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第306章 碾碎芳魄谁怜伊

梅鹤溪推开右手的一扇木板门,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卧室,屋中只有一床一凳。放在屋角的床榻被一幅白布从顶到地遮蔽起来,教人全然看不见床榻上的半点情形。

梅鹤溪领着秦正杰走进卧室,便朝着放在门边的那张粗木凳子一指:“你就坐在这里。”

秦正杰自从闻听梅鹤溪说出“林芳伊”三个字,心中便如同被无数利爪不住撕扯,但既然已经应下梅老前辈的要求,此时也只能咬牙克制,听他如此吩咐,只木木然走过去坐下。

他刚刚坐下,就听见那白布后传来一个诡异无比的叹息声,那声音闷闷的很是怪异,非男非女,非老非少,甚至根本就不像是从一个人口中发出来的,而那声音随即说出的三个字,几乎让秦正杰瞬间如遭雷击:“杰哥哥”

秦正杰浑身簌簌颤抖,陡然站起身,却被身边的梅鹤溪一把按住:“坐下,否则就出去。”

那白布后的诡异声音又幽幽传来,听不出任何悲喜:“不要看我的样子,求你。”

秦正杰只得又颓然坐下,却无论如何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颤声道:“芳伊……芳伊……我都听你的。”

似乎是那白布后的那人也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一阵沉默之后,终于又发出声音来:“给我讲讲,风儿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秦正杰又是浑身一个激灵,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仿佛有些求助似地望向梅鹤溪。

梅鹤溪淡然回望,只说了句:“实也在你,虚也在你。”

秦正杰低头想了想,长叹一声:“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风儿。”怔怔望着那比千山万水还阻隔相见的白布,还是将风儿这些年所遭所遇都讲述了一番。

在他讲到风儿被杨朝客用冥玉穿在心口上,苦苦煎熬了四日、几乎熬去了大半条性命的时候,那白布后传出一阵沉闷而诡异的“嗑嗑嗑”的声音。梅鹤溪随即沉声道:“你若是太过激动,后面的话就不必听了。”

那声音又变为了“喀喀喀”,过了好一阵,才又更为沉闷地说道:“继续说罢,我知道该怎么做。”

秦正杰又望向梅鹤溪,想询问是否还要继续实话实说,梅鹤溪却转过头去望向窗外。

秦正杰还在犹豫,那声音又说:“杰哥哥,都告诉我罢,我死也得死个明白。”

秦正杰只得又开了口,虽并无隐瞒,却还是尽量字斟句酌,以期能减少芳伊和自己的伤心。一直说到自己将风儿的残骨碎肉都收在一个黑檀木匣子里,连同她多年随身不离的墨玉,用风儿心心念念的一件绣满无数花朵和蝴蝶的白色衣衫裹了,在升仙崖顶下了葬,那白布后面才发出一阵“硁硁”之声。

秦正杰没有等到那人说话,便继续说风儿墓碑上写的是“秦氏立风之墓”,以及这一年来,曾与风儿拜堂成亲的逸阳一直守在墓旁陪伴,寸步不离:“芳伊,我可以指天发誓,绝非是我要抢杨朝客的孩子,实在是那孩子太过可怜。她嫁人的时候,说是我的义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黄泉路上,我总得让她有个姓氏……”

“是我害了她。”那一直躲在白布后的人发出的声音虽然始终听不出任何悲喜,但随即的“硁硁”之声,似乎就是在哭泣。

秦正杰心如刀剜,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出:“芳伊,其实……风儿并不是你的女儿。“

不料那声音却道:“我已经知道了。”

二人皆沉默了许久,那个沉闷诡异的声音才又说道:“杰哥哥,我如今已经是一副鬼样子,实在无面目见你,不过,好在我就快死了。我死之后,我外祖父会将我的尸身烧做骨灰,劳烦你将我的骨灰埋到无相庵的塔下去,以赎我此生的无尽罪业。”

秦正杰听得心惊,却被梅鹤溪在旁伸手按在肩上,只听梅鹤溪沉声说道:“你且听她说,她的心愿,要亲口告诉你。”

那白布后的声音继续说道:“这些年,我人不成人,鬼不成鬼,不知受了多少罪,想死想了无数回,可我最后还都是咬牙活了下来。只因为我还一直巴望着能有一天去找到阿客,我要亲口告诉他,到底是谁把我害成这个样子,又是谁在背后算计着他。

可如今,我见不到他了,也不想再见他了。杰哥哥,我就快死了,我在临死之前,只能又厚颜无耻地来找你。我只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只能来求你帮我,帮我找到我的孩子,求你帮我保护我的孩子。

当年,阿客认定玉儿是我和你偷情生下的孽种,我冤比窦娥,再三与他解释。原本已经答应下第二日我要将孩子与阿客当众滴血认亲,以正视听,岂料当天晚上,我的茶里饭里就都被人下了毒,就连我用来给玉儿喂水喝的小勺上,都被人抹上了剧毒。丫鬟给玉儿喂水之前,用小勺在口边试了一下,偏巧这时突然起了大风,那丫鬟放下水碗去关严门窗,结果刚刚走到门边就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而死。

我吓坏了,抱着孩子要去找阿客,这才发觉我居住的小院的院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从外面死死封住。我再跑回屋中,竟然发现刚才死在地上的丫鬟尸身不见了踪影,就连流在地上的血都已然无影无踪。我抱着孩子想□□逃生,正好听见院外有人在小声对话,说奉命要半夜放火烧了我住的院子。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阿客要害我和孩子,可我实在舍不得让玉儿犯险,也只能想法子先逃出杨家。一路上想来想去,也只有九离山才是最可靠之处。猪猪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我把玉儿交给你之后,便没了后顾之忧,便一心要急着赶回潜州去找阿客。我决心就算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跟阿客说个明白,苍天在上可以作证,我从不曾做过半点有负于他的事情。

可我万没料到,才走到癸江镇,我就突然遭了暗算被人抓住。等我醒过来,我眼前就看到一个极为美艳的女子,她告诉我,我从一早就落入了她事先布好的局中,此时阿客已经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玉儿是他的骨血,而她还要拿我做场好戏,让阿客对我和九离山更加恨之入骨。

原来,那个女子就是阿修罗道的王女水盈,她一直都在阿客身边,阿客早就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更要命的是水盈已经爱上了阿客,可她又不能嫁给阿客,那个女魔头不仅要对阿客身边的所有女人都赶尽杀绝,还要让阿客对其他女人都彻底死心。

水盈这个妖女,心肠恶毒无比,她不杀我,她要极为狠毒地慢慢地折磨我。她让人刺瞎了我的双眼,用药熏聋了我的耳朵,毒哑了我的喉咙,还生生剁去了我的双手……”说到此处,那声音又发出一阵沉闷的“喀喀喀”的声音,“水盈一边如此残害我,一边又派人将阿客全家上下老幼四十七口全部毒死,还故意留下两个活口用贯日剑杀死,让阿客认定那是我下的毒手……”她声音陡然中断,“喀喀喀”的声音渐渐又变成更为沉闷的“嗑嗑嗑”声。

秦正杰已经明白这诡异的声音就是芳伊在痛哭,不由得双手不住地簌簌颤抖,他双眼死死盯着那隔断阴阳的白布,狠命强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还是滑下脸颊,他嘴唇哆嗦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发出声来。

梅鹤溪的手一直按在秦正杰肩上,此时用力拍了拍,似是安慰,又似是警告。

又过了许久,那白布后暗哑沉闷的声音才再次继续说道:“后来,有人救了我,将我送去苗疆,交给蒙博苗族中的迷那婆蒙惹,这些年来,是她一直想方设法给我治伤。

我原本还以为,阿客不过是一时受了水盈的蒙蔽,他心里总还是有我的,所以当我能够运用腹语之后,我便放出消息,期望阿客前来寻我。谁知,他竟然和水盈一道来苗疆杀我!

天可怜见,我外祖父这些年也在寻我,他竟然也得到消息,不远千里赶来苗疆。是我外祖父先水盈一步将我救走,还是他老人家依从我的心愿,如今将我送回到九离山。因为在此地落脚,遇到梅五先生,我才得知原来我的孩子当年就被水盈偷龙转凤。我的亲生孩儿,至今全然不知下落,而那个一直被当做我女儿的风儿,如今,也见不到了……

杰哥哥,我既然决意回来,就是因为死期已定。当年,为了学会用腹语说话,蒙惹在我身上种下了撕心蛊。一旦我离开苗疆地界,撕心蛊便会发作,七七四十九日,便会肝肠俱裂而死。蒙惹曾经告诉我,有人要我活着,是为了一个更大的阴谋,可我得为我自己活着。时到今日,我就是不想再为我自己活着,更不想有人还为什么‘更大的阴谋’让我活着。这十几年,我活得太苦太苦,我实在苦够了,我想,这许多非人的苦难,总得有个了结。

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杰哥哥。辜负你一颗心的人是我,让你伤心让你难堪的人是我,害你成了九离山大罪人的是我,走投无路时又来求你的又是我,到最后,自己被折腾成了一副活鬼样子、临死来托付埋骨的还是我……我知道自己何其无耻,可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就算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嫌弃我鄙视我,杰哥哥也还是不忍拒绝我的相求。无耻如我,此生何益?等我死后被烧成一撮骨灰,也比我如今的这副样子好些,埋在塔下永世不得翻身,是我罪有应得。

杰哥哥,此生你我无缘,若上天见怜,教我能有来生,我宁愿和杰哥哥身份调换,让杰哥哥辜负我、陷害我,换我来不惜一切痴心相待,最后将性命也赔给杰哥哥,也好还了这一世的情分。”说到此处,忽然戛然而止,再没了声息。

秦正杰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得白布后再有动静,不由唤了一声“伊妹妹……”却被一旁的梅鹤溪抓着胳膊拉出门去。

秦正杰还要回头,听得梅鹤溪在旁沉声说道:“她想说的,该是都说完了。”说罢,直接将秦正杰一直拉到屋外,朝天顶一指,“天中渐有太白蚀昴之象,只怕是另有劫数。”正说着,只见西北天边极快地划过一道浅红色的流星,梅鹤溪长长一声叹息,朝一旁候着的梅五摆了摆手,自己则是拉着秦正杰,踏着满地清辉,沿着回钟岭一路缓缓向北而行。

一直走到回钟岭边最北端突起的一块巨石之处,石旁有一座茅草小亭,梅鹤溪走入亭中坐下,指了指另一个石凳,朝秦正杰说道:“你坐,我有话与你说。”

秦正杰此时满心想的还都是芳伊,也没有推辞,就走过去坐下,怔怔望着梅鹤溪,等他的下文。

梅鹤溪将目光转向黑沉沉的山谷间,沉沉说道:“想来,你也该从庄可为那里知晓了我与阿修罗道之间的纠葛。林芳伊是我的外孙女,水凝是我的孙女,风儿是我的曾孙女,宇儿是我的曾孙,这些孩子,个个都是苦命人。”他缓缓又望向天上的朗月,清亮亮的眸中从始至终都平静如水,仿佛是看透了人世间的所有恩怨纠葛,早已习惯了波澜不惊,“自从水如镜离世,我按照她最后的心愿,将两个孩子送回了阿修罗道,我便不想再踏足红尘。只可惜这世上之事,大抵都是造化弄人,人又奈何?水如镜早亡,她无论如何都要送回阿修罗道的两个孩子也没能躲过厄运,都没有活过三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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