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茉莉

绿树阴浓,风长日清。

药室中一片寂静。

小童从门后进来,送上两盏晾得温凉的药茶,自顾去前面看药炉了。

陆坐在案几前。

这是纪的药室。

纪在医官院中地位特别,又颇得宫中贵人喜爱,制药房太过逼仄狭窄,医官院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处药室,以供他平日在此验方配药,钻研医术。

药室不大。

“我不是责怪你。”宁王感慨,“夫人旧时于我有恩,你是她儿子,本王当然也希望你如别的男子一般娶妻生子,过寻常生活。这也是夫人夙愿。”

纪摇头:“过去我误会你攀附富贵,医德不正,是我偏听偏信之过。我向你道歉。”

字迹泼泼洒洒,似是随心所欲,正是一首《鹑之奔奔》。

“太子与三皇子间,储君虽定,皇兄却悬而不决,朝中日日争斗,蝗灾无人问津。遭殃的是百姓。”

“花儿采到手,花心还未开……

陆应了,到桌前放下医箱,又打开木柜门,把两罐新的神仙玉肌膏放进去。

宁王摆手,“这种话,骗骗严大人那老光棍就得了,本王也是年少轻狂过的。你若不喜欢她,何苦在这时惊动太师府。”

“那下官就先行谢过殿下了。”

许是最近甜浆喝多了,她竟已不太习惯这样苦涩的味道,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怀念起裴云在夏夜大风窗外,递给她那盏冰凉的白荷花露来。

言毕,伸手朝陆腕间探去:“我看看。”

桌上摆着香筒笔床,用来修剪草药枝叶的银剪。一只冰青琉璃花瓶里插了几枝栀子,香气把药室浓重药气冲淡了一些。

转过长廊,回到宿院,林丹青正坐在窗前摇扇子。

“你若只是为了糊口,”纪看着她,“就不会进医官院这么久,都不与我相认了。”

……

“远亲今在何处?”

宁王摇头:“今日地方来报,苏南蝗灾肆虐。百姓苦不堪言。”

如此八卦之行,的确不像元姓之人。

他道:“我不知你师承何人,但以你之医术,能制出‘春水生’‘纤纤’,早已胜出太医局学生多已。何必妄自菲薄。”

陆在西街坐馆行医,最后却参加太医局春试,可见是想进翰林医官院。

妇人抬头。

“但你为何不来长乐坊寻我?”纪不解:“当初临走时我与你说过,若你想去太医局,我会帮你。”

在纪眼中,她只是个贫苦悲惨的孤女,受人欺凌,历经千辛万苦爬至医官院。

他说一会儿,渐渐又开始说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虽知宁王性子一向如此,正经起来十分正经,漫无边际起来也格外荒唐,八卦更甚市井闲贩,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从前裴云对她一口一个“债主”,如今她倒是有些明白裴云的感受了。

欠人人情,果然比被欠人情难受。

陆:“……茉莉香饼?”

待出了宁王暗邸,裴云才微微松了口气。

陆盯着他,纪目光坚持,僵持半晌,她只能低下头,无奈地应下了。

可惜好景不长,先皇后八年后也故去,好在太子元禧温雅融畅,朝中上下颇得人心,也愿护着他这位幼弟,元朗在朝中也不至为人欺凌。

“伤情人,有严大人一个就够了。”

再后来,先太子丧生那场秋洪之中,元朗为兄长于国寺中供奉长明灯三年不曾回京,三年里,先皇不堪打击郁郁而终,另外两位皇子也犯事下狱,梁明帝登基,三年后元朗回京,从前五位皇子,除当今天子,竟只余他一人。

“什么?”

方才感动顷刻咽了回去。

“殿下为何事忧心?”

耳边传来纪的声音。

从纪的药室里出来,陆轻轻舒了口气。

陆:“纪医官……”

陆握紧医箱带子。

裴云上前,将手中信函呈上:“殿下,之前抓到的人,供词已有眉目。”

纪有些感慨。

上次裴云送到仁心医馆的那篮茉莉香饼,十分清甜。

掌柜的又道:“不过那也是从前有了。茉莉香饼做着难,又不好保存。听说几年前食鼎轩就没做了,方子倒是没藏,我们从前也试过,就是麻烦又不比别的糕点赚银子,就懒得做了。”

他起身,拉开身后书架木屉,从里拿出两罐新的玉肌膏放到陆面前。

她飞快道:“我没用。”

他看向外头煎药的那个小药童。

“本王见过,也就算认识了。”

陆一介平人,从西街走到医官院已是不易,然而身处医官院中,仍难免中伤诬陷。伶仃一人,面对流言蜚语也不解释,正如当年在苏南客栈一般,明明身中剧毒还要坚持说无事,世道不公,平人遇到麻烦,总尽可能打掉牙齿和血吞,生生忍受委屈。

先皇一共有五位皇子。

他年幼,又无母族庇佑,从前温吞平凡,仇家都没结下两个。本就无人在意,棋盘重洗后,更如一粒可有可无尘埃被人抛之脑后,言谈都懒得提及几分。

陆往后一缩。

“总之,你若得了空闲,也让本王见见你那位心仪姑娘,严大人、萧副使、连红曼都见过了。本王也不能落后,但若私自偷瞧,毕竟是你心上人也有不妥,是以下次再有围猎之类集会,你托人暗暗与本王说一声。”

陆也是一样。

纪打断她的话,“所以,这也是你进了医官院后,仍不肯与我相认的原因?”

“药是死物,不及活人珍贵。你的伤虽不致命,但若留下疤痕太久,将来未必还能祛除,应及时涂抹。”

窗前绿枝稠密,好风微凉,并无门外炎热暑气,这里仿佛一方山中桃源,自有清闲野趣。

裴云敷衍应付几句,便抬手告辞,寻机匆匆离开了。

陆哑然。

老妇忙揉着膝盖起身,热情招呼:“公子买串茉莉花吧,新鲜茉莉,戴在头上可香了!一文一串!”

明光观送完方子,林丹青拉着陆在官巷附近的食店铺席吃了点东西,又看了会儿杂艺,直到夕阳落山,时候不早,才打算回医官院。

茶是药茶,馥郁苦涩,浓重药香令人皱眉。

他说得认真,陆蹙眉:“纪医官,我说得很清楚,我学医只是为了糊口往上爬,与你善泽天下的初衷不同。”

掌柜的一愣,“那可能是自己做的吧,挺花心思。”

“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

小药童忙点头。

或许是因为裴云已见过她最真实恶毒的一面,反而无所顾忌。而纪……

白玉物归原主,了却一桩旧事,本该感到轻松,但不知为何,与纪的相认却并不似想象中愉悦。

妇人愣了愣。

旁人都说宁王枉为皇室中人,胸无大志,庸碌寻常,平白浪费了一个“元”姓。

这话说得倒像讽刺,纪皱了皱眉。

官巷花市门口,人流如织。

“过世了。”

夏日傍晚,将暗未暗,潮湿闷热空气里,忽有清爽芬芳扑过。

闻言,宁王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去别的饼店买,也买不到!”

夏日各色花种类齐全,买花人流连忘返。

“这药本就是我做的。”纪道:“对我来说也并不珍贵,你尽管拿去用,若用光了,我让竹苓给你送来。”

小室里,屏风遮掩半壁人影,有人正微微俯身,提笔在桌上绢纸上写字。

“当年苏南一别,陆医官后来又发生了何事?”

“我毕竟出身微贱……”

一位年轻的俊俏郎君站在面前。

说到太师府,宁王倏尔一顿,盯着年轻人道:“说起来,你护着的那个女医官,上回红曼说,去年曾带她去过一次遇仙楼。”

陆一顿。

鹊之疆疆,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裴云进去时,宁王元朗正写完最后一笔,见他走近,搁下笔,抬头笑着望向他。

“清河街食鼎轩呗!”

她若想攀附自己,犯不着用那些流言手段,明明只用这块玉佩和苏南过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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