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九姬蓦得伸手,直直推开了钟鹤青。

柔波骤然四起,瞬间泼出浴桶之外,打破了浴房内水汽弥散的宁静。

钟鹤青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他静静看过来,九姬立刻错开了他的目光。

但因着被他从水里捞上来的缘故,此时此刻,她仍旧在他怀里,推开的手还紧贴着他的胸口。

男人心跳的动静顺着她的掌心,咚咚地传来。

九姬说不上自己是怎么回事,但推都推了,她干脆向木桶的另一边退去。

只是她一动,钟鹤青的手就勾住了她的腰,宽阔的手掌紧贴她的腰背。

他这时才开口问了一句。

“怎么了?”

九姬知道他在看自己,更不敢回头。

“没什么,就是太闷了,我去另一边。”

她说着,再次向后退去。

钟鹤青松开了手,由着她去到了木桶的另一边。

她从头到尾都只看向桶外不曾回头。

房中升腾起来的温热水汽好似尽数落了下来。

男人眸中似有什么也落了下来。

他低声道了一句。

“水冷了,我再添些热水来。”

说着,从水里缓缓起身,默然离开了木桶。

九姬这才偷看了他一眼,小小松了口气。

胸口有些慌又有些闷,但她说不出这种让她不适的感觉的来由。

她见他又给她倒了一桶热水进来,再次探手替她试了水温。huye.org 红尘小说网

“热一些了。你再泡一会吧,过会......”

他视线又落到了九姬眼睛上。

却见九姬只低着头向水中看去,拨着浴桶里的水,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嗓音似乎又低了许多,带着三分喑哑。

“那过会,让金娘子再给你送两桶热水来。”

他说完便不再多言了,水面映着他转身离开的模样。

九姬眨了眨眼。

门被带上,浴房内水汽升腾都变得更加静悄起来。

她却舀了一瓢水,兜头浇到自己头上。

胸闷的感觉稍作缓解。

方才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接下来几日,九姬发现那位少卿真的没有去衙门。

他在家中写折子,同家中老管事商议继续修葺后院的事,或者陪她在庭院里晒太阳养伤。

她以为他会提及那日在浴房的情形,但他从始至终再没提过,也再没有意外的亲密,突如其来的出现。

其实九姬对于亲密倒也没什么抵抗,要不然也不会顶了唐亦娆,跟他做假夫妻了。

但那天......她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她快走了,没耐心了?九姬不确定。

不过三日之后,她的伤势在清风藤的药效下

,几乎愈合如初。

而钟鹤青也结束了休歇,回到了大理寺繁重的事务之中。

这天他一早上了衙门,九姬就寻思着出门去妖坊。

妖坊还是之前的样子。

白日里的妖坊,来来往往的妖众不算多,不过九姬却在三五聚集的妖里,听到了众妖对权琅案的纷纷讨论。

“......那大理寺少卿真算是为民做主了,据说他亲自去寻来了煞犬,他可是个凡人,甚至不是武官,竟然敢冒这样的险。说实在的,我一个豹子精都有些怯,那玩意太嗜血了!”

豹精粗声粗气地这么说,旁边的猴妖也点头赞同,甩着长尾。

没想到凡人里面,还有这样能为咱们妖也做一回主的官,不枉费我等在东京城谨小慎微地讨生活许多年,在凡人面前尾巴耳朵藏得死死的,半分不敢露出来。”

这话说得众妖都心有体会,但却有鲤鱼精额角的鳞片泛着光,道。

“我听说如今东京城里也都在议论这件事,还有些凡人想来咱们妖坊看看呢,吓得坊主要连夜更换口令。”

“唉?又要换口令了?”口令这话一出,就把话题带了过去。

“这次换什么?可别这么拗口了!”

上次的“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说三遍,没少把妖众们的舌头都说打结。

熊坊主身边的狐役令狐聪正好从旁边经过,他直接告诉了众人这次的口令,说这次不用说三遍,一遍就行——

一葫芦酒九两六,一葫芦油六两九;

六两九的油要换九两六的酒,九两六的酒不换六两九的油。【注】

新口令一出,妖众全傻了眼。

“你们衙门怎么竟想出这样的口令来?!这不是为难妖吗?”

令狐聪却道,“这可同我们没关系啊,是权琅那小子先前想出来的。”

众妖一听,又气又笑,“这狗崽子可算是出了狱了,倒来祸害我们了!”

九姬听闻明日就要把权琅这好口令换上,准备今天赶紧把事办了,等过几日再来妖坊吧。

还说三遍呢,她一遍都说不上来。

她直往石三巷安家而去,可刚走到转角,忽的与另一来路上飞奔的什么挤在了一起。

这一挤撞,只听叮叮咚咚一片响声,竟是大颗的灵石落了一地。

着急的哭声随之而来,九姬低头看去。

“小涂绒?”

小兔儿一双眼睛红得像石榴珠,她一边说着“姐姐对不起”,一边急急去把洒落一地的灵石都收进怀里。

可她越是着急越是慌乱,小手里抓不住许多灵珠,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涂绒抹着眼泪,但眼泪越掉越凶。

“姐姐,我奶奶她......奶奶她快不行了!”

涂奶奶的事,九姬听安三娘提过一回。

说涂绒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如

今只跟着上了年岁的奶奶生活,得亏妖坊里有间房子,祖孙两个吃用都不算多,才勉强过得下去。

不过涂奶奶岁数确实不小了,且病痛不断,阳寿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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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姬眼见着涂绒还在不住去捡掉落的灵石,一边捡一边还催促自己。

“我得快点,我得快点,奶奶还等着我!我得用灵石炼药,可我、可我炼得好慢......”

若是急症,晚了一步用不上灵石,就什么都晚了。

小姑娘已绝望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长长的兔儿耷着,与双手一起紧捂着哭泣的眼睛。

九姬上前,将她一把拉了起来。

“别哭,我来替你炼。”

......

涂绒算成凡人的年岁,才六七岁,那么小的孩子能炼化大颗灵石的本就不多,而她已经很是熟练了。

九姬上手,她在旁边打下手,很快将那些灵石炼成了一碗灵气飘渺的灵雾汤。

九姬扶着几乎无法喘气的涂奶奶用了下来,老人家深吸一口气长长叹出来,这才睁开了双眼。

“奶奶,奶奶!”小涂绒扑上前来。

涂奶奶见孙女扑到床前,颤颤巍巍地想抬起手摸一摸她的小脑袋,可惜抬不起来。

她看到九姬在旁,记得曾在安家见过她,知道必然是孙女心急找来的人。

她叹气看着涂绒。

“怎么又麻烦旁人炼灵石来救我?奶奶年纪大了,该去了。”

她这样说,涂绒眼泪咣咣铛铛落下来,她连连甩头,一双长长兔耳朵,被她甩得抽打在自己脸上。

“孙女会学着自己赚灵石炼灵石的,奶奶不要说走,奶奶不要走。”

“可人也好妖也好,总有走的一天。若是奶奶身子康健,或许还能再陪你几十年,可我......我如今这般空耗着,还不如早日离去,让玉净宫炼化了我的妖丹留给你,你好好用掉奶奶的妖丹,能快点长大......”

但这话说完,小涂绒已经泣不成声了。

九姬看向涂家,穷徒四壁的简陋屋子,家什皆旧,连方才九姬帮涂奶奶炼化灵石的坩埚都满是缺口,这样的家,涂奶奶除了自己那颗妖丹,还能留什么给小涂绒?

她暗暗叹了气。

她见涂奶奶终于抬起手,指腹轻轻抚摸孙女的长耳朵。

“其实奶奶这一辈子也活够了,走了也没什么,只是、只是奶奶总跟你说,咱们从前的家有多好,却不能带着你回去看看了。”

她说着,目光向外向东边的高坡上看去,翡翠琼木苍翠的枝叶自拥挤的泥楼缝隙里,透出来极小的一片。

就这一片翠绿,都让老人家眸光都凝了起来。

“我从出生就在琼木下,我娘说我出生那日,一百年才开一次花的翡翠琼木,那日正好开花了,所以爹娘给我取了乳名就唤作翡翠,他们说,我生在此长在此,这辈子都是琼木下的翡翠。”

“但是没想到,

我确实在琼木住了大半辈子,可惜到了晚年却离开了琼木?[(,然后、然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神色里已经没有了愤懑,更多的是流水落花一般的淡淡的遗憾与哀伤。

可她仍旧从泥楼狭缝里,不住地看着那片绿。

“要是、要是还能回去在树洞里住一晚,哪怕只一晚该多好......那是,我的家啊......”

一滴清泪自老人的眼角悄然滑落下来......

九姬走的时候,交代小涂绒照顾好奶奶。

也许涂奶奶口中期盼的这一晚,不用等太久了。

权琅身上的刑伤还没有完全好利索,但他已经替九姬细细画好了玉鼠洞宫里的路线图。

他说自己去玉鼠洞宫采药,曾偷偷溜进去过三次。

“别看外面结界森严,其实里面除了做事的仆从之外,戒备不算太重,若是混在宾客里,就更不去起眼了。

“至于宾客不能去的地方,只要岔开时辰,不被发现地来去,也是很有可能的。只是鼬玉所处的地方还另有结界,周遭也设置了屏障,不易进去罢了。”

好在九姬根本也不用直接进入鼬玉的供奉地,她此番只需要在周遭做上标记,锚定鼬玉的位置即可。

九姬收好了权琅画给她的图纸,而安三娘告诉她,再过三日就是安家人每月进去采拾清风藤的日子。

她有幻珠,可以直接扮做是权瑞的模样跟着安三娘进去。

“那蜀禄我是得罪了,但每月进去采拾清风藤是妖廷给我的权利,蜀禄不能不放行。”她跟九姬嘱咐,“你这几日好生歇息,三日之后来妖坊寻我。”

她可太盼着这鼠族的宝贝鼬玉“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不知蜀禄发现鼬玉不见的时候,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安三娘只想一想就心潮澎湃。

九姬自然知道安三娘以及妖坊众妖的心思,而且不止如此,等此事完毕,她也可以离开凡间回山之阿了。

东京城,大理寺。

钟鹤青下衙刚出了门,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卢大郎拉去了附近的茶楼里。

卢高萧特特包了个雅间,又着小厮在门外把手,神神秘秘地四下里瞧了一遍还不算,又觉得窗户开着不好关着也不好,想叫了人去楼下守着。

“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你说便是,”钟鹤青想起观星说的,今日他一走娘子就出了门去,又道,“我还得回家。”

话音没落,卢高萧就赶紧把他摁在了椅子上。

“回什么家呀?我这大事还没说呢!”

眼看着钟鹤青要走,他只能也不去顾念窗户的开光了,拉了凳子坐到钟鹤青身边,平日嬉笑的脸上一脸的正肃。

“你知不知道你如今很危险?”

钟鹤青闻言顿了顿,“你说的是妖案的事?荀大人提醒过我了。”

他在这件事上,显然得罪了一些人,少不得被盯上了。

可卢高萧却摇了头。

“哎呀,不是这个事,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何事???[”钟鹤青看他。

他说自己因为案子了结,终于被自己的老爹放出来了,“但我爹说你都能独当一面了,我还成日里耍玩不像样,非要给我安排个差事。”

卢高萧说着,还不忘指了钟鹤青,“都是你害的。”

但他说这不是重点,“那些什么盘账点货的差事我烦得很,但我们商户人家不就这些事吗?不愿意还能烧了自己的货不成?但我却听说,还真有人狠起来连自己家的货都烧!”

卢高萧约莫是没听说过这样的狠人,他道那是一个南方的商户,家里经营些茶叶丝绸,生意做得不算小。

“但这家只有一个独生的女儿,宠得很,老父亲原本舍不得女儿做事的,但人总有老的时候,他们家若是独生女儿不挑梁,家产可就要付诸东流了。那老爹只能迫着自己的女儿去出门送一批茶叶,熟悉熟悉路嘛。你猜怎么着?”

钟鹤青给他浅浅捧了一下场。

“怎么?”

卢高萧道,“那独女在码头等着接货的买家出现,那天恰下了雪,她左等右等人不来,一气之下,直接把自家一船的货给烧了!

卢高萧真没见过这样的人,道,“那独女回去也不遮掩,还笑着跟自家老爹说,货没了,不用送了。据说那老父亲直接气得吐了血。”

卢高萧说自己要是敢这么着,他爹把他直接打吐血还差不多。

不过这也不重要,眼下他定定看着钟鹤青。

“我当时就想,这样的姑娘估计也只有招个赘婿了,不然也没人敢娶呀。不曾想一问,还真有人娶了她,还是个年轻有为的朝廷命官。”

他说着,细细看向了身边年轻的朝廷命官,见他没了方才捧场的兴致,眼帘微扇。

“闻野,你、你知道那官员是谁吗?”

然而卢高萧话音落地,眼前的人却站了起来。

“不早了,我回家了。”

“唉你!”

卢高萧急急扯住他的手臂,“我说兄弟,不,我叫你哥行吗?你知道你娶了什么人吗?”

钟鹤青眉眼未动,“那也已经娶回家了。”

卢高萧却紧攥着他不放。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话锋蓦得一转。

“闻野,我的好兄弟,你觉得你娶回家的那位,和他们说的唐大小姐,是、是同一个人吗?”

卢大郎怎么都觉得,他见到的钟夫人和传闻里的唐小姐,性子根本不一样。

如果,他说如果,她们不是同一个人,那么眼前的是谁?!

尤其在如今,大理寺都开始审理妖案的时候。

卢高萧想到这,心头叽里咣当地乱跳起来。

【注】民间绕口令,非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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