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醉光阴

要入离火城,必先经北陵城。北陵城是关隘,也是城池。北陵城有三山,皆称北陵,当地之人又名重陵,三山往北出口筑有两座城门,高三十六丈,有重兵巡逻把守,互为犄角之势。北陵城往北是一马平川之地,往南是深峡驰道,两旁崖高壁陡,每五百步设有兵营,一夫挡关,万夫莫开,可谓是离火城的天险门户。

韩若樗三人原本想跟随着百姓人群入关,可顾小野背着的长刀太显眼,被守关的守兵给拦了下来,还叫嚣着顾小野是北神坎的细作,一群守卫迅速将顾小野围了起来。谈无期正想要挤向前去,却被韩若樗拉住了。谈无期不解地望着韩若樗,韩若樗略微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他连这事都应付不了,以后还怎么跟着你我?”

谈无期关心地道:“我只是担心他一时冲动与守卫动起手来。”

韩若樗道:“动手岂不更好?如果是夔,早就动手了。”

谈无期道:“谁敢挡你道,谁就是夔的敌人。可他不是夔。”

韩若樗道:“他背着千秋雪,他就是。”

谈无期只是担心,并不是害怕,她心里坚信天下没有人能挡韩若樗的路。她满眼钦慕地看着韩若樗,却发现韩若樗正抬首望着城门高楼。城门上一群守卫簇拥着一个身着麻布素服的中年人。中年人正饶有兴趣地观看着城门下的热闹。

谈无期认得他,北陵城的守关大将军,剑侍大长老葛重天之弟——葛重陵。葛重陵出身剑侍,却不是剑侍,因为剑宗还未出现能让他出剑的主人。传闻葛重陵在人前仅只出过一次剑,那一次正是栢皇桐柏命选剑侍。葛重陵剑出,整个剑侍还有剑宗前来之人所配长剑皆颤抖悲鸣,无人能拔剑出鞘。

韩若樗称赞道:“葛书房能有此后人,当含笑九泉。”

顾小野被众多守卫围困着,他没有作任何解释,他的手动了,却没有动手,双手迅速了变化着几个奇怪的手势,守卫见后很奇怪地分散开去,轻松放其入关。

韩若樗微笑着对谈无期道:“果然还是没有动手。”

谈无期道:“你很想顾师弟与守卫们动手?”

韩若樗道:“不动手自然很好,但动手最好。”

顾小野问道:“为什么?”

韩若樗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师姐知道。”

顾小野疑惑地看向谈无期,谈无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韩君是想看葛沉舟的剑吧?”

韩若樗的脸上满是微笑,如果他的双眼还在,他的眼里应该也满是笑意。

顾小野陡地一惊,他曾在北陵城见过葛重陵亲自领兵操练,当时虽然站得很远,但他看得十分清楚。而关于葛重陵的传闻,顾小野更是十分熟稔,更是深信不疑。他朝深峡两侧的兵营望去,只见层层重兵,不见大将军葛重陵。于是他低声问道:“师姐,葛将军在此?”

谈无期点点头,道:“当时就站在你头顶的城墙上。”

顾小野不觉打了个寒颤,如果真如韩若樗所说那般,就凭葛重陵的本事要取他性命可谓易如反掌。

韩若樗似乎没注意到顾小野神情变化,问道:“守卫为何放行了呢?”

顾小野道:“我告诉他们我的身份,他们就放行了。”

韩若樗道:“没想到你顾小野的名字也挺管用。”

顾小野道:“不是我,是剑池山庄。”

半日路程,出得深山峡谷,放眼望去,房屋林立,人群熙攘,好不热闹。韩若樗不觉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的一片繁荣景象,神情有些恍惚。

谈无期轻声问道:“韩君,怎么啦?”

韩若樗张口想要说什么,又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可能有些累了吧。”

谈无期侧目望了顾小野一眼,顾小野伫足环视四周一眼,道:“往前三条街有家剑池山庄经营的客店——”他忽地想起自己的处境来,道:“我知道了。”然后转身沿路朝东而行。

约莫两柱香时间,三人来到一处大院高门前,门楹上有匾,匾上龙飞凤舞般镌刻着三个字:醉光阴。三人来到大厅,厅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人过来招呼他们,就连多看眼他们的人都没有。这地方很奇怪,有酒,却不是酒楼,有赌,又不是赌馆,有风姿卓约的风尘女子,却又不是妓院。

大厅中摆有十二张大桌,大桌后有十二扇紧闭的大门,只要你推开门走进去,都绝不会后悔,更不会失望。桌上摆放着美酒佳肴,无论你选择哪一张桌子坐下来,都可以享受桌上的酒菜。顾小野已经在桌旁坐下来,开始倒酒,开始吃肉。谈无期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她虽然没有来过醉光阴,但她却对这个地方略有耳闻。醉光阴可是北陵城最有名的地方,整个武道都知道醉光阴的存在,无论是谁都可以进出的地方,只要你能回答醉光阴主人一个问题,就可以在醉光阴免费享用美酒佳肴,若能回答三个问题,任何需求醉光阴都能提供。于是她在顾小野的身旁坐了下来,从剑池山庄到北陵城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一路风餐露宿,虽有韩若樗相伴,但当她听到韩若樗说累了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感。

韩若樗也坐了下来,他手中端着酒杯,却没有喝酒,他手中握着银箸,没有去夹取桌上的美食,而是直直地望着大厅正门后一个安静的角落处。

顾小野顺着韩若樗的目光望过去,角落处摆着一张比较小的方桌,坐着个服装很华丽,修饰很整洁的老者。顾小野双眼倏地眯成了一条缝,眼角不由自主地抖动了几下,他并不认得那个老者,但他认得老者正是醉光阴里负责提问的人。顾小野起身,正准备走过去时,老者已然走了过来。

顾小野就一直坐着,直到老者来到跟前。老者不屑地瞄了一眼顾小野后背的长刀,又仔细地打量了韩若樗一番,目光停在谈无期的脸上。良久,老者忽地恭敬拱手作揖道:“小姐安好!”

谈无期微微一怔,问道:“你——认识我?”

“认识。”老者又侧首看着顾小野,道:“你是顾小野还是袁千山?”

顾小野略微迟疑了一下,答道:“顾小野。”

老者微微点头,道:“不许白衣判生死,南山净影皆戒律。好剑法,好剑法。”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剑池山庄弟子竟然背刀入醉光阴,好胆识,好气魄。”

顾小野道:“你觉得我还是剑池弟子吗?”

老者反问道:“你觉得你不是剑池弟子吗?”他再次朝谈无期作揖道:“徐北陵,记得当年我离开剑池山庄时,小姐才三岁,一眨眼不觉已过数十年。”徐北陵的话很是让人费解,若他离开剑池山庄时谈无期才三岁,可过去了数十年,谈无期才刚刚二九年龄,他当说离开十数年才对。但谈无期却能理解,眼前的这位老者若真是徐北陵,那么他确实离开剑池山庄已经数十年了。

谈无期也没想到眼前这个老者竟然是徐北陵。她虽然记不起徐北陵数十前的模样,但她知道徐北陵这个名字在剑池山庄却是没人敢触碰的禁忌。谈无期起身款款回礼道:“谈无期见过老庄主。”

徐北陵惶恐道:“小姐面前,不敢言老。”

谈无期道:“请问吧。”

徐北陵摇头道:“徐北陵不敢。”

谈无期道:“既是规矩,谈无期亦当遵从,老庄主但问无妨。”

徐北陵并没有按醉光阴的规矩提问,而是关心地道:“小姐不应该来这儿的。”

谈无期道:“老庄主是怕无期坏了醉光阴的规矩?还是担心无期无言相答?”

徐北陵道:“小姐误会了。非是醉光阴不能来,而是不应该往南而来。”

谈无期道:“只是想去剑宗取回一些东西,路过而已。”

一直在谈无期身旁缄默不语的韩若樗忽然淡淡地问道:“你就是徐北陵?”

徐北陵客气答道:“正是。”

韩若樗仍淡淡地道:“青峰起雄势,一直到北陵。”韩若樗说得轻描淡写,徐北陵却听得胆战心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正是困扰剑池山庄数百年的禁忌,就如每隔三十年剑池山庄必然会凭空出现一位徐池那般,只有剑池山庄庄主才知晓的秘密与禁忌。

徐北陵冷汗如浓浆,身处如冰窖,惶恐地望了谈无期一眼,又将目光停在韩若樗脸上,凭借数十年的阅历经验,他断然不会相信眼前这位年青盲者竟然会知道剑池山庄的禁忌,他心里猜测应该是谈无期秘密告知。就在徐北陵沉凝猜测之际,韩若樗又道:“要看千秋雪,且待九数时。”

又是轻描淡写的言语,徐北陵听在耳中,更胜似晴天霹雳。剑池山庄自徐青峰开始,至第九代正是徐北陵。虽然徐北陵自继承剑池山庄庄主之位后至今,仍对山庄主人之间代代口传的禁忌四语不甚理解,但此禁忌之语从一位年青盲者口中说出来,确实让徐北陵惊恐万状。

韩若樗问道:“可认得此刀?”韩若樗说的正是顾小野所背之刀。

徐北陵摇头道:“不曾见过。”

韩若樗放下一直端在手中的酒杯,双手将握在手中的银箸轻轻地折成了数段,然后随意地抛在桌上,问道:“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

徐北陵凝视着散落在桌上的数节银箸,沉思了一会,忽地朝韩若樗躬身深拜,恭恭敬敬地道:“烦请先生移步。”桌后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徐北陵恭敬地有请韩若樗三人进屋。韩若樗示意顾小野在外厅,然后与谈无期进到屋里,屋内一派金碧辉煌,华丽无比。徐北陵亲手将木门关上,又紧快两步将韩若樗与谈无期请坐于席间,躬身垂首立于一旁。

韩若樗不作理会,叹息一声,道:“小巫青衫,用心良苦啊。”感叹之余,才淡淡地道:“元末城韩若樗。”

徐北陵道:“见过韩先生。”

韩若樗道:“我只是路过此地,借贵地稍作休息。记住,切莫多言,切莫声张。”

徐北陵点头道:“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韩若樗倒了杯酒,端起酒杯想喝时,忽地又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陷入沉思之中。

徐北陵微微抬眼看了看韩若樗,又看向谈无期,谈无期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表情有些许困惑地注视着韩若樗。屋内一片静寂,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唯一动的是徐北陵脸上的冷汗不停直流。

少许,韩若樗忽地放下欲饮未饮的酒杯,淡淡地道:“我累了,我要歇息一会。”徐北陵感觉不过半盅酒的时间却比数十年还长,听到韩若樗言语,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慌忙应声道:“韩先生请歇息,徐北陵这就告退。”他一边说一边退到屋外。

顾小野见到徐北陵从里屋出来,待其关好房门,起身拱手道:“顾小野见过徐老庄主。”

徐北陵苦笑着朝顾小野拱手回礼,不言不语地走开了,静静地回角落的方桌前坐了下来。

顾小野解下背上的长刀,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慢慢地享用眼前的佳肴,却没有喝美酒。他吃得也很慢,一口肉,一口菜,他虽然在吃菜,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桌上的长刀。

这时一群青春少年蜂拥而入,领头的是一个紫衣佩剑少年。他的腰很细,肩很窄,佩剑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也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

大厅里十二张大桌并非坐无虚席,紫衣少年入得厅来神情儒雅地环视大厅,见到顾小野独自一桌,更眼尖见到桌上的长刀,微笑着与身后的簇拥之人低声言语,然后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来到顾小野面前。他来得很快,手里一满杯酒,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看来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必定也很讲究。

顾小野眼睛仍看着桌上长刀,对来到面前的紫衣少年看都没看一眼。

紫衣少年脸上故意作出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大厅中有很多人在看着他,至少跟他一起前来的朋友在看着他。他轻轻敲了敲桌子,道:“一个人?我陪你喝杯酒好不好?”

顾小野头也没抬地应道:“不好。”

紫衣少年仍微笑着道:“你要怎么样才肯喝呢?”

顾小野道:“你应该陪你同来的朋友一起喝。”

紫衣少年道:“你说得很对,但现在我只想陪你喝。”

顾小野道:“不认识,不喝。”

紫衣少年道:“你当然不认识我,但你应该认得这剑吧。”他表情得意地拍拍腰间闪闪发光的配剑。

这时顾小野才抬头看了一眼,他确实认得那佩剑,从剑柄的雕纹样式可以认得正是剑宗弟子所用佩剑。顾小野很认真地问道:“你真想陪我喝酒?”

紫衣少年道:“是的。”

顾小野道:“你跪下来求我好不好?”

紫衣少年大笑,其他人也跟着大笑。

顾小野也在笑,微笑着道:“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还是不喝的。”

紫衣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顾小野道:“不清楚,特别是对仗势欺人的狗,更不清楚。”

紫衣少年脸上潇洒的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铮的一声,剑已出鞘,但他却只是将剑拔出半寸,他用力拔剑,就算他憋红了脸,拼尽了力气,也没有再将剑拔出分毫。

顾小野起身,拿起桌上的长刀,鄙夷地看了丑态百出的紫衣少年一眼,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紫衣少年着急地道:“我管你是谁。”

顾小野用刀鞘在紫衣少年的剑鞘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道:“记住了,我叫顾小野。”

紫衣少年终于将剑拔出了,但他手里拿着的只有个剑柄,剑还留在鞘里。他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大厅里也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了,只听见一种声音。

拍手的声音。

拍手的正是徐北陵。他站起身来,缓缓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在他的面前拔剑。这个时候你应该爬出去,爬得越远越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却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他说得很慢,很诚恳,这本是金口玉言,但听在紫衣少年的耳朵里,那种滋味却十分不好受。

紫衣少年道:“我不管你是谁,在北陵城你不敢带刀,而且还敢毁我佩剑,剑宗绝不饶你。”

徐北陵摇头,缓缓道:“你记住了,他是顾小野,从剑池山庄而来。”

紫衣少年终于听清楚了徐北陵所言,咬着牙,紧握拳,又愤怒,又失望,又害怕,又不甘。能够让栢皇震和人武魁首葛城无法拔剑出鞘的顾小野,岂是他这个剑宗候补弟子可以随意招惹的。

紫衣少年如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

徐北陵望向门外,仍缓缓地道:“你不应该放他们离开的。”

顾小野道:“这是醉光阴,应不应该,不是前辈说了算吗?”

徐北陵道:“若不是你们今日前来,我都忘记我自己是谁了。”

顾小野道:“外面天黑,走得太快,容易摔倒。”

徐北陵道:“确实。”

紫衣少年走得太急忙,确实摔了好几跤,身上体面的紫衣已划破,还沾满了泥水,虽然他在醉光阴被人狠狠地羞辱了,但他的脸上却带着狂喜之色,因为他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得赶紧将这个秘密告诉剑宗。

漆黑的深巷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两盏灯。两个白衣人手里提着灯笼,笔直地站在当中。紫衣少年一路跑过去,才发现这两个提灯笼的人身后,还有三个蒙面黑衣人。黑衣人双手藏于身后,也许手中正紧握着要命的利器。

灯笼在风中摇荡,灯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却照不见他们的脸,在黑暗中看来,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巷子很窄,堪堪挡住了紫衣少年的去路。紫衣少年想去拔腰间的剑,才发现自己手中正握着剑柄,在北陵城,对于紫衣少年而言,他杀几个挡路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灯笼陡然挑高,灯光晃动间,三个黑衣从两个白衣人之间窜出,紫衣少年只觉眼前黑影闪过,又瞬地消失于黑暗之中,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心脏处倏地扩散至全身,他没有感觉得任何的痛楚,就已气断身亡。

灯笼再次落下,黑衣人不见了,紫衣少年不见了,就连跟在紫衣少年身后的那群人也不见了,白衣人提着灯笼也慢慢地走入黑暗深处不见了。他们似是从地狱而来,又回地狱而去。寒风吹过,呜呜如泣,死寂的深巷就象恶魔张开的大口,待人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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