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第166章 痴绝恨极是多情

原来晚饭后秦正杰将风儿带去说话,逸阳与众人又依依话别了几句,便独自回了棋窗茶绿。

眼瞧着再绕过一丛开败的荼蘼,便是直通棋窗茶绿的石子甬路,却在此时,一直阴翳沉沉的天上开始落下点点豆大的雨滴,不一时便砸湿了地面。逸阳疾步走到院门下,好在身上只略给雨水打了些许水迹,从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额头脸颊,见雨已经渐转细密,洒洒不绝,想着埋剑修真比棋窗茶绿近些,师父带着风儿又比自己先走了好一会子,应该不会给这雨浇在半路,略略放了心,只不知风儿的离魂症是不是又会发作。

推开院门,沿着廊子而行,却见在院子西南角,一树繁花正盛的合欢树下,娇俏俏立着一个藕色身影,正是笛轩。

笛轩原本正怔怔仰头望着那树上红丝脉脉的花朵,听见逸阳推门进来,也转头望过来。

逸阳见她就那么立在雨地里,虽说有合欢树枝叶遮蔽,她身上的薄绸衣衫还是已经给雨水打得半湿,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双手却还紧紧护着怀中一个雪灰素绸包裹,赶忙道:“怎么就这么站在雨里头?一直就病着的身子,哪里还禁得住如此作践?”说着话快步上前,将她拉到廊下来。

笛轩顺从地随着逸阳来到廊下,也不擦脸上的雨水,只怔怔望着逸阳,声音似乎也给雨水浇透了,又湿又软:“大师哥明日就要回家去了,今日一别,从此山长水阔,只怕笛轩此生是不能够再见到大师哥了。”她眼中落下的泪水和脸上的雨水混在一处,汇在下颌滴落胸前。才几日不见,笛轩清秀的面颊显见得又消瘦了不少,原本就纤秀的下巴益发削俏得可怜。

逸阳暗自叹息一声,从自己袖中取出帕子,递在笛轩眼前:“你今日怎么也跟风儿一般,大咧咧地连帕子也不带么?赶紧先擦擦脸上的雨水罢。”

笛轩却不接那帕子,仍是怔怔望着逸阳,幽幽说道:“大师哥院子里的合欢花开得是真好。只可惜,这一夜无情雨过,明日,不知枝头上还能剩下多少。”

逸阳将帕子放在笛轩手上,故作轻松地一笑,道:“夜雨赏花,赏到浇个一身精湿,果然是风雅得紧。方才在饭桌上,澜生还跟我说:这山上能与之共言风雅之事者,唯笛轩耳。”猪猪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笛轩将帕子紧紧捏在手里,一时又有泪下,用那帕子掩了泪眼,轻轻曼声念道:

“三春过了,看庭西两树,参差花影。

妙手仙姝织锦绣,细品恍惚如梦。

脉脉抽丹,纤纤铺翠,风韵由天定。

堪称英秀,为何尝遍清冷。

最爱朵朵团团,叶间枝上,曳曳因风动。

缕缕朝随红日展,燃尽朱颜谁省。

可叹风流,终成憔悴,无限凄凉境。

有情明月,夜阑还照香径。”

忍了抽噎,还是又道出:“今夜却是下雨,竟是连‘有情明月’都没有。可怜合欢花,不似相思树。”

逸阳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说了句:“进屋说话罢。”便推门先进了屋。

笛轩默默跟在他身后,只觉得眼前这一袭玉山似的青衫背影,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

逸阳掌上灯烛,回身时才发现笛轩只站在门旁,并未进屋来。她身上的薄绸衣裳犹是湿淋淋的,瘦伶伶的双肩微微有些发抖,钗子上细细的银流苏垂在鬓旁,映了灯火,熠熠闪着清光,也在瑟瑟颤动。

逸阳才要开口问她为何不进来,笛轩已经横下一条心,小声说道:“笛轩已在烟霞小筑聊备薄酒,意欲为大师哥临别践行,不知大师哥可否屈尊赏光?”

逸阳心觉不妥,沉吟了一下,方道:“笛轩的美意我心领了,不巧外面下雨,时辰也不早了,就不去叨扰了。我知道你也好茶,我这里还有些峨眉雪芽青竹翠羽,咱们以茶代酒,临别也风雅一番如何?”见笛轩仍然还是脉脉望着自己,想来她一腔心事,今晚总归是要有个了结,不禁也有些怵头。可惜此时澜生不在,不然倒是可以解此尴尬。无奈之下,还是故作轻松笑道:“怎么你倒拿着架子不肯进来么?风儿给师父叫去说话,也说不准何时回来,咱们且先吃着茶等她。”说罢,看笛轩已经低着头抱着包裹跨过门槛来,便取取纸媒点了风炉。

取出一个如玉类冰的越窑秘色莲纹青瓷罐,逸阳正待要打开,却听身后脚步声轻轻而至,转回身,见笛轩已经放下了包裹,轻巧巧走到自己近前,便笑道:“你且坐,素日不知吃了多少你泡的茶,今日作别,我也献丑一回,请你尝尝,给我品评一下。”

不料此言未竟,笛轩已然贴上身前,一双纤纤玉臂紧紧攀住逸阳的身子,颤声道:“笛轩的这一片心意,大师哥就当真全然不知么?”

逸阳惊得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身畔一片软玉温香贴上来,登时动也不敢动,只道:“如此于礼不合。”

笛轩仰起头望向逸阳,方才还苍白如玉的脸颊,此时渐渐烧上两片漫天的彤云:“这些年来,笛轩甘愿以侍婢自居,甘之如饴。今夜临别在即,笛轩不忝厚颜,愿将一副清白之躯,自荐枕席,还望君不嫌弃妾身的蒲柳之姿。”她双颊已渐如火炭,眸中却是盈盈两汪春水。

逸阳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声音也哑了:“笛轩,你……我怎敢将你当做侍婢,我……我敬你一如神女……”

“大师哥将笛轩当做神女,笛轩求之不得。此时神女有心,只望庄王有意,不妨共赴高唐。”笛轩衣上的雨水,一点点濡湿了逸阳的衣衫,温热柔软的躯体,裹挟着湿漉漉的水汽,将女子特有的体香送到逸阳鼻端,又有语声娇羞,更添撩人,“笛轩知道,大师哥虽与风儿成亲,奈何风儿天癸未至,又神志不清,并不曾圆房……”

“不……笛轩,你吃醉了酒不成?”逸阳慌乱之下,只有胡乱抓个理由来推搪,其实笛轩的身上哪里有半分酒气?

笛轩想从逸阳手中接过茶罐,却发现那巴掌大的茶罐给逸阳双手紧紧握住,分毫不动,叹道:“笛轩身无长物,只愿将一副清白处子之身,奉于自己心爱之人,给这十几年的痴心一个了结,也不枉此生。今夜能与君同赴巫山,不过是日后笛轩的沧海之思,从此各不相干,再无纠缠,大师哥无须多虑。”香软的柔荑轻轻滑上逸阳的胸口,笛轩的身子娇软无力,却益发与逸阳的身子贴合得更紧。逸阳臂上觉出她胸前尤其酥软柔媚,登时一颗心在腔子里咚咚狂跳,双颊火烫,一直烧到脖子根。

逸阳已过弱冠之年,然秦正杰一向教导甚严,也只知“庄王神女共赴高唐”意指男女之事,而到底要如何才真正算得“同赴巫山”,却是并不识得云雨路径。那日与风儿成亲,也曾一时情动不能自已,但念及风儿身体抱恙,终归是悬崖勒马。何况风儿年幼,又兼病弱,并不曾发身,而眼前的笛轩却已然是正当妙龄,身姿曼妙,更兼衣薄经雨,与自己又是如此贴身亲近,若说逸阳能守得个心如止水,半分心意都不曾动摇,却也非实。只是逸阳一贯自律自修,随即便警醒过来,渐渐定下心神。

逸阳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茶罐放在一旁的桌上,伸手拉住笛轩的双腕,柔声道:“笛轩,且听我说句话。”顺势脱离开笛轩的身子,拉着她走到灯前,“笛轩,以你的姿容,可谓乎‘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何况人品清怀贞亮,性格又温柔淑顺,果然当得‘神女’二字。似我这等俗人,自是从不敢有过半点非分之想。如何这些年来,你倒生出个‘以侍婢自居’的想头?”他言语从容,其实内里却是心念电转,见笛轩渐渐低下头去,只怕还不能说动她,也全不似平时矜持少言,又继续劝道,“倒是澜生,也是个与你一般的风神秀异,我每每与你二人在一处,都难免生出些‘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之感。他又是个做事极周全、极稳妥的性子,自然是天下女子托付终身的不二人选。他这些年来,时时处处都颇为替你着想,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心下也替你高兴,若是能成就你和他这一双璧人,岂不是一桩天下第一的美事?更何况……”

才说到此处,却见笛轩缓缓抬起头来,娥眉紧蹙,贝齿已将丹唇咬出血来,一双泪眼里满是痛不欲生的愤懑。逸阳从不曾见过一向贞静和顺的笛轩如此形容,登时便将方才好容易打叠出的一番劝说堵在喉间,不敢说出口。

笛轩直直盯着逸阳,只觉得自己心口里满满都是绝望和不甘,还有痛及骨髓的许多不舍,却死扛着不敢再细想半分。好半晌,方忍住喉咙深处的哽咽,咬着牙一字一顿哑声说道:“大师哥说了这许多话,不过就是——不肯要我?”

看见逸阳眸中霎时的慌乱无措,最终却还是沉吟不语,笛轩仰起头,猛吸了一口气,拼命想忍住眼中滚滚而下的泪水,却是根本不能,想忍住心底里翻江倒海的极痛,也是根本不能,又咬着牙颤声道:“所以,大师哥便将我与澜生硬扯生拉在一处?也免得我孟笛轩好不识相,妨碍了大师哥与风儿的好事?”

逸阳给她逼问得全无招架之力,一时语塞,支吾了一阵,只好狼狈搪塞道:“是……是你件件俱好……是我配不上你……你……”

“我如何?倒是请大师哥不吝赐教,孟笛轩到底是如何让大师哥自觉‘配不上’的?”笛轩死死盯着逸阳,眼中的泪颤巍巍不肯落下,身子也开始栗栗战抖,“笛轩果然是件件俱好么?件——件——俱——好!就为着我姿容人品性格件件俱好,我便活该就要随便找个人婚配?风儿性子倔强又顽劣任性,破了身子又得了离魂症,倒合该能得大师哥你情有独钟?大师哥一颗心都只怕风儿不得庇护,那么我孟笛轩呢?我这十几年来的至诚心意,就活该给大师哥随意丢弃践踏么?这世上……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一想起那日在花丛后听得逸阳与澜生的一番对话,笛轩只觉得万刃锥心,痛不欲生,只恨不得干脆天塌地陷,让自己带着这满满一腔子爱恨立时天诛地灭方罢,“苍天呐!你瞎了眼睛么!到底为何要如此对我!我这十几年来,日日夜夜,所思所念,无一不是对大师哥的一片痴心!到头来,到头来全然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都成了我不知好歹的过错!我这里还将这一腔子痴情视如珍宝,可人家,何止是全然不见,根本就是避之不及!”仰天一叹,更觉已是痛到极处,绝望到极处,“我竟然还傻瓜似地以为,只有我这样的样貌性格,才堪与大师哥匹配,却原来……”纤手一探,一把将自己头上的银钗子拔将下来,半点也不犹豫,将两只尖利的钗尾,狠狠朝自己的脸颊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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