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知道

堂下。

刘承易沉着一张脸,盯着被押在面前的李曦年。

“你跑什么?还跳窗?得亏不高!你不怕你的腿断了?”

李曦年面无表情,身子软踏踏的,看都懒得看他。似乎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了,着实叫刘承易觉得好笑。

“放开她……”

刘承易无奈地又说了一遍,瞪了押着李曦年的二人一眼,那二人犹豫着看向刘承易身后的人。

“我现在连说句话都不管用了?”刘承易回头看向身后的男子,微微一笑:“司时……你当我在放屁啊!”

那被唤作司时的男子至多而立,莫名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他并没有说话,只朝那二人微微点头。

没了那二人横加在自己肩上的力道,李曦年顿觉轻松,抬头看了一眼刘承易,又淡漠地低下了头。

店外的震震雷鸣声声入耳,伴随着头顶的闪电将这未点灯的客栈照得忽明忽暗。

大雨将至。

掌柜的极有眼色,取了一盏油灯躬身点在刘承易身前的几案,头都不敢抬地又退了回去,与伙计缩在角落。

他开店这许多年,钱或许没赚多少,这形形色色的人可是见了个遍。

看门外那几个人的打扮,十成是府衙里的衙役,却是各个畏畏缩缩低声下气的。可堂中的这五个生面孔,却不尽然了。

他们通身玄色常服,手握长刀,长得皆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

尤那个被叫做司时的,剑眉横挑,目生怒意,且身材格外魁梧,看一眼都觉得害怕。余四人只笔直地立在一旁,似乎听令于他。

连府衙的衙役在他们面前都没了平时趾高气昂的样子,可想这五人的身份。

而至于先前便入住的这位郎君……能那般放肆地同这个司时说话,定然更是身份尊贵了。

掌柜的此刻也是冷汗频出,生怕牵扯到这假的路引上去。要知道,这罪说大不大,却也说小不小。

刘承易的肚子适时打起了咕噜声,便叫伙计上些吃的来,那掌柜便趁机跟着躲去东厨了。

“你腿没事儿吧?”

刘承易先是这样问了一句,也习惯了李曦年话少的默认。

“没事儿就行。可吓着我了!你好好地跳什么窗啊!”

说着,自顾自地坐下。司时与另外四人便站去了他身后。

“……你怎么了?”

见李曦年仍是站着,刘承易不觉起身,绕过几案去到她身旁,弯腰便要去捏她的腿。

李曦年退后一步躲开,刘承易不乐意了。

“这不是能动嘛!你倒是坐啊!”

而后又坐了下,将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拍在几案上,先入李曦年眼中的,是她的那张路引。

“还你!下面的飞钱也都给你吧,我用不着了……不对!”

刘承易忽然反悔,嬉笑着随手抽出一张来。

“我得留着防身!”

李曦年自然是疑惑的。

他不是带着府衙的人来……抓自己的吗?可看现在这个样子,似乎又不是……

“但是我得解释清楚!我可没有食言啊!我当了东西就赶紧去府衙了,想着凭我这面儿……谁知道好巧不巧地碰见了他们……哼!可真是有缘分!”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可他身后的五人却面不改色,尤那司时,此刻正与李曦年互视,惊得她立刻收回视线。

又闻刘承易的抱怨声。

“躲来躲去还是被逮住了!我这个命呐!活该就是得圈在金丝笼里头享受荣华富贵!才两个月!才让我自由了两个月!两个月哪!”

刘承易气愤填膺,拍着几案扭头去瞪司时,一连几问。

“你就不敢迟点找着我吗!?你就不能当做没看见我吗!?你就非得听我阿耶的话吗!?他多宝贝我你不知道吗!?他的本意说不定就是叫我在外头玩腻了才回去的!”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刘承易似乎还是不死心,语气忽然便得温柔了些。

“司时啊……你也看见了,我没有跟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我们还有正经事儿要办呢!要不……你就当做没看见我?再玩儿两个月我自觉回去?我保证!真的!你说……”

“没商量。”

司时只用了三个字,又把刘承易气得不轻。

“就知道你是个榆木疙瘩!你等着!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告诉我阿耶,说你在路上欺负我!苛待我!”

“好……”

司时应了声,语气与他的表情实在不衬,倒像是哄小孩子一般的敷衍。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刘承易越说越起火,索性不去看身后这五人,朝李曦年无奈道:

“对不住,你叫我做的事还没开始呢就被他逮住了,我好求歹求才准我出城来找你这一趟……落他手里,我是跑不掉了,你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搞了……”

从头到尾没有发声的李曦年此刻终于……似乎……搞清楚了状况。

“噢……行。”

但迟疑片刻还是只说了两个字。而后将路引收在怀里,却没有拿一张飞钱。

刘承易纳闷地眨巴着眼睛推了过去。

“也拿着这个啊!不是说好还你!”

“不用。”

“那不行!我向来言出必行!你是不是怕他啊?”

刘承易指了指身后的司时:“没事儿!他就是脸长得阴森,不关他的事儿他也不管,更何况是我的钱!说给你就给你!”

李曦年摇头,忽脱口一问。

“那你之后呢?是要去……回哪?”

“回家啊!还能去哪!都这样了……”

刘承易捉摸着自己这话,忽然觉得漏了些什么,看了看司时,又看了看正欲起身的李曦年。

“等一下!”

他猛地伸手按住李曦年的肩膀,凑近了些问道:“你是要去哪来着?”

“……上京。”

李曦真是十分无奈。

果然吧,就跟刘承易说的一样,她叫他帮忙做的事,就只在他耳朵边飘了一会儿……也不知他进府衙的时候想没想过是要进去做什么……

“对啊!上京!你要去上京!”

见刘承易这般欣喜若狂,李曦年万分不解。

头一回见面她不是便说了吗?现在高兴个什么劲儿?

只见刘承易兴高采烈地起身,拍着身后司时的肩膀问:

“你听见没!她也要去上京!”

李曦年此刻终于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了,顺带自己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也……

也要……

这说明什么?说明刘承易的家就在上京,说明这几个人是来带他回上京的,说明她自己……或许……可以蹭上一蹭?

这个蹭,当然必得是有偿的。

没等李曦年开这个口,刘承易便大方揽事儿。

“这样你不就还得跟我一道吗?上京也不近啊!咱们又得朝夕相处了!”

说这话的时候,刘承易满脸奸笑。

“不行!”

他乐呵呵的话忽被打断,转身看向发声人:司时。

“你再说一遍!?”

“不行。”

司时丝毫没有犹豫。

“你再说!?”

“……不行。”

“你……好!不行是吧?好……你不是有能耐扛走我吗?你再试试你有没有能耐强喂我吃饭哪!”

说罢,一屁股坐在几案上。

那掌柜的也赶得正好,亲端了饭菜还没上桌,便被刘承易一甩手,连带盘子碎了一地,吓得那叫个浑身哆嗦。

只闻司时无奈叹了一口气。

“行吧。”

“行吧?哼!你说行就行?我告诉你,我现在不行了!”

刘承易气鼓鼓地闻了闻地上的饭菜散发的香味,朝那掌柜道:“洒在地上喂狗呢!还不赶紧帮忙收拾了!”

后面的话,是对身后的五人说的。

司时一边叫余四人帮着收拾,一边吩咐掌柜的重新做一份。自己则蹲在刘承易身旁,皮笑肉不笑地哄了起来。

“郎君跟我们置气无妨,别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这小娘子……咱们带着便是……”

听得出来,是极不情愿的。

“多谢!”

李曦年却忙抓着机会,厚着脸皮冲那司时笑了笑,虽然是热脸贴冷屁股,结果还是令她满意的。

刘承易得意地朝李曦年递了个眼神,仿若在说:看吧,区区小事儿我搞得定!

只不过面上依旧还是沉着个脸,即便饭菜又端上来了,也硬是倔着没吃这顿饭,表了个自己说一不二的决心。

连带着司时的这五人见刘承易不吃,便也没敢吃晚饭。

李曦年只说不饿,偷偷同伙计要了两张煮饼,在一行人宿在这店中后,借口同刘承易道谢时去了他的房间。

二人便开着窗户关着门,偷偷填了个肚子。

夜半。

屋顶上隆隆的雷声带着滂沱大雨,惊得李曦年睡不着,没多会儿,屋子里也有了滴答声。

她爬了起来,点了灯。

这才发觉地上有一摊水渍,抬头一看,竟是屋顶漏雨,只得接了个鱼洗过来。

这雨水打在铜器上的滴答声更甚,她便索性不睡了,下意识伸手沾着鱼洗里的雨水,在几案上一笔一划写起自己的名字。

李…曦…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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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时的她在逃荒中途失双亲,在这个不懂世事的年纪,她还算是幸运的,在饥寒交迫的垂死之际得好心人垂怜赏食,尽管这垂怜是讨来的……而之后,更有幸被先生收留在芦亭。

兴许所有的狼狈都同雨有关,一次在骤雨初歇,一次在细雾蒙蒙的雨夜。

她永远记得。

那双偌大的手掌撑在自己头顶,一身白衣的先生不嫌她身上的泥泞肮脏,将她抱回芦亭中,换上了许久未曾换过的新衣,睡上了许久未曾躺过的软榻。

那一夜,是自她来到上京后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不用担心睡在别人屋檐下被人赶,也不用害怕半夜猫儿凄惨的叫声,和那些狗仗人势的犬吠。

她的身体是暖和的,心里也是。

本以为只是一夜好梦,梦醒如初。

不想先生将悄然离开的她又重新寻回,留在了那个让她幸居十一年的芦亭。

那时的先生也是落魄贫瘠的,凭着一手好字帮人写信读信,或为公族世家写碑文绘扇为生。

收留她,实在是有些逞强。

好在她虽年幼,却极为懂事,吃得少,能帮着做一些打杂的活儿,也算能替先生分担些。

而那一年底,先生不知被谁引荐去一户权贵世家,教那家的长孙结字。

那人便是赵桓新。

因那时饥荒,孩童失踪的事频发,她是个女孩又尚且年幼,先生便更不敢将她单独留在芦亭,同那户商量之后,每每去赵家都会带着她。

赵桓新自小娇生惯养,倍感优越,见了她总是以“小不点”为称,讥笑她瘦小干黄的身躯。

先生虽多次制止,还曾因此罚过赵桓新多次,却仍是没有什么效果。

一日,赵家来了贵客,便将那些客人带着的几个同赵桓新年岁相近的孩子引来赵桓新的书房。

先生正在授业,她则坐在门外静静地听着,见人来了,自觉让道俯首立于一旁,规矩地一言不发。

之后,这些均龄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便在院外玩闹开了,当然……她是除外的。

她除了会玩抓子儿,别的都没怎么见过。

先生同引人来的家仆解释一番,打算今日提早离开,那家仆不敢擅自做主,便去前厅问去了。

片刻,先生又被另外一个家仆请了出去。

这次,没有带着她。

就这么个空挡,赵桓新见她没了先生的庇护,便指着她,连声叫着“小不点”指使她过去。

她生怕自己的言行会使先生为难,且极其清楚赵桓新在赵家的地位,虽然百般不愿,但还是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赵桓新粗鲁地将她拽到院中间儿,挑了一个最小的李子按在她头上,指道:

“别动!你敢动的话,我就告诉我阿翁以后不准先生带你来!”

说着,口里念着退了十步,眯眼拉开手里新做的弹弓,试图瞄准。

她吓坏了,却不敢动,也不敢挡脸,两只小手紧紧地握着拳头放在身侧,咬着下唇不吭声。她强逼着自己定定地站着,眼里却诚实地掉下一串又一串的泪珠来。

旁几人都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似乎这般游戏对他们来说已是见怪不怪的常事,似乎这般欣赏她的孤立无助和胆怯惊慌也是这游戏的一环。

她自然不指望这几个养尊处优的权贵子孙会怎么好心,一心只盼着先生赶紧回来。

不过这时,居然有人发声了。

“你不说刀下不‘死’无名之鬼吗?她叫什么名字?”

其中一名小郎君忽开口一问,赵桓新自然收弓回头回答。

“叫小不点啊!”

“这算什么名字?顶多是个形象词儿罢了。”

那小郎君说着走近,问她叫什么。

她没有说话。

不是不想说,也不是不敢说,是真的没有名字。

也不是真的没有。而是她阿耶临死前特地交代过,叫她从今往后无名无姓的生活。而芦亭里住的人都叫她丫头,先生一般并不唤她,所以她暂时还没有名字。

“你看!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赵桓新讥笑着,引周围人一阵发笑。

“你父母呢?家住何处?又在这里做什么?”

这小郎君的一连几问,皆是没有回答。

但也恰好拖延了时间,等到了先生回来。

先生见此景自然愤怒,但却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抱起她来,在经过赵桓新时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回到芦亭之后,先生便给了她一个名字。

夕年。

意为:只留余年,不争朝夕。

寓为: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她这才笑了。

至于姓氏,她本就是姓李的。她并不懂得她阿耶临死前为何要说那般话,但她就是姓李,这一点……不会改。

不过先生似乎又对这个“夕”字不太满意,静了许久之后在地上划下一个“惜”字,还有一个“曦”字,让她自己挑。

她挑了“曦”。

因为最难写。

但至今李曦年仍不知道,为何先生当初为她起名时,并没有打算换那个“年”字。在之后,却也是叫人以阿曦唤她。

她一直以为,这便是说书人口中的缘分,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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