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我耳中传来缘清苍老而缓慢的声音：“幻真，你给我说说，这个孽种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我赶忙将怀中的衣裳再狠命抱紧些，听得幻真支支吾吾地低低答了句：“是……是……是幻空换下的旧衣裳。”好一阵沉默，没听见缘清开口，又听见幻真小声又道：“她……她哭着求弟子，说想留下她师父给她的衣裳，好歹做个念想，弟子见她那时甚是可怜……住持师父，弟子当真不知道她就是杨朝客和林芳伊的孽种……”
猛然又听到这两个名字，让我骤然想到鬼村子里乱坟之中写着血字的那两个人偶……猛抬起头，正对上幻真盯向我的目光，那一双原本黯淡浑浊的瞳仁里，此刻满是沉沉的怨毒。
缘清悠慢而阴冷的声音狠狠砸下来，让我和幻真的身子都是一抖：“你还当真好大的胆子。”也不知她是在说幻真还是说我，随即，她就厉声怒斥道，“这清清静静的无相庵里，何时允许有这等物什？还不赶紧拿去烧了！”
“不！”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缘清面前，怀里仍旧死死抱着衣裳，跪伏在缘清脚边苦苦哀求：“求求住持大师父，求求你，求求你就把这衣裳留给我罢。我什么都答应，我听话，我绝不逃跑，什么活儿我都能做，什么苦我都肯受，只求留这身衣裳给我，求求你，求求你……”
缘清并不搭理我，只转身躲开。
一旁有人上来就要从我手中硬生生抢走那衣裳，我一眼认出，正是当初将我推出庵门那个尼姑。她狠狠拽了几拽，我哪里肯松手，死命将衣裳紧紧搂在怀里，开头还哭着求告：“求你把这衣裳留给我，求求你，求求你……”那一脸凶恶的尼姑又扯又甩也不能得手，便扬手在我头上重重捶了几下，我顾不得躲避，急得连哭都忘了，只是一心要护住怀里的衣裳，拼命大叫：“我不给，死也不给……”
其实此时我也已经明白，这周遭众人哪一个也不肯听我说什么，这些话不过是喊给自己罢了。
见我死活不肯松手，那女尼又干脆去掰开我的手。她力气颇大，下手也狠，几乎将我的手指要生生掰断。她咬牙切齿地朝我一字一顿说道：“小孽种！这破衣裳就是你的皮，我今日也要给你生生剥下来烧掉！”
眼瞧着我的手指被一根根地掰离那一身旧衣，情急之下，我朝着离我最近处那只抢夺我怀中衣裳的大手便是狠狠一口咬下去。
耳边听得周遭一片混乱，我不管，就是不肯松口，头上挨了极狠重的一拳头，一时我的整个头都嗡嗡地响成一片，昏沉沉地觉出有人狠狠撕扯我的耳朵，还有人用手拧住我的脸颊朝两边狠拽，还有人用指甲去抠我的嘴角，我不得已之下松开了咬住的那只手。随即，又是狠狠一拳头砸在我耳侧，我重重倒在地上，额角撞在地面上，“咚”的一声，震得我的头又晕又疼，鼻中的血和嘴里的血混在一处，呛得让我几乎要呕吐。晕乎乎之中全然再看不清眼前的物什，只听见一片乱糟糟之中有人尖声惨叫，有人尖叫“一起上”，有人高喊“狠狠打”，有人急呼“使劲儿掰她的手指”，还有人怒骂“这小孽种真是该死”……
似乎有无数的手来我怀里抢夺，又似乎有无数的手要掰断我的手指，有无数的手在我背上头上重重砸下来。我开始还试图挣扎反抗，后来力气不济，干脆趴倒在地上，死死用身子挡住周遭的一切，拼了命地护住怀里的物什。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死也不能让她们夺走我怀里的物什。
我渐渐忘记了那不过是一套衣裳，只记得我死死抱住的，是我此生此世几乎所有的美好记忆。
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了。
到处都在疼。
我很害怕。
我不是怕疼，我只是害怕我会因为筋疲力尽而松开手。
无处躲避，也就只好不再躲避。
我没有求救，因为我已经彻彻底底无人可求。
“娘”，我不会再喊了。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缘清高声喊道：“幻真，你还发什么愣怔！你去！给我狠狠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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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踌躇不前的幻真手里被幻明一把塞进了一根竹扁担，她就那么苦着脸抱着竹扁担，在缘清的催促声里，犹犹豫豫地朝着幻空腿上打了下去。
扁担骤然砸在幻空身上，将幻空疼得长声惨呼。
那当初将风儿推出庵门的女尼幻明在一旁还捧着鲜血淋漓的右手，此时抽动嘴角“哼”了一声，高声嚷道：“幻真！你怀了私心！你舍不得打这个小孽种么？你想骗师父，别以为我不知道！“随即扑上前来一把扯开幻空身后已然透出鲜血的裤子，恨恨将她小衣也扯下去。登时众人都明白了方才幻真那一棍是故意打在幻空腿上，避开了她臀上原本的累累伤痕。
缘清脸色愈发阴沉：“幻真，你向来老实，怎么也……”
幻真赶忙抢道：“不！不是！师父，我不是……”可下面又说不出什么，只是嗫嚅，“师父，我……我……她……”
“你！你什么你！你这是要为了这个孽种在你师父面前使障眼法啊幻真！难不成你是忘记了咱们为什么会沦落到如今家破人亡的境地不成！”一旁抱着肩膀的缘灭横眉怒道，“我看你是忘了你一家死得有多惨了罢？你忘了你娘亲死后还给人家剖尸了么？你忘了你那未能出生就身首异处的弟弟了么？还有你小妹，那可是被活活地开膛破肚了啊幻真！凭这些年咱们念了多少经文，却全不知他们在地下到底能不能得超度！”
幻真跪在地上，攥着扁担哭得几乎蜷做一团，到后来几乎是嘶声嚎哭，口里反反复复地叫着“爹啊娘啊”、“香香”、“弟弟”，直哭得声音都嘶哑了，突然，她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浑浊的眸子似乎腾起了血光，燃烧的血光，直直盯着吓得目瞪口呆的幻空。
幻空给四个尼姑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可还是挣扎着扭头妄图望向幻真，哑声喊着：“幻真姐姐，幻真姐姐啊……”
幻真似是全听不见，立起身来挥起老竹扁担，发狠朝着幻空身后尚在淌血的伤处便重重砸了下去。
幻空发出一声长声惨嚎，几乎当时便疼昏过去。那叫声还未止歇，幻真第二下又使尽全力抽下来，全不在意幻空的惨叫已然不似人声，只顾发狠咬牙叫道：“我打死你这个祸根！打死你这个孽种几回也解不了我的心头恨！你死几回也不够赔给我一家人的性命！我要亲手打死你！”
还不到第十下，幻空已然熬不住剧痛，昏死了过去，有个女尼拿过桌上的杯子，一把将杯子的冷茶甩手都泼在她脸上。幻空渐渐苏缓过气来，颤抖着哑声哭求：“饶我……幻真姐姐……疼……我不姓杨……”
缘清见幻真脸色铁青双手打颤，便朝着那开门的女尼道：“幻明，你去！”
那幻明早就恨不得自己上手，大声应了个“是”，上前一把从幻真手里夺过扁担，卯足力气朝着幻真身后伤势最重之处狠狠猛砸下去，见幻真惨叫之下疼得几乎弹起身子，朝其余几人先说了句：“你们手底下按住了她，别教她跑了。”又咬牙朝幻空骂道：“你这杀千刀的祸根孽种，这才打你几棍子你就受不住了？就应该将你也生生地开膛破肚，鲜血淋漓地挂在树上去慢慢等死，让你也知道知道那样的死法到底有多惨多可怕！你你和你爹娘欠我们的，就是让你们死几百几千次也赎不过这滔天的罪孽！”
日头升起的时候，简陋的禅房中除了毒打和咒骂，已然不再传出幻空的任何声音。她合着眼，半张着口，嘴角不住淌出带血的泡沫，却只是还死死将被几乎撕扯碎烂的衣裳压在自己身下护着，一任下半截身子给轮番的毒打摧残得一片血肉模糊。她的身子只是极偶尔地微微抽搐几下，除此已然全不见了生气。
苏照拿着空药碗走出屋门，回身轻轻关了门，朝外急走，脚步却轻得没有声响。一直到出了梨花溶月的院门，忍了半晌的眼泪才如溃堤般地冲出眼眶，一串串地落下来，也顾不得抹去，赶忙将修长的手指死死按在唇上，只怕屋中的人能听到一丝半点的哽咽之声。眼前一片水雾模糊，也瞧不清脚下的路，便干脆靠在一旁的一株青桐上，任由泪珠簌簌而下。
忽听得院中有人跟出来的脚步声，知道是赵飞，苏照赶忙用手抹了眼泪，拔脚就走。
身后之人也并没说话，直跟着苏照一直走到了青衣渡，料想此处便是再大声嚷嚷也不会让伤重卧床的暮宇听到，这才急步赶上前来，用身子挡住苏照的去路，将憋了好一阵子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好了好了，我求求你，苏大姑娘，你别哭了成不成？方才是我拦了你的话头，你瞧我也是没法子了不是？你也见了暮宇如今的这个情形，你还忍心给他催命啊？他前阵子给杨朝客的手下一匕首刺进后心，九死一生好容易才捡了条命回来，这又给大师哥用剑刺伤了后心，纵然这回不是致命，可又将没全好利索的旧伤引了出来，他从醒过来就死了活了地要见风儿，只怕风儿给大师哥带走了从此不得相见，你说我不骗他可怎么办？我平时看你挺贤良淑德贴心懂事的，怎么这回说话做事这么没轻没重？就算是没有师叔祖的禁令，你如此贸贸然就将风儿给逼着出家的事情说给暮宇知道，他必定要急火攻心，万一真有个好歹可该怎么办？他自幼和风儿一道长大，若是性子一时上来，再惹出些什么大乱子来，到时候你心里就好过了？你就觉得是对得起暮宇了？咱们就先按照师父说的，众口一词咬定说是‘度世阎君’闵槐终于寻到翳冥山深处的幽泉，将风儿带去解她身上所余的冥玉之毒，好歹也是个稳军之计，等暮宇养好了身子咱们再做计较，你倒说说，这怎么就不成呢？”猪猪小说网首发 www..
苏照心下早已然明白如今也是万不得已，可一想到暮宇方才病恹恹地向自己说“好妹子，你从不骗我，求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是不是骗我”之时，自己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过。此时，苏照心中仍是不忿，咬着嘴唇恨道：“等他好了，那时候只怕大师哥也好了！师父做主将风儿嫁给大师哥，那时候十二哥哥可怎么办？你既是与十二哥哥亲厚，他纵然不信旁人也会信你，你就忍心也一道这么哄骗他？你明明知道他心里就只有风儿，却也不肯帮他得偿所愿，难不成你私心里还是替你自己妹子打算？——十二哥哥当真是看错你了！”
赵飞听苏照口不择言，想她素日温婉，心下叹道：原来这女子一旦动了情思，竟都是一般的不可理喻。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抱了双臂摇头道：“算了罢，我自己的亲妹子，说什么也不能嫁给这等一颗心思都痴缠在旁人身上的傻小子。若是没有风儿，这暮宇做我的妹婿倒也不错，可他是跟那丫头私奔过的，我妹子可看不上。”看苏照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又赶忙道，“算了算了，咱们既然都跟暮宇那小子交情亲厚，就该替他多打算些才好，如今也只是个权宜之计，好歹也要让他养好了身子才好再说娶亲的事不是？再说了，风儿虽说是给那个师叔祖送去个什么庵出家，不过也并没剃头，想来未必就是要她当一辈子秃头尼姑。或许过些时日，他老人家气消了，便发话让她再回来也说不定。到那时候，到底是要嫁给暮宇还是大师哥，还是要看风儿的意思不是？也说不定暮宇这小子折腾了半天，人家风儿还死活不嫁呢。到那时候，若是暮宇没人要了，说不得也就死心了，就凭他这等的样貌人品，别家的姑娘喜欢还喜欢不够呢，也不知暮宇这小子是要娶我妹子还是要娶……”
“你还有完没完！”苏照慌忙忙打断赵飞的话头，又怕他继续胡说，红头赤脸地赶忙又道：“就你这么多话，师父既然是让他搬去与大师哥一处养伤，你还不赶紧回去帮十二哥哥收拾收拾？”
赵飞撇嘴笑道：“既是你给暮宇出的这等馊主意，让他和大师哥在一处，就免得让大师哥偷偷带了风儿回京城，那就得要你过去帮他收拾些衣物，我和郎铭就只管搬暮宇。”
苏照跺脚恨道：“叫你还笑！这不过就是为了能让十二哥哥安心养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