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莫倾

明明是一张稚齿婑媠我见犹怜的脸,却偏不符合她的行为与年纪。

她大步迈进,很随意地坐在靠近门口的那个位置,且往上提了提裙角,露出两只凤头履来,并提声唤了店主过去。

李曦年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莫倾身上,这个传闻中既不文雅又不温柔的莫三娘,却是她心里一个艳羡又妒忌的存在。

若能够如她一般随心随性而活,多好。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的莫倾忽歪了歪头看向李曦年,她咧嘴一笑,灿如朝阳,却指着刘秉知,隔着十米之远的距离道:“小子!!”

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李曦年不觉看向身旁的刘秉知,只见他绷着脸扭头看向别处,一副我不认识你的模样。

可惜对方已然很熟地坐在了他们面前。

莫倾先是打量了打量李曦年,而后伸手戳了戳刘秉知的发冠,引他怒目而视起身欲走时,又一把将他按回原位。

听过莫倾的诸多事迹,但亲眼所见之后还是让李曦年瞠目结舌。

“你!”

刘秉知有些气急败坏,却还是十分收敛。

“你什么你?叫姐!还装不认识!”莫倾道:“赌输了又食言,今儿可是元正了!”

“……”

“坐下!”莫倾狠狠一拍桌子,已然起身的刘秉知竟然真的乖乖地坐了回去,只是脸色十分难看。

这是除了宁疏和刘秉知的阿兄李侍郎之外,李曦年见到的第三个能唬住刘秉知的人。她记得在明楼时,刘秉知言语间并不认识此人,今日却又为何觉得他们早就相识了呢?

二人也不说话,只互相干瞪着,李曦年为打破此刻尴尬的气氛,不得以开了口,却是问的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

“敢问,庆安伯与娘子赌了什么?”

“一件事,一个人。”莫倾道:“怎么?你感兴趣?”

李曦年未言,眼睛却十分诚实。

莫倾道:“大约两个月前,他把我堵在景苑门口,非要跟我玩一把五木,你说我这么有名,当然不能白白浪费时间。结果肯定是他输了,当众答应了我一个条件,可这小子输不起,到现在也没胆子开口。”

原来是玩游戏输了。李曦年没了再问下去的欲望,正欲解围,莫倾却又开了口。

“想知道他答应了我什么吗?”

“你住嘴!”

刘秉知厉声一喝,脸颊微红,似乎方才罐的那一口酒此刻起了些作用。

“好好好!我不跟小朋友一般见识。”莫倾往门外看了一眼,使了她身旁的女婢道:“菁菁,你可看着点儿啊,过来了告诉我一声,要是错过了,我一定打死你!”

这般阴狠的话从她嘴里颇带玩味似地说出来,那个菁菁只是嘟嘟嘴,转身看向门外。

“对了!我听说你还去听那个什么贠公讲学了?听得懂吗?我听过他一课,简直了……像在说天书!”

若非这后半句,前半句就真是十足的嘲讽。

刘秉知并不想搭理她,却似乎又不想离开,李曦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得不言。

“三娘!来了来了!”

菁菁一惊一乍地吆喝起来,莫倾便连忙趴在窗边将身子探了出去,李曦年也好奇地往窗前倾了倾身子,见刘秉知也闻声抬了抬眼。

窗外,一匹白马踏着皑皑白雪缓缓经过,马上之人风姿特秀,正握着缰绳小心驱策,并未抬眼往周边瞧一瞧,后面紧跟着一匹棕色的马儿,上面坐着的人李曦年也认识。

“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宁子陌?”莫倾显然有些失望,回头朝菁菁道:“这就是让尹六娘哭得撕心裂肺的宁子陌?”

“……是啊,哪里不对吗?”菁菁眨了眨眼。

莫倾扶了扶额:“你真是不长眼的,咱们明明见过他的,你忘了?”

“……”

“就在景苑啊!他!”莫倾指着刘秉知道:“当时这个人就在他身边啊,你没看见吗?这么好看的人居然记不住?不过……尹六娘这……迟早都得哭那么一回,哭就哭吧,我不管了!”

“可三娘答应了她……”菁菁小声道:“三娘要怎么跟她说啊?”

“怎么说?”莫倾忽把视线移至刘秉知身上,“那只能说……女人哭吧哭吧不是罪了。”

说罢,莫倾伸手关了窗,刘秉知的视线自然也收了回来,李曦年原怕他动怒,却见他似乎比方才还安静了些,便没有开口阻止。

“他是不是醉了?”莫倾道:“怎么呆里呆气的,就跟贠公那个呆老头似的!不过话说回来,韩国公应该知道这位庆安伯不适合听贠公的课吧?这些有权势的人家不都是要事先了解清楚的嘛?他又不科考!”

“韩国公的深意我不懂,况事不关己,实在不必费心揣度。”李曦年说着,忽然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菁菁低头在莫倾耳边低语了几句,莫倾随即脸色大变,赶忙起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折返回来,却不是同刘秉知告别,而是朝李曦年说了几句话。

她一本正经道:“你相信我,他一定没有去做那件事,我经验老道,一定不会看走眼的。你千万记得提醒他,一定要说出来,不然……他一定会后悔的。”

说了这么多个一定,莫倾认为李曦年一定听了进去,便放心离开了,而离开时看刘秉知的眼神,明显是恨铁不成钢……

微醺的刘秉知还很清醒,在莫倾离开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后什么悔?哪里轮得到我后悔!”

说着,便缓缓起身,拉着李曦年也往外走。

“还真没看错……”

门外进来一人,复又退了回去,再进来时身后又跟了一人。

李曦年心道:这无尤眼神真好。

宁子陌几步上前,站在刘秉知与李曦年之间,朝刘秉知道:“我正要往你府上去,一道吧。”

又斜眼看向李曦年,语气有些不悦:“阿曦要去哪,让无尤送你。”

“不必!”

“不必……”

两个相同的字,两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刘秉知甩开宁疏,还是拉着李曦年走了出去,二人步行而来,自然步行而归,宁疏也无声跟在他们身后,无尤牵着两匹马,心里大骂不爽。

李曦年不时回头去看,只得劝刘秉知:“宁二郎是要去你府上的,自然就是客,你这样对……”

“没话说你可以闭嘴!”刘秉知厉声打断,提了声故意叫身后之人听到:“咱们去明楼听折子戏!”

前一个路口左转,也不知是不是去明楼的方向,反正刘秉知转了。李曦年回头看了几次,宁疏和无尤果然没有跟上来。

“他整日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不合适吧?你想过没有?总有一天你会失去这个朋友。”

刘秉知双眸微颤,脚步放慢了些。

“我虽不知莫三娘话中之意,但若你今后当真会因此而后悔,我便该提一句醒。当你心里犹豫不决,认为自己不做这件事或许会后悔的时候,你便已经在后悔了,而它……会随着日复日年复年,慢慢变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

李曦年笑道:“我希望你明白自己已经后悔的时候,不算太晚……”

不论是对人,还是对事。

刘秉知亦朝她抿嘴一笑,随即苦涩地摇摇头。

“你怎知不做便会后悔,做了便不会后悔呢?有些事,做了不如不做,有些话,不需要时间的证明,说了……便是遗憾。”

李曦年微愣,停在了原地。

原来刘秉知竟是一个如此感时伤怀的人。

“人分善恶,物论得失,遗憾……也有轻重。”

李曦年不知道刘秉知到底听进去几个字,只知道他们来到明楼竟弯弯绕绕花了半个多时辰。

楼下正在演一出叫做鸳鸯盏的参军戏,大抵意思就是:一个勤奋的贫苦书生为了能继承他老师的衣钵,答应娶老师的痴傻女儿为妻。成婚两年之后书生才从妻子口中得知,原来他的老师竟是当初吞没他家产的罪魁祸首,于是他摔碎了妻子送的鸳鸯盏,写下了合离书,将老师告上了府衙。

刘秉知同李曦年讲着这个故事,两人便就近坐了下。

“也不知这戏本是谁写的,连演了两天还没个结局,倒是钓足了看客的胃口,听说今天就是最后一场,不如我们来猜猜,是个怎样的结局?”

李曦年道:“这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个悲剧,有什么可猜的?大过节的,明楼怎么演这出戏?”

“对啊,大过节的,明楼怎会演一出悲剧?所以这结果定然是皆大欢喜。”

没过一刻,这戏有了结局。书生为了妻子撤了诉状,他的老师亦悔之万分对其尽力弥补,最后,书生与妻子相守到老。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刘秉知道:“早知道该跟你赌一赌的。”

李曦年却问:“你管这叫皆大欢喜?”

“难道不是?”

“书生为了继承老师的衣钵,本就是带着目的性的,你怎知他不是已经知道了老师是吞没他家产的人,所以故意接近,在成婚的两年时间里找到足够的证据才告上府衙?既然告上府衙,哪有那般轻易便撤了诉状?除非书生一开始便是想着以此逼迫那位老师归还原本属于他的东西,甚至要的更多。而最后什么相守到老,无非也是书生得到了他想要的,却带着某个特殊的条件吧?”

“你怎么能这样想?”

“难道不是吗?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认一人做老师是天大的事,难道……”李曦年忽然收了声,转而问刘秉知道:“我记得你说过,韩国公曾为你请了一位先生?”

“你这……话题转的也太快了。”刘秉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教过我的先生两只手都数不完。”

“那韩国公定然知晓他们的家世背景吧?”

“那是当然,任何入府授业的先生必是知根知底的,噢……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可这书生是个白身,又不是……你怎么了?”

李曦年放在几案上的手紧紧握了住,神色有些慌乱,却又透着一丝欣喜,刘秉知不觉抚了抚她的额头,复问:“你怎么了?”

只闻李曦年喃喃道:“我似乎……遗漏了一件重要的事。”

虽然当时先生的字小有名气,但以赵桓新祖父的身份地位,该是要请一位名师大家为其孙结字,如何却选了先生……

她忽然想起莫倾说的那句话来:韩国公应该知道这位庆安伯不适合听贠公的课吧?这些有权势的人家不都是要事先了解清楚的嘛?

对啊,若非熟知底细之人,如何能自由出入其府邸呢?

李曦年一掌狠狠拍在几案上,咬牙切齿道:“赵桓新!你敢骗我!”

随即起身就往外走,刘秉知用眼神吓退了围观而来的目光,赶紧将她拉了住。

“你怎么了?癔症了?”

李曦年甩不开刘秉知抓着她衣袖的手,只得解释道:“我现下急需确认一件事,你放开我。”

“我问你是什么事你应该也不会说,可你要是找赵桓新……”刘秉知指了指楼上,“我刚刚看到他的小厮在上面,想必……诶!”

看着李曦年两步一个台阶的往上跑,刘秉知喊也喊不住,甚是无奈地跟了上去。

急不可耐的李曦年迈着大步双眼搜寻着平子的身影,终在尽头的雅间门口看到了那个正津津有味嗑着瓜子的人。

平子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李曦年没有细看,也顾不得细看,只是径直走向平子,一把拽起他的衣领,眼神狠恶地问道:“赵桓新在哪?”

平子被吓得不轻,瓜子撒了一地,虽然一个字没说,但看一眼他惊恐万分的眼神便知,就在他身后的雅间内。

李曦年猛地将他甩到栏边,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之后松了手,却是在门前停了下来。

她有些犹豫,更是害怕,倘若她心中所想得不到验证……那她此刻的满怀期待便只是失望至极。

身后的刘秉知不知她为何站在原地不动,却默默瞪了平子一眼,示意他不要拦着。

不过刘秉知这个担忧实在是没有必要,若是当初赵家权势正盛时,平子还敢狐假虎威,可如今……

似乎鼓足了勇气面对可能会迎接她的失望,李曦年长呼了一口气之后,缓缓推开了门。

房间里的二人正对坐饮茶,见门开,不约而同看了过去。

见来人是李曦年,赵桓新下意识将桌上的信笺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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