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微光·31

五条悟坐在龙首上,那是绝对的特等席。身下的巨龙像块永不融化的坚冰,他摸了一把,鳞片没有想象中坚硬,而是柔软的,任由五条悟如何拨弄,都不会让锋利的边缘伤害到他。

“啊————————”

少年忍不住举手欢呼,他仿佛只迁徙的鸟儿。

感受风穿过手指中间的柔软,那是自由的名叫,是高墙之外无人触及的天空,不用担心会摔倒,不用担心会落下,夏油杰就坐在他的身后,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他们飞过高山、河流、梯田、农庄,然后来到城市。

不眠之夜的高楼大厦,像是湖面之下的另一个夜空,闪烁的灯光组成无数繁星,汽车摩托呼啸而过的声音是另一种类型的音乐。趴在邮箱上,把胃里的酒吐了个精光的中年人抹了把嘴,他抬起头,看见天上有光一闪而过。

“——隔,今晚怎么还有流星啊?”

两人沿着绵延的树尖,身后是挥动的银河,他们飞进无人踏足的深山,看见曾经豪华的城池,如今已经成为过去的废墟,顶角的金鸡被人撬走,那里或许是曾经某位大名的领地,可惜记录他历史的人,没能在时间的长流中活下来。

虹龙放缓飞行的速度,两人游进山谷中央,听脚下水流潺潺。

五条悟看着周围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两只萤火虫的光点似希望般闪过。周围陡峭的山壁像他曾经眼里五条家的围墙。

围墙连绵过千坪的土地,所画之处都是五条家的领土。

其实围墙也没比路过它的成年人高出过少,更别提花园路边还有很多用来装饰的,凹凸不平的假石。

他可以翻过去,可他翻不过去。

“我讨厌五条家。”

没由来的,五条悟轻言细语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收回高举的肩膀,双臂耷拉下来,少年往后倒了一些,似乎是想给自己找个依靠,脑中突然响过之前碧玺的话,五条悟愣了愣,又重新把身体坐正。

【有天之狐,生于雷,似书中九尾,却无九尾,皮黑而眼绿。可幻化人形,人形貌美。有控雷之能,多藏于山间,术师若看见,弱者避,强者可试图祓除。】

碧玺在好几百年前,也曾是被咒术师通缉的一员,那些人没有六眼,便把他当成咒灵,并记录在案。

狐耳与雷光。

五条悟想起了自己曾经在五条家藏书阁的角落里找到的书。

那些书藏在没人会去翻找的犄角旮旯里,而且已经像垃圾一样存放在那很久了,不是缺字少页,就是已经被风化的破烂不堪。

这些书里的内容被五条悟看完后,便被五条悟戏称成五条家不能被外人发现的黑历史。和保存完好,记录五条家辉煌的五条族人自传不同,这些书里写满了五条家曾经祓除失败的各式咒灵与故事。

怪不得会被丢在角落里长霉。

因为没有一个五条家的人会去翻阅这些失败,在他们眼中,五条家永远是完美的。

“五条”不会出错。

他们以自己的姓氏为荣,并为此高傲。

五条悟生而知之,记忆力自然也非比寻常,有了一根线,他便记起当初所看见过的结尾。

【雷狐因惧怕,躲于山间,派出家族术师搜寻,未果。】

现实和记录还是有些差距的,碧玺没杀过人,面对穷追不舍的咒术师,他简直头疼到不行,只能找个没人的山头,布下阵法,然后沉睡。反正百年后,那些追他的人早已化作白骨,他的那些传说大概也被换了好几个版本,不会有人再记得他。

“杰,你知道我当初是因为什么而逃家的吗?”

“嗯?”

夏油杰疑问地哼了一声。

每当五条悟提起五条家的时候,少年的情绪总会变得不那么高昂,更多的反而是一种无可奈何。

而夏油杰接下来听到的故事,代表着五条悟不为外人熟知的,被当作神子供奉的童年。

“那时大概是夏天没过去多久。”

“老头子带了个人来家里。”

可能是什么公司的老板,长得像只把自己套进西服里的野猪。五条悟隔着绘由仙鹤与红日的屏风,看见了男人如气球般鼓起的肚子。

——扣子都快要撑破了。

“男人被咒灵附身,所以出钱来找五条家的人帮忙解决。”

“当然不是我出手,一个小咒灵而已,我还没那么掉价。”五条悟赶忙解释,“老头子把他带到我面前,问我能不能看出他身上咒灵的来历。”

当时的六眼还不是很好控制,五条健右介总喜欢给他安排些来源古怪的作业。

咒灵仿若个纤瘦的琵琶,浑身散发着五条悟见过的气息,脖子占了身体的一半,像被人从嘴里捅了一根竹子进去一样,全白的瞳孔中有个芝麻大小的黑点,转了两圈,落在男人身上。

小神子认识这只咒灵。

在几天前刚在前院的亭子里见过。

还小的五条悟不解的看向自己的父亲,迈向四十之数的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他的头,笑得很大声很大声,然后让人把前来求助的客人给带下去了。

从那天起,原本乖巧的小神子似乎长歪了。

但有一说一,五条家对他的好与放纵也是无可比拟的。在他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身上的和服都是由绣娘亲手缝制花纹,哪怕只是长高了一厘米,也会有专人过来重新定制尺寸,成为少年后,他又理所当然的穿起了各个名牌专柜每季度最前沿的新品。

东京,京都,还有全国各地的房产,卡里无限制的零只是可以随手都花出去的零花钱。

一切都是五条家准备的。

五条家的长老们虽然同样讨厌,但也愿意为了五条悟别转自己已经扭曲的思想,虽然多少是自愿的,多少是被迫的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五条悟在五条家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

“当时我为了东京的高专上学,还和老头子吵了一架。”

这件事在御三家里闹得挺大,夏油杰听大和说过。御三家有自己的教育理念,他们奉行家族教育,每家都有自己的家庭教师和能装满整整三个屋子的藏书阁,高专对他们来说就是给那些不入流的咒术师准备的地方。

其实无论是东京校,还是京都校,他们都极少会招收到御三家姓氏的人,哪怕有,也只是分家或者沾点亲缘关系的人,类似被抛弃的次子或继承了无用术式的女子。

在此之前,从没有御三家的继承人会进入高专。

五条悟是前无古人,可能也后无来者的第一例。

“杰,你知道吗?校长先生他可是超喜欢我的~~”

五条悟自卖自夸。

夏油杰笑得宠溺,上次去东京时,他就多少听到了五条悟和岛一石校长两人狼狈为奸,一个企图用炸学校来换假期,一个乐呵呵当做没看见的故事。

随着科技发展至今,原本遵循古老,不愿改变的高层中出现了新的声音,他们认为如今的咒术师已经不再适合现在的时代了,他们需要改革,与更多现代化的东西接轨。

那些不一样的声音被老头子们成为“激进派”,东京校的岛一石校长,就是激进派中的一员。

无处不在的信号塔代替了曾经咒术师手中先进的通信手段,或许改变方法的话,也能找到让咒灵减少,咒术师出任务更加安全的门路。他不希望再看见自己教出去的学生,以尸体的方式趟回学校冰冷的铁床上。

然而守旧派与激进派的人数比例是九比一。

他们的声音太轻了。

岛一石从五十岁起接过前一任的位置进入高层,孤军奋战了三十年,没能改变多少,但也改变了一些东西,他的学生夜蛾正道,在理解了他的理念后选择了和他一样的路。

投身教育。

上面那群人是听不懂人话的老顽固,但年轻人不同,时代会逐渐洗去曾经老旧的想法,三代之后,足够一次脱胎换骨。

岛一石本以为自己会这样垂垂已老的死去,然后把位置交给夜蛾正道,让他继续自己的理想。

但五条悟出现了。

他对岛一石来说是从天而降的奇迹。

好像他坚持了很久的东西,在有生之年终于开始发芽一样。

五条悟代表着希望和改变,还有许多年后他应该已经看不到的未来与新一代。等芽长成大树,开枝散叶,花朵结出的红果不再是被禁锢的姿态,咒术界自然而然就会往很好的方向发展。

夏油杰默默听着,在五条悟需要的时候,他会回应两声,不过更多的还是安静的陪伴。夜深露重,秋季的夜晚还是很冷,圈着的躯体没有刚抱起时那么热乎,他脱下校服外套,给五条悟披上,露出里面的长袖衬衫。

要是当初没让悟把那是会放火的咒灵消灭掉就好了。

随手招来的咒灵又小又弱,哼哼唧唧吸了一大口气,才在龙角上点燃一朵小拇指大的火苗。火苗点燃了五条悟眼里的一许光,不过巴掌大的光晕,没有多少热度,但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身体暖和起来。

五条悟拉住身上属于另一个人体温的衣服,他的前方是蔼蔼的一片天空,雾暗云深,摸不着,看不透。

“——我讨厌五条家。”

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只是这一次,他原本厌弃的声音中多了一些别的情绪。

“——我想改变。”

五条悟是打破金笼子飞出来的凤凰,他想把这金山银山下腐烂的根块挖起,然后埋下新的种子,看它重新生长。

“我要成为五条家的家主。”

他需要更多的话语权,但只要他老头子还担任着家主的头衔,他的所有事情就都越不过那个老头子去。

可惜那个老头子还年轻,显然不会那么快下岗。

五条悟回头问:“杰,你说怎么样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把老头子从家主的位置上踢下来?”

夏油杰开玩笑似的说道:“你可以找个人来暗杀他。皇帝死了,你这个皇太子自然而然就能登基了。”

五条悟拍手大笑:“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我想要更兵不血刃的解决。”

从来没有改革是不沾血腥就能完成的,表面上看不见的话,背地里只会更多。夏油杰把五条悟身上的衣服搂得更紧了些,道:“那就变得更强吧,到时候直接把你父亲从位子上踢下来。”

“那杰会帮我的吧。”五条悟理所当然的那么认为,“等到时候,我们就去东京校里做个老师,教几个学生,然后把任务都丢给他们。”

“你的学生们会想打死你的。”

五条悟不由地乐了,他笑倒在夏油杰身上,远处的山间亮起清晨第一道朦胧的光,似蜡烛中心的火焰,带着有些刺眼的红冲破黎明前的黑暗。

预示着太阳即将升起的未来。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