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第154章 事外无处可留心

顾澜生一愣,原本是怕笛轩得知逸阳与风儿的事情会伤心难过,却不料她迎面却提起这个话,不由得自己先觉出脸上一热。却不想眼前的笛轩全不似往日温婉和顺,摆明便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只好斟酌了一下,方道:“留儿说的是‘只怕’,她也是见了风儿身上的伤,猜测而已,留儿又不是稳婆……”这等闺中秘事,让澜生一个快十八岁的师兄说出口来,自己也觉得实在是越说越不像话,连忙又改口道,“大师哥呢?中午又没见他去吃饭。”

一听到‘大师哥’三个字,笛轩的脸色由恼恨又转为了伤心:“他哪里有心思吃饭?就是我将茶饭端到他眼前,他也不过就是一句‘先放着罢’打发我,连头都懒得抬一下。他前日给风儿过了那许多血,自己的身子都虚得直打晃,可那风儿还不是仍旧一副死人模样?她除了还剩下口气,和死人还有什么分别?她时不时就睁开眼,可那眼里的瞳仁都是散的,过一会子莫名其妙又合上眼,根本就是魂儿都走了,就只剩口气罢了。连闵大夫都说她醒不醒得过来都只能看老天的意思,大师哥还这么成日里守着又有什么用?就是还给她灌进去些粥水药汁,也不过是等着她耗到油尽灯枯罢了。白白让她受罪,也白白让守着他的人受罪!大师哥只知道心疼风儿,可她半死不活的会知道心疼大师哥么?大师哥如今眼里心里都只有她,把我……我们这等旁人都视如无物,他只顾着心疼风儿身上的伤,旁人的伤就是给砍在了心尖上,他、他哪里还在意……”说到此处,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帕子捂在脸上,竟“呜呜”痛哭出来。

澜生一时也想不出宽慰的话,只怔怔瞧着心碎的笛轩,半晌,方讷讷道:“别哭了,眼睛都肿了。”

笛轩也不理他,自顾自哭了一阵,突然抬起头,眼睛给泪浸得又红又肿,目光无比哀伤:“你说,大师哥是不是已经写信回家,要将他家里给定下的亲事退了?”她纤细的手指将杨妃色的帕子狠狠搓揉得皱褶百生,看澜生为难不语,又追问一句,“你不说,那就必定是已经写了?”

澜生给她逼得无奈,只得点点头。

笛轩狠狠皱着眉,痛苦地合上眼,好久,方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也不再看向澜生,低下头,将手中的帕子轻轻铺平在桌面上,仔细对折好,纤长的手指在杨妃色的绫帕上轻轻起落,直到将帕子折做一朵兰花,方轻声说了一句:“他为什么一定要娶风儿?哪怕风儿根本就配不上他。”

澜生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不是问向自己,也不敢答话,只疼惜地瞧着笛轩的一双含情妙目渐渐又涌起楚楚的泪光。

笛轩用纤指肆意把玩着手帕折做的兰花,又轻声问道:“他听留儿说风儿破了身子,反而连夜就写信给家里,无论如何都要退亲,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信手将兰花丢在桌上,看着它散开,仍旧只是一条帕子模样,长长叹息一声,颓然道:“我看见他在夜里守着风儿的时候,他就握着她的手,说第一回见到她的情形,说这些年都等着她盼着她……我究竟是哪里不如那个风儿?他就从来都没有瞧出我的心意么?”越说越说伤心,眼泪滚滚而下,砸在桌面上啪啪作响。

笛轩轻轻拈起地拿起桌面的帕子,却不是擦泪,而是小心翼翼地展开,忽然,她双手一扯,“刺啦”一声清响,将一条杨妃色雪青丝线滚边绣着兰花的精致帕子,撕做了两半。

澜生看得心疼,忙上前一把按住她的双手:“你这又是何苦?你既是最喜欢这帕子的颜色花样,又花了这许多心思在上边,一时赌气就这么一把撕了,着实是可惜。”

笛轩甩开澜生的手,将帕子随意向旁一丢,幽幽说道:“我喜欢又如何?我花了许多心思又如何?着实可惜了又如何?到头来,还不都是白费?”说罢,她转身就走,澜生刚跟了一步,笛轩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我要回屋去,一个人好好静一静,你别来烦我。你最好还是去守着大师哥,过会子师父和暮宇说完话,那边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澜生只得停下脚步,痴痴望着笛轩娇俏的背影,沿着“冰琴溪”旁的曲折廊子,窈窈窕窕地缓步拾阶而上。她雪青色的衫裙被风微微吹动,在这异常早到的春日里,仿佛一枝疏影横斜的梅花,仍旧带了冬日的萧瑟,直至消失在廊子尽头的烟霞小筑门口。

澜生从桌上拿起被扯做两半的帕子,小心折好,仔细放到自己袖子里,便有若有若无的兰花气味从袖口里漾开来,隐约还有温润的水泽气息,想来,是那帕子上未干的泪痕罢。

“……只有真正管用的那副药,却是人家不给他吃……”当年是逸阳的心病难医,而如今笛轩心里的伤,又何尝不是同病呢?

终归是不放心笛轩,澜生犹豫了好一阵子要不要再追上去劝慰几句,但转而想想,笛轩这边虽是难过,却不会莽撞,而暮宇那边谁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却着实难以估量。最后,澜生还是折回头,又朝着棋窗茶绿而去。www.)

一边走,澜生脑中不由回想起那日在鬼村子里的情形。

除了秦正杰和庄可为师徒,众人都只是听说过鬼村子里曾经发生了惨绝人寰的事情,可到底什么前因后果,却都并不知晓。澜生也是头一回来到此处,初时只觉得这些断壁残垣荒草野坟看着着实破败荒凉,好在当时还只是天色渐暗,若是夜里来此徜徉,那可真会吓掉魂。

当亲眼看见繁花似锦的老桃树上挂着一具狰狞的尼姑尸首的时候,一众人都着实吃了一惊。而更让澜生吃惊的,是暮宇扑过去的时候,看到了趴在地上的风儿。

风儿一动也不动,早已是人事不知,而她却还保持着昏迷前一刹那的姿势:她似乎是要奋力朝前爬,一只手拼命抠着地上泥土试图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挣扎着直直伸着,仿佛是要抓向那个吊死的尼姑。澜生看到风儿枯瘦的手臂上伤痕累累,一双手更是十指红肿溃烂,脓血斑斓,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而更让澜生惊讶的,是风儿此时身上的狼狈:风儿上半截身子穿的衣服已经污秽得辨不出颜色,皱巴巴的粗布上还沾着斑斑已经干涸的暗色血迹;下面穿的裤子虽是干净的灰布素衣,上面也沾着点点暗红血迹,风儿却并没有系腰带,也许是昏迷前的一番挣扎,裤子褪到膝处,幸亏上衣长大,好歹还遮到大腿,勉强也算是遮住了身子,但还是能看见她苍白枯瘦的两腿上满是血痕污迹,狼狈不堪。

暮宇扑上去抱起风儿,澜生就看到了一张全然没有血色的瘦削脸孔,衬得她额头上那个苍劲有力的“佛”字愈加乌黑刺目,脸颊上的红肿和擦伤也愈加殷红显眼。风儿的眼睛失神地半睁着,死死咬着牙关,带着绝望的狰狞神情,几乎如同鬼魅。

暮宇死死抱住生死不知的风儿,不住地摇晃,喊着:“风儿,你醒醒,你醒醒啊。”

澜生站在逸阳身旁,看着逸阳颤抖着双手,脱下自己的外衣,上前给风儿裹住身子。

澜生还记得,当时逸阳小心翼翼地捧起风儿的右手,看着食指和中指上的指甲都已经齐根掀去,露出的嫩肉早已化了脓,在脓血之间,竟然还能看出许多针刺的痕迹,拇指的指甲已经摇摇欲坠,其余两根手指虽未被掀去指甲,可指甲缝和手指之间,也都一样满布伤痕,满是脓血,散发出一阵阵恶臭。

逸阳的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好半晌似乎才回过神来,转朝师父道:“师父,千万救救风儿。”

这时候能救命的,自然是只能找大夫。可谁料到,之前还一直说有急事、必定要亲见到秦正杰的闵大夫,在走进鬼村子之前还跟在郎铭身边,此时竟然不知所踪,急得众人四下里寻找,偏偏就是找不见他的人影。

秦正杰阴沉着脸,也不理会庄可为,命人赶紧小心着先将风儿送回九离山庄。他亲自又是针灸点穴、又是推宫过血,却终究没能让风儿醒转过来。无奈之下,只得先让留儿带着苏照、殷槐芬给风儿擦洗敷药。

直到天都黑透了,才见脸色铁青的闵槐回来,只说是在山里没有跟上众人的脚步,所以迷了路,好容易才自己摸黑找了回来。

秦正杰见这位度世阎君总算是回来了,赶忙请他给风儿医治,哪里还顾得上细琢磨此中蹊跷?

可惜这位闵大夫一直折腾到天亮,也未能立时妙手回春。不过好歹风儿的脉象已经渐渐平稳,而能不能醒过来,却只能看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及了。这位一向行事我行我素的闵大夫给风儿留下些药,便匆匆向秦正杰告辞而去,将当初来时说什么专程有要紧事告知秦正杰的话绝口不提,着实是让人倍觉生疑。

澜生本想向师父说明此事,可一见师父自从回来便颇为有失常态,一向沉稳淡然的面容上时时现出十分明显的哀伤神色,眉头紧锁终日不展,除了到锁风轩来看看风儿,便是整日里在埋剑修真里独坐,澜生又只好改了主意。

而那边暮宇和逸阳日夜一道儿守着风儿,也着实让澜生坐立不安。

虽说这二人各自坐在床头床位,都并不言语,可澜生每每总觉得那屋中生寒,不知何时便要生出事端。后来还是多亏庄师叔祖发下话来,说风儿屋中只能有留下一人守着,各人可以轮换,但每日里只许在风儿身边至多两个时辰,否则,便要干脆谁都不许再去见风儿。

澜生一路闷着头想着满腹心事,刚刚走到棋窗茶绿门口,却正给从里面急急忙忙跑出来的留儿撞了个满怀。

澜生还没开口,满脸泪痕的留儿便一把拉住澜生的手臂:“老天保佑,风儿可算是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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