钱行举手之劳,这里边哪个情义更重?”

顾婉言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依旧有些不解的问:“可你本意不还是想帮他吗?”

“这是两回事。”陈斯珩说,“我帮他,是因为往后说不定能从他那里探听警卫队里的事。”

顾婉言托着碗,低头一点点的夹起米饭送进嘴里,过了好一阵,又问道:“那如果他只是一个邻居,对你也没有什么用处,你会拿出钱来帮他吗?”

“这世上哪来的如果。”陈斯珩回避着说道,“好了,别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快吃饭,不然菜又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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