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修庙

日落西山,陈家大院的走廊中阴风阵阵、灯笼摇曳。

陈满熊提着灯笼踏入后堂,背身掩了门,摘下灯笼罩子,将昏暗的屋内照亮。

片刻后,几人陆续进门入座,陈满熊才低声问道:“你们可算回来了,那老道士姓甚名谁,在山君庙干什么,和我们家竹香有没有接触过,这些事都调查清楚了吗?”

陈家派出去的眼梢,脸色不佳:“这陈丰县佛不供道不修的,整个陈丰县好像就他一个道士,他寻常总是以贫道自称,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

陈满熊微微皱眉:“嘶,确实有些道士是这种路数,可能和他们修的功法有关。这件事暂且不提,那道士最近可有反常举动?”

另一个人说:“还能有啥反常举动啊?那山君庙一直以来就破破烂烂的,那道士也就不常去,我前些日子去山里找陨铁,看见那供桌上穷得一块馒头都没有。”

“非要说反常举动,那就只有这老道士前些日子买了些字画,把那没脑袋的山君像给挡住,做了个装裱。但他时不时就这样来一下,有什么可稀奇的?”

剩下一个眼梢才说:“可别提了,我去跟踪这老道士,差点被他发泄,还被他找借口讹掉500文钱。要不是家主说不能暴露,咱哪能受这老东西的气?”

陈满熊锁眉沉思,不待他想出什么端倪,边上就有人不满的说:“满熊,你这捉也不是,查也不是,咱这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按以前的规矩,要是咱起了疑心,直接开杀了便是,哪有你这婆婆妈妈的和他啰嗦,瞻前顾后慢慢试探的?真给你打草惊蛇了,人家搞不好都跑没影了。”

陈满熊心头一沉,低声骂道:“你咋还敢说这怪话!自从贬谪之后,今时不同往日,家院族库里都只许留刀,不许藏甲,不然查到就算囤粮募兵,要造反抄家!”

“咱爹那一辈打下了多少家业,就惹出来多少仇家。你别看陈丰县里多少人嘴巴上尊敬陈家,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指望咱们家分崩离析,他们好来分而食之。”

发言那人也叹了口气:“我不信世间鬼神之说,你又老说祖上余荫不足,得靠自己开枝散叶。如今你被贬谪也就罢了,连陈冬理也莫名其妙变成那副模样。”

陈满熊:“那难道你想落草为寇,兜里穷了就杀个人补补,然后管这叫逍遥自在?我现在是陈家族长,你不关心在乎,我总得照顾下族人的死活吧?”

发言那人自知理亏,微微摇摇头说道:“那你说怎么办?那老道士没根基没家业没把柄,威胁不了他,控制不了他,根本不是和县里一个路数的。”

“你不杀他个出其不意,他发现你对他不利,转身就跑得无影无踪再伺机报复,那这还不如一开始就杀了他完事。”

陈满熊连连摆手:“延虎,这回真的是你太紧张了。那老道不知这件事,自然就不会与我们为敌,只是竹香那事有点蹊跷,不知是高人暗中助我陈家,还是仇家设计的陷阱,不探查一下总是无法安心。”

陈延虎:“好啊,反正你是族长,那些弯弯肠子我不懂,那你说了算吧。”

屋内一阵沉默,陈满熊思考很久才说:

“有姚老伯的药材,雪晴的病暂且算是稳住了。冬理近日如何,头痛是否好转?”

陈延虎一脸不耐烦:“嗐,他还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他那一天天的,不是喝酒就是睡觉,打不得骂不醒,关在书房里不读书也不练剑,老是头痛头痛,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真听大夫的话,给他脑袋开了瓢儿治头痛?”

“那潘雪莹当初找冬理借学费,冬理当时还真借给她300两银子,如今科举放榜,冬理却没参加考试。我找他问起这件事,他还避着我,这臭小子真是的,真是不当家的人不知柴米油盐贵,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清醒。”

陈满熊说:“这样吧,也许冬理的头痛另有原因,等那潘姑娘亲自上门还钱的时候,我们再问问看。去年参加诗会的人都很正常,也许其中另有隐情。”

陈延虎抬起头来:“有一说一啊,你就不能请你认识的那位高人,帮忙看看?”

陈满熊低声拒绝:“我等只不过是一群凡夫俗子,手中连修炼高人看得上的东西都没有,哪有那么好请的?万一那些旧事被人知道,搞不好连这点情分都没了。”

“这件事莫要再提,别看陈丰县表面上太平,要是真有高人找麻烦,我们也是被随手打杀的命。凡夫俗子终是身不由己,先把这笔生意做好,之后再做其他打算。”

………………

次日,山君庙。

陈子笺睁开神识,便看见老道士在后院里反复掐算,给翻新工作算个吉利时辰。

被唤作鲁哥儿的木瓦匠如约而至,他手头只带了一套测量和绘制用的工具,维修之类的材料并没有带来,站在门槛外东张西望。

老道士见他便笑:“哟,鲁哥儿爬上来啦,幸苦幸苦,贫道请你吃饼。”

“不了,已经用过了,先看看山君庙再说。”

陈子笺盯着木瓦匠人,在老道士夜里偷偷烧香的时候,他又翻出不少记忆。

鲁哥儿本名叫鲁树泽,小时候读过书,但不曾考取过什么功名。成年时,他从爷爷、父亲那边学会了木匠、瓦匠的手艺,在陈丰县找了个磨豆腐的净白女人成了家。

成家时鲁哥儿遇到老道士,老道士给两人主持了婚礼,让普普通通的平凡人生,多了点仪式感和氛围感,因此这条记忆还算清晰,不过也谈不上是什么刻骨铭心的存在。

和很多一生不曾远离县城的人一样,鲁哥儿也不曾远离陈丰县,他年幼时的娱乐活动范围也仅仅限制于山野和田间,这一切都来自于老道士的记忆。

当初老道士实在没钱,又觉得这庙实在太破,便设计套路请鲁哥儿帮忙修庙。

年轻气盛的鲁哥儿,从没想过熟人也会拖延赖债坑自己,当场就被气得脸色发青。

自从那一次起,老道士在山君庙中安顿下来,这些年他在庙中见过许多次樵夫、路人和野兽。然而,他却从未见过鲁哥儿上山采药挖菜,更不用说修庙上香等事了。

若不是山君庙显灵赏钱,老道士也不会想起找鲁哥儿修庙这件事。

两人还未开口谈价,老道士就决定把当初的那些钱,给鲁哥儿塞进零头里补回去。

不过在拥有望气本领的陈子笺看来,这鲁哥儿的神态不对,他明显不是惦记着老道士当初欠了他的那笔钱,而是看向这座山君庙的时候,有一种排斥感和畏惧感。

“是见过山君本尊显灵的凡人,还是对山君庙有某些特别的认知?”

没有上香,则无法翻阅香火之中的念头和记忆。

陈子笺观察鲁哥儿,却发现他额头上的紧箍微微颤动,用望气术也看不出原因。

鲁哥儿和老道士没有察觉,只是在门槛聊过几句,便踏过门槛进入庙堂。

“还请山君勿怪,此乃维修庙宇的必要之举,并非凡人爬上庙头撒野……”

老道士念念有词的给鲁哥儿说个心安,鲁哥儿四处张望,他看见那屋顶的大洞,又去后院拿来简易的竹梯子,手脚麻利地爬到屋顶,从破洞口往下张望。

“庙堂里有填埋的痕迹啊,说不定这老道士是捡到陨铁,卖了钱才想修庙吧?”

“这山君庙,一晃眼这么多年了,它也真够破的,根本不止这一处破洞。”

四处打量片刻,不知为何,鲁哥儿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颤动的紧箍也平静下来。

他那古怪又拧巴的诡异表情,不像是在关心陨铁之类的发财奇遇。

他反而像是一名犯罪嫌疑人返回作案现场,近距离观察老道士处理事情的方式,探究防范与掩盖真相的方法,以及寻找关键线索,确认有没有留下不该存在的证据。

然而,在老道士的记忆中,鲁哥儿已经很多年没上过山。

“老道士也很久没联系他的,这算什么情况?”

这种情况让陈子笺感到费解,但鲁哥儿明显还没下定决心,直接用大力飞砖吓唬对方,恐怕会打草惊蛇,必须等待更好的时机才行。

鲁哥儿前前后后的转了几大圈,画好图纸,算出修补需要的材料,才和老道士谈费用:“这山君庙的砖瓦年头太长了,不过木梁之类的还很完好,把翻新瓦片、残缺补漏、墙柱刷漆算上,需要15两银子,人工费另算。”

价格比预期内的低很多,老道士也爽快答应:“可,不过贫道愿意出20两银子,一来是补偿当年给你的那些拖欠,二来是这事得有点诚心,贫道想和你一起做工,省得人多手杂,偷偷拿了这庙里的东西犯了忌讳,鲁哥儿觉得如何?”

鲁哥儿闻声,步伐一定,仔细的打量着老道士,才说:“也可,道长既然还记得这件事,那就一并交给我来办吧。道长想尽快修好,总得找几个人把材料运上山。”

老道士点头一笑:“不急,贫道与你同去。”

说着,两人又下了山。

这座山君庙实在是破落得一无是处,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关不关门其实都一样。那字画挂在这里,真不见得有人会来偷抢,根本是老道士省钱省事的借口罢了。

“大概是觉得山君真显灵了,想在山君面前多多表现一下诚心侍奉的人设吧?”

陈子笺一眼看穿老道士的小心思,一个多时辰后两人去而复返,让挑着担子的搬工把材料放在山君庙外,交清银钱之后,才开始慢慢的忙活。

鲁哥儿虽然嘴巴上同意了,但是看到人手不足,也觉得老道士小题大做:“道长,丑话说在前头,我在陈丰县中家有老小,今日做工做得差不多了就要回家吃饭睡觉的,不会留在山君庙给你连夜赶工。”

老道士满口答应:“好好好,别误了工期就行。你要什么,贫道就给你递什么,你走山路怕豺狼虎豹,贫道一会儿再护送你下山,这样你满意了吧?”

鲁哥儿一时无语,只觉得这老道士殷勤腻歪得实在让人恶心,急匆匆地挎着一包工具爬上屋顶。

近来,陈丰县一直阴雨不断,而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之下,鲁哥儿的心情格外轻松,做工心情也算愉悦。

只是在鲁哥儿清理瓦缝间的泥土、杂草和落叶时,他不时会向庙堂里瞟上一眼。

那是一种很自然的,下意识的动作,并不耽误干活,却让陈子笺起了疑心。

“他似乎很怕在山君庙呆到天黑的样子,那我只要设法拖延他一下,他是不是就会露出破绽?”

炼化记忆的成本太高,但是悄悄搞点破坏吓唬一下目标,就简单便宜多了。

“他一直没有急着去补那个洞,留着大洞方便查看庙堂里,肯定就是这庙堂里有某种东西值得他惦记。”

“我并没有这些记忆概念,导致我也看不出这庙里的名堂。而那老道士头上也有紧箍,不了解一下总归是不放心。”

陈子笺确认图纸构造的薄弱点,卷起几块关键节点的瓦片悄悄一拽。

眼看天色渐暗,老道士准备停工休息,准备算算维修进度和工期。

只是一阵山风吹过,那瓦片就诡异滑动、轰然落下,让鲁哥儿脸都绿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

老道士也瞬间脸黑,微微手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害怕:“鲁哥儿,你这就不厚道了吧!”

“贫道都给你加钱赔礼了,你还敷衍了事的?你今天不给贫道把它修回来,贫道就要把你的晚饭给吃了!”

“是意外,真的只是个意外,道长你别急,我修,我这就修!”

鲁哥儿十分心虚,虽然他觉得不是自己的问题,但这眼前突然瓦塌了他又想走人,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别看两人认识,真把这老道士惹毛了,朝心窝子里发狠的给他一掌,他这没练过武的怕是撑不到回家。

陈子笺看在眼里,心中暗想:唉,虽然手段不太光彩。

不过他们头顶的紧箍,好像又在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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