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灯光的回忆

等车的都是熟人。除了张涛涛外,还有叶芮阳跟李百川,不用听都知道,叶芮阳在滔滔不绝地讲几天前的欧冠联赛。

见我们来了,叶芮阳提议说去买副三国杀,然后坐车到秦汉广场找家肯德基或麦当劳打会牌。米乐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我没有很想去也没有太抵触,反正回学校也是一个人呆着。

张涛涛说他不怎么吃肯德基麦当劳,恰巧他等的车来了,就跟我们说了再见。

“所以就我们四个人吧?可以一主公两反贼一内奸。”叶芮阳直接把角色分配好了。

“你哪来的牌呢?不会又随身带着吧?”我问。他是那种瞬间能掏出各种东西还不让人奇怪的人。

“跟我来,绝对没问题。”他领着我们到了一家小卖部,跟老板说买三国杀。我有点诧异,因为一副牌怎么也得大几十,他都是现买现玩的?

老板问他要买什么样的三国杀,他毫不犹豫地以一种非常专业懂行的神色说要盗版的,同样内行的老板二话不讲,从里面的货架里随手取下一盒,说二十块钱,他砍到了十六。

叹为观止。

这副牌比正版的小不少,更方便携带。除了正规的武将牌以外,还夹带了一堆私货,全是什么张莺莺关燕燕,也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这些人。画风也是千奇百怪,一股《封神演义》和圣斗士、复仇者联盟结合的感觉,东西方文化在盗版卡牌上实现了交流融合,叶芮阳是这一事业的推动者。

端着堆得像小山的薯条和鸡翅走过来,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是现在的体型了。他用一种宽容没见过世面的人的语气说,我们不玩那些你们没玩过的武将,就用正版的玩。

于是我们抽了身份牌,我是主公。想了一会,我亮出了武将牌:孙策。

他们也一一选好了,我看到叶芮阳是孙权,李百川是张飞,米乐是周瑜。话不多说,我开局就给了叶芮阳一刀。

“你怎么上来就砍我?”

“一看你就不像好人。”难得打打嘴仗。

孙权没砍回来,倒是轮到李百川时,他的张飞抡起丈八蛇矛戳了我好几下,米乐二话不说,帮我打抱不平。然后就是孙权和周瑜联手暴打张飞,没过两轮李百川就出局了。叶芮阳望着李百川的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至今难忘。

孙权和周瑜开始了拉锯战,他们都没打我,实在不好判断身份。但对我而言,一个反贼一个内奸,都是留不得的,于是便坐山观虎斗。

“哥,你帮帮忙嘛。”米乐一度招架不住,“我不是你结拜兄弟吗?”

“那他还是我亲哥呢,你说他帮谁?”叶芮阳反问道。

他们俩入戏有点深了吧?

如果我真是孙策,孙权和周瑜在打,那我会帮谁?大概还是要帮亲弟弟。不过,要出现这样的事,恐怕我会不知所措。我最害怕的就是亲近的人彼此不和。

可一直以来,我对亲近的人又有多少耐心呢?

牌局在继续,叶芮阳连续摸不到想要的牌,米乐要啥就摸到啥,渐渐扭转了场上的局势,击杀了对手。李百川管这叫天道好轮回。我和米乐单挑的时候一度也占了上风,结果到后面手气也是越来越差。终于,孙策被义弟周瑜一刀砍下马来。米乐翻开了他的身份卡,是内奸。看他高兴的样子,感觉输得挺值。

我们又打了一盘,这回我和米乐都是反贼,我是小乔,他还是周瑜。而对面的李百川选了诸葛亮,也许是因为叶芮阳是孟获。

这局游戏极为沉闷和冗长,玩着玩着天色暗了下来,米乐打起了哈欠。店里的灯光在傍晚更亮了,匆匆而过的人伴随着喧嚣声的增加。我也困了,塞在鞋里的脚有一点点发冷。牌局迟迟没有结束的迹象,摸牌丢牌,摸牌丢牌,好像整个世界单调得只剩下了这两个动作。油炸食品的腻味弥漫着,在接近晚上的时候,明亮的灯光如同港湾,寒气卷在我们潮湿的球衣和背包上。我和弦弦还有赵蕤围着一张小桌,各自抱了个鸡块啃着,酥脆之中沉溺着油炸物馥郁的气息。两根吸管扎入一杯可乐,我和弦弦时不时喝一口,赵蕤问我们为什么喝同一杯而不另买,弦弦讲,踢球要有自律精神,不能喝太多碳酸饮料,但实在想喝几口,不然活着也太没劲了。训练完后我们尤其没劲,所以来吃点东西,这是我们仨的共识,就像三只躲在巢穴里的松鼠,咀嚼属于自己的松子,听风刮过大树的吱啦吱啦,带上干瘪的树叶漫天飞舞,如同丛林里诡谲的黄色蝴蝶,或一只苍老的手最后的挥别,在风静止的时刻旋转下落,没有太着急也并非多心甘情愿,不是义无反顾却不感慨无可奈何。有一片树叶砸到了我的头,我坐在公交站台的凳子上,靠着昏暗的广告牌,它时而抽搐般亮一下,又旋即黯淡,仿佛人在生命的尽头努力呼吸。弦弦拾起那片叶子,在手心里转啊转,宛如更小的岁月里我们紧紧抱住的旋转木马。我很紧张,怕自己摔下来,一句话都不敢说。弦弦则在放声高呼。妈妈端着照相机,在外面围着我们跑,边拍边跟我说韦韦活泼一点,笑一笑,笑一笑啊。只有站在地上时我才感到安全,人或许就是大地上的生物。嘿,我先走了。谁?赵蕤吗?他总是习惯在和我们俩分别时过来击掌,作为一个替补,我们首发了他也在替补席前等着和我们击掌。他和弦弦总是拍得很响亮,而与我拍的时候就会沉闷不少,大概是我戴着手套的缘故吧。我见过你的新手套,为什么不戴呢?他问。因为我哥总觉得我送他的那一副很珍贵,想等重要的比赛再用。弦弦替我解释,真好,我什么都不用说,尽管赵蕤说我脸红了。他真多嘴。他和我们俩击完掌了,转身去追那辆公交车。只剩下我们,在等待许久的车到来以后,我们会缩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随着哐当哐当地声音半睡半醒地朝家的方向驶去。我不知道要开多久,但总能在即将到站的那一刻醒来。这是人本能的反应,或许很多动物也有。只要有一股熟悉的气味,一道熟悉的光,它就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之前走了多远有多辛苦便都在脑后了。

球场的光亮着,弦弦重新站在了我面前。

“哥,我们开始练习吧。我不会很用力射门的,你判断好方向,用手或者脚去挡就行了,尽量把球扑到球门范围外,不给我补射的机会。我来啦!”

我好像确实能预判出他射门的方向,不知是真的有潜力,还是我太熟悉他了。几次化解射门以后,他的速度和力量改变了。

“哥!”

他射出一脚后喊出了声,这脚球的力量很大,而且是奔着横梁去的。没扑到的话铁定是一脚“爆杆”,球会重重地砸在横梁上弹进网窝,极具震撼力。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移动了,判断出了方向,身体横着飞出,扑到了球,但却忘了还有门柱的存在。脑袋撞上了,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一片黑色的潮水好像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

“对不起,哥!你还好吗?”

不知过了多久,没那么疼了,我问他球进了吗,他说没进。

“别这么扑,我不许你这样扑。太吓人了。”他快哭了,“哥,你一定要注意横梁和门柱呀。球进就进吧,你不要这样拼命。比赛输了又怎么样,我只要哥哥好好的。你再这么玩,我就一辈子也不踢球了。我不要你出事……”

我没有出事,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上到了初中。我能活很久的,大概吧,能一直活下去,像一辆夜班的公交车,虽然晃荡,却依旧稳稳当当地朝一个注定的方向行驶……

“柯柯,柯柯?”米乐在摇我。不是在做梦,我根本就没睡着,只是冷,在黑洞洞的宿舍里。在他开门之前,我其实一直盖着被子坐在床上,仅仅是发呆。直到听到逐渐逼近的脚步,我才迅速缩到了被窝里,装出一副睡了的样子。

两年没梦到过弦弦了。

“几点了?”

“九点半。”他说着呢,打开了大灯,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我把脑袋缩回被子里。

他看不到有别的东西在我脸上。

那局牌最后被叶芮阳叫停了,他说打得比某年的欧冠决赛还无聊,之后我们就各自散了。

“你怎么回来了?”闷在被子里问。

“我家没人,爸妈都忙。我一个人也没意思,取了点东西就回来了。”他戳戳我裹着的被子,“你来看看吧?”

“不看。”

“是足球鞋哦,我也会踢球的,班赛别漏了我。”

“你跟叶老大和川哥说去。”

“还有别的小惊喜,你出来嘛。”他坐在我的床边,哄小孩似的用手抚摸我的被子。可能以为是在摸我的头吧,实际上摸到的是后背。

还是被他逼出来了,然后便看到一大包海苔。他已经拆开了一包,把一片递给我。

我嚼起来了,像刚睡醒的小牛在啃草。

“那个,问你个问题,不许撒谎,不许生气。”

“你问。”

“刚刚是不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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