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四

“恰!”

艳阳当空,万里无云,一匹骏马飞驰过宽阔的流水。

大河对岸,竖着一丈高的界碑,碑上凿刻出的“秦甘路”三字已然清晰可见。

一只苍鹰从天际飞来,如箭矢掠过碑顶俯冲向河面,在与奔马相遇的刹那拔高,绕着后者盘旋。

马蹄放慢速度,在界碑前停下,马上的少年才伸臂接住它,片刻又将其放飞。

少年戴斗笠、挎包袱、背苗刀,一人一马,从宣京走到这里。

汗水湿透衣衫,他将掩在前襟下的吊坠扯出来,碧绿的松石和体温一般热。

他翻身下马,牵着马到河边,卸了刀,和马儿一起埋头汲水。

天河与江水同源,发于昆仑,自天河高原一泻千里,辗转秦、甘两路,进入宁西之后,分流作南北两条赤河。

对于脚下这片干涸的大地,天河雪水无异于母亲的乳汁,没有任何一个儿女会嫌弃。

掬起第一捧水泼到脸上的时候,身后传来马踏戈壁的响动,一声高过一声。

等他洗完脸,站起回身,一匹有鞍无骑的枣红骏马打头奔来。

红鬃猎猎燃烧,令他开怀而笑。

“将军!”与枣红马并行、奔至两三丈距离的混血少年却舍了马飞扑过来,抢先与他抱成一团,转了几个圈儿才站稳。

随之去而复返的苍鹰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振翅高飞,巡天不懈。

“星央,让我看看。”贺今行忍住激动,拉开距离,抓着对方的双臂仔细打量。见人面色红润,不似有伤在身,才放心地笑叹:“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第一次遇见星央,对方只是半大少年,空有一副高大的骨架,却瘦得不成人形。

贺冬替他切脉,说是劳损过度所致,好在年纪轻,吃饱吃好养起来还能恢复。若再长个两岁,则不必谈休养,直接等着见阎王就是。

当时的他先松一口气,随即发愁。因为不止星央一个人,在砂岭救出的所有混血少年都有这个毛病。但他答应把人带上,就得负责。

军师王义先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靠山吃山,自力更生。也因此,仙慈关内外的野物曾一度被逮得绝迹。

但好在,大家都慢慢地好起来,变得强壮且健康。

“将军终于回来了,星央也很高兴。”星央又抱了他一下,然后抬手在他额前和自己额前比划,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将军长高啦。”

“还不够高,我要和你一样高。”贺今行玩笑道,“以后不用这么叫我,我现在的名字是‘贺今行’,叫我‘今行’就好。”

星央歪头露出困惑的神情,随即“嗯嗯”点头,仍旧看着他笑,左耳坠着的绿松石晃闪着碎光。

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需要按着做,不需要费脑子去想明白为什么。

一颗马头从侧边探进两人之间的空隙,然后用身体把星央挤到一边,低头蹭贺今行。

“卷日月也长高了。”贺今行抱着它的头用力揉了揉,互相蹭蹭脸,被喷了一脸的热气。

星央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还顺手给卷日月抓了抓背脊上的毛。

“今、行,”他念起来有一点拗口,“你说不要来太多的人,桑纯他们都想来,我就让他们都不来。但卷日月不是人,你要带上它一起吗?”

他自己的坐骑金刚轮也凑过来拱他肩膀,他反手拍了拍马儿的大脑袋,让它去饮水。

贺今行摇头:“卷日月是贺灵朝的坐骑,与我现在的身份无关,所以我不能带着它。我去云织赴任,与你们和仙慈关不能有明面上的关联,所以你也不能跟我一起到云织县。”

他自请外放,秦相爷问他出身,给他指了出身地的缺——秦甘路净州云织县县令。年少即牧一方县地,熟悉的家乡故土总要比那些陌生之地容易上手些,在朝堂上也不打眼。

地方官任职虽有三回避原则,但他入吏部档的籍贯在稷州,赴的又是边陲小县的任,无人挑错。甚至不少人为他扼腕,同时猜测连连。

好好的能出入皇城的中书舍人,又才随忠义侯下江南办完赈灾差事,正该前途大好,怎么突然就被发配到偏远穷苦之地去了?

难道和那位礼部郎中一样,犯了什么大错,得罪了什么人?

他只向亲近的师长、同窗与好友解释了原因,其他流言就随他们去。

对大部分官员来说,调任西北,远离宣京朝廷,无异于在政治上被放逐,为官生涯可能就此走到头。

对他来说,则完全不同。

天地之大、四海皆为家,西北、京畿、稷州乃至江南,他所亲身到过的、只在地理志上看到过的地方,他皆同等地看待。

但在这片地广人稀的赤贫大地上,人到底要自由些。

“这样啊。”星央弯起的眉毛耷拉下去,“那将军什么时候能回仙慈关呢?”

“这……”贺今行只能一笑了之,安慰道:“你们要是想我,可以悄悄过来找我,也不远。”

正好几匹马都歇够了,他把卷日月的缰绳解下来,“至少现在,我们可以一起跑马。走吗?”

星央得知以后能去找他之后,不再那么难过,闻言重重点头:“好啊。”

他喜欢跑马,没有一个仙慈关的兵不喜欢跑马。

天下第一雄关的关墙越是沉重,他们就越喜欢那种和同袍火伴一起驰骋,仿佛能乘着风飞上云霄的感觉。

“那就,预备——”

话音未落,苍鹰啼鸣,两人三骑自天河畔一并冲出。在旷野长天里,追着西斜的红日而去。

一路黄沙胡杨,日落月降,直到接近净州边界,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分别。

贺今行牵着离京时骑的那匹马向西赴任,星央则带着卷日月与金刚轮向西北直行回仙慈关。

大宣行政区划实行路州制,每路应设四州,但剑南、秦甘、宁西三路因其毗邻外邦,只设三州。而剩余的边境线内两到三百里皆属于边防区,由驻扎在此的边防军布防、屯田所用,独立于其他州县。

云织县已是净州最西端,再往西去,地势突拔,就是得爬上天河高原才能进入的西州。

贺今行在驿站歇了半宿,于黎明之际踏入云织县的地界,下马徒步慢行。他一路走走看看,观察这个即将任职起码三年的地方。

原云织县令就从天化十年任职至今,六年时间兢兢业业轮了两回吏部大考,早该调任。然而直到今年秋天有人接任,才终于喜出望外地收拾家当、带着一家老小前往宁西路骊州,虽还是平调县令,但怎么也是向宣京跨出了一大步。

他心知自己在此应当不会如前县令超过一个任期,但他既然求到了这里,就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机会。

他十岁那年初到西北,第一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就是云织县砂岭,他对西北的认知、了解与各种复杂的情结皆由此生根发芽。所以他改换身份之后,才说自己出身于此。

天化九年的冬天,他与贺冬、星央还有一名护卫在砂岭的某座山顶上被围困,是从神救口夤夜驰来的西北边防军解救了他们。

骑兵们俘虏了近百名监工与打手,一举踏平了藏在山谷里的蜃心草田,救出数百名被拐骗到这里的劳工。

王义先在第二日上午赶到,第一件事就是通知云织县衙与净州府,前来善后。

他被裹上几层袄子,手炉火盆一股脑地塞过来,热得他流汗。他没有抱怨,只是不解地问,就这样结束了吗?

王先生没有把他当孩子哄,而是事实就是地说,云织县和净州府会处理这里,该审判的判,该追捕的追,救济也会尽量。净州卫也已经按照贺平他们提供的线索端掉了一个拐子窝点,抓了十几个人犯,正在帮解救出的幼童寻找亲人,之后会陆续送她们回家。

这样已经很好了。

可已经从这里流通出去的蜃心草呢?还有那些已经被卖掉的孩子呢?怎么办?

这确实是令人头疼的问题,王先生在寒冬腊月里也随手携带羽扇,一边给他扇风,一边给他解答。

但边防军本不该插手路州事务,神救口离云织县离得近,来一趟也能说是演练。再远一些,就不该也不能伸手了。

为什么?他不太懂,惩奸除恶,解困救苦,这不是官府和官军应该做的吗?还要分该不该与能不能吗?

因为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写进明文大家都要遵守的制度,还有一些令人恼火却不可言说的原因。王义先摇着扇子叹口气,心道以留侯武侯为楷模可太难了。然后对小小的郡主说,在掣肘太多助力太少的情况下,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殿下,有些道理,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有些事,现在做不成,就等你长大之后,再去做吧。m.

时隔六年,贺今行独自一人重回旧地,朝阳从山坳处冒出头来,已能远远看到云织县城的城廓。

军师的话犹在耳畔,但他再不是懵懂的孩童。

现在,他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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