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瘦山砚

七月十五,皇城,崇政殿。

官家圣驾未至,御案后的髹金雕龙椅尚空着,书记官在殿中行色匆匆递送着文折。

为防三司会审徇私舞弊,诸鞫讯官与被鞫人凡亲在五服之内,或为门生故吏、同乡同籍、有仇嫌者,皆须依例回避。

偌大的崇政殿中,是大理寺、刑部及御史台三司参与会审的三十六名鞫讯官,及十二位六部重臣,群臣不时喁喁低语,目光不约而同地朝丹墀下望去。

太师范希文闭目而立,脊背佝偻,哪还有半点旬日前仙风道骨的模样,连貂蝉冠都微微歪斜,颓然老矣。

再看大理寺卿公申丑,倒还是紫袍墨绶,长身玉立,见了温恪遥遥一拱手,那不及眼底的笑意,浑如尸陀林饥肠辘辘的鹫鹰一般。

温恪持了玉笏,微微冷笑。

二人不曾除袍绶、上刑枷,三司会审之际,能体体面面手持笏板,穿着公卿朝服立于丹墀之下,已然是给了涿郡范氏与从龙功臣足够的颜面。

“圣上驾到——”

御前太监一声高唱,崇政殿百官纷纷正拜行礼,山呼万岁。赵楹踏上陛阶,撩袍坐下,将龙案文书讼牒一字排开:“平身。”

他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淡淡开口道:“今日要审的案子,想必众卿此前早有耳闻。”

百官默然垂首,御案堂木“镇山河”一拍,三司会审便算正式开始:“薛卿。”huci.org 极品小说网

刑部尚书薛凌然闻声一凛:“臣在。”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官家今次铁了心思要借本案拿涿郡范氏开刀,区别只在于究竟要用柳叶刀还是鬼头刀,以及这刀法恩威的拿捏罢了。

这案子可不好审,就算案情明晰昭然若揭,也不啻于是个烫手山芋,刑部尚书薛凌然与御史大夫韩铸硬着头皮接了,一面小心揣度着圣意,一面又顾忌着世家颜面,一时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今年六月廿八,官家于龙泉逐鹿台接报,称礼部尚书张崇于其邸长松院内自尽,院中茶花一夕血染。”

薛凌然将手中案牍翻过,朗声陈道:“京兆府即刻封锁张崇府邸,大理寺有司赴现场取证验尸——尸身两眼合,口唇黑,吐涎沫,角子散漫,绳勒喉下,勒痕呈紫赤色,符合自缢死诸特征。”

“长松院苗圃留有血迹,血痕曲曲折折,延至正厅。仵作验状写明,张崇尸身前胸膻中下三寸有一处约二指宽的刀伤,创口皮肉紧缩,血花呈艳色,系生前被刃伤,但伤不致命,初断为张崇绝笔自戕所致。”

薛凌然言罢,立时有内侍官托着承露盘将一方血帛呈至御前,这位刑部尚书顿了顿,缓声道:

“有司于长松院正厅书案查获这方血帛,帛书乃自张崇朝服袍摆裁下的一片宝照大锦,与张崇笔迹别无二致。帛上所书,系张崇罪己状,陈述其如何收受贿赂,将今科殿试试题透露于荆溪贡生张秉谦。张秉谦出身贱籍,乃秦淮名妓谢吟霜之子,隐瞒身世,高中榜眼,张崇为此夙夜难安,自忖愧对官家信重,故自裁以谢罪。”

“苏公公,”薛凌然出声示意,苏朝恩将第二份物证呈上,“官家请看,这是于张崇府中搜出的几张稿卷。卷中所答策论,切合集英殿殿试三题题要,凡三千七百二十六字,与张秉谦殿试答卷重合者过七成,且稿卷笔迹,与他平日所书一般无二——”

他说完,话音倏然一冷:“张秉谦,你可知罪?”

张秉谦手负铜械,长发披散,一身白衣跪于丹墀之下:“罪臣自认瞒报身份,纵万死难辞其咎——”他闭了闭眼,长拜在地,“然贿赂考官、殿试舞弊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张秉谦不敢以微末之身,污张尚书一世清名!”

大殿静了一瞬,赵楹没表态,只懒懒在两样物证上扫了一眼:“温卿。”

“臣在。”

温恪应声出列,殿中百官闻声纷纷侧目,只待看他如何翻盘。

这位出身不凡的大理寺正几日前将将行了加冠礼,正是满朝文武中,最年轻的一位。

可任谁都不敢小觑这位丰神俊逸的探花郎——东州第一世家的少主,当朝宰执的独子,入朝不过半年,已是手握天子信玺,银鱼加身。

“微臣斗胆,请官家传唤证人吴诚义。”

“准奏。”

“传吴诚义进殿——”

苏朝恩朗声宣罢,两名殿前司禁卫立时押着一人步入殿来。群臣侧目望去,却见一个身着短褐、颊生黑痦的丑陋驼子蹒跚而至,在两边挺拔俊朗的金吾卫衬托下,愈见形容卑猥、身材短小。

“草……草民,叩、叩见官……官家。小人……吴诚义,官家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吴诚义不过一介白身,这辈子头一遭进得皇宫大内,殿中金陛玉阶耀得他头晕目眩,哪还敢直面天颜,吓得手脚瘫软、战战兢兢,几乎是跪爬着行了大礼。

崇政殿内一瞬静极,君臣百官齐刷刷盯着他,可怜吴诚义本就结结巴巴拙于辞令,此刻更是心惊胆寒,唯恐说错了一个字,便要砍他项上人头。

他紧张得心快要跳出腔子,煞白了脸色,汗出如浆,求助般哀哀道:“小温大人……”

殿中传来一声窃笑。

以民告官,本就难如登天,更何况这丑态百出的驼背结巴,想指摘的还在三公九卿之列。不少人面露不屑之色,只待看吴诚义的笑话,温恪沉声道:

“吴诚义,你只管如实禀明,官家自有圣裁。”

“是,是。”吴诚义捣头如蒜,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心静气道,“草民……吴诚义,是、是涿郡人士,自小喜爱书画,师……师承涿郡,瘦山居士,范缜一。”

听得“涿郡”二字,百官俱是一愣,再听这驼背结巴说他师承瘦山居士范缜一,一双双愕然的眼睛,已探究地望向范希文。

他口中这位范缜一出身涿郡范氏,正是前朝大名鼎鼎的书画家。范缜一不拘一格,颓然放旷,从不将世家规矩放在眼中,年少轻狂时,做出不少出格放诞之事,自此与宗族决裂,结庐山中,改号“瘦山居士”。

他的书画讲求天人蕴合,大化乘一,挥毫落墨,风神飘举,首创的“一笔丹青”,更是冠绝天下。

不知多少人为求得他指点,不远千里奔赴涿郡,却无一例外被范缜一拒之庐外。瘦山居士已于十年前驾鹤西去,终其一生,只收了两位天赋绝伦的弟子,众人本以为瘦山传人无论如何也该是位结庐隐居的潇洒名士,却不想,竟是个鄙陋如斯的驼背结巴!

“你自称师承瘦山居士,可有凭信?”

“自……自然。”吴诚义言及先师,恭敬而自豪,从怀中取出一方檀木匣,双手呈上,“官家……请看。”

内侍官接过匣子,呈至御前,打开一看,竟是一方碎成两半的端砚。

砚台被养得莹润发亮,天青老坑,色如秋雨乍晴。砚池尾部,有一条漂亮的翡翠带,砚首雕着虚亭白云,古木寒鸦,正是涿郡范氏家徽,背面篆有“守拙”二字,乃范缜一旧时爱物。

当年范缜一同宗族决裂,这方端砚被其父当面掷成两半,以示父子之情,恩断义绝。瘦山居士常以此砚自省,却不想,竟是传给了他的弟子。

“小人,没……旁的本事,自小喜欢写字……画画儿,师父怜我出身贫、贫苦,准我替他裱画……画儿糊口。”

这方价逾万金的碎砚一祭出,群臣终于肯正眼瞧这驼背结巴。

“有次他老人家醉酒,不慎泼污了画作,揉成一团,丢、丢在地上。我……我瞧着可惜,偷偷带回去,花了七天工夫,将画修、修好。”

“吴诚义,端直答话!”御史大夫韩铸听得不耐,“此乃皇城崇政殿,官家要听的是本案证词,尽扯些不相干的东西!”

“韩大人何必心急,”温恪徐徐道,“他说的东西,正是本案枢要——时荣,将物证转呈今上。”

一名青袍书吏闻声领命,很快,一只沉铁函被呈于御前。

吴诚义盯着那只铁函,眼眶渐渐红了,深吸一口气,以头抢地,怆然悲声道:“官家明鉴!先师一……一生只收了我,与、与徐恩达两位弟子,可怜我师弟为……为公申丑所捉,那贼人百般胁迫,逼他临摹张、张尚书与张翰林笔迹!”

此言既出,满廷哗然,公申丑只冷笑一声,岿然不动:“嘴皮子上下一碰,说得倒是轻巧。”

“住……住口!”吴诚义目眦尽裂,死死盯着公申丑,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那……那一箱子都是物证,白纸黑字,确凿无疑!”

“确凿无疑?”公申丑漫不经心地笑了,“你既然擅长模仿旁人字画,焉知这一箱子东西,不是你事后故意写来,意图诬陷于我?恳请官家明辨。”

吴诚义不料他无耻至斯,一口血哽在喉头,却听那阎王闩凉凉一笑:“吴诚义,你口口声声说我逼迫徐恩达——本官问你,此人何在?为何缩头缩脑,不敢来殿中当堂对质?”

“你——”吴诚义惊怒交加,一阵血气直冲颅顶,“你杀我师弟,含血喷人!无耻老贼,不……不得好死!”

——啪!

镇山河重重拍上龙案,殿中众人悚然一震,纷纷敛容默立。

“肃静。”

赵楹沉声开口,已然动了怒:“朝恩,将匣中物证取出,一一传阅百官。”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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