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第289章 鱼在深潭鹤在天

那个小瓮奴一见我手中寒光闪闪的剑刃,立时便惊恐万状地一个踉跄就跪趴在地上,一边连连地咚咚磕着响头,一边挥舞着麻杆一样的干瘦手臂,又是指着自己的耳朵摆手摇头,又是张开没有舌头的嘴给我看,做出各种求饶的姿态。见我冷冷盯着他,他就反复不停地重复:磕头,指耳朵,指嘴巴,再磕头,再指耳朵,再指嘴巴……直到我看得心烦意乱,不觉缓缓收回了手中的剑刃。

但随即我又想到:虽说瓮奴都是听不见也说不出的,可那些瓮奴之间却难保不会以某种方式交流,何况他们与掌奴人之间,也必定会使用某种我所不知的方法交流。若是这个瓮奴为了讨好掌奴人,那么就是没有舌头也守不住秘密……

我才一沉吟,那个刚刚停止了求饶动作的小瓮奴似乎便立刻就变察到了我要改变主意,他又挥舞起两手,拼命朝一个方向指指点点,我辨别出那正是朝向倚天崖的方向,他随即就瞧出我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便又努力做出双手展开的样子,然后做出一个在地上刨土的动作,再用手比划出一个方形,放在他刚才做出刨土的地方,然后又做出埋上的动作,然后,他又指指我。

我明白了!原来——原来他知道我拿的金盒是水灵在那里埋下的!

他用那双我熟悉无比却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的大眼睛切切地望着我,又望向我手里寒光闪闪的噬绝剑,虽然仍带着抹不去的黯然和惶恐,却让我心中生出许多疑惑和惊恐。

我是水无昔,我相信杀戮可以消灭疑惑和惊恐。

虽然我素来不喜欢在背后杀人,但今天,这个小瓮奴的一双眼睛却让我生出莫名其妙的迟疑:我不愿意面对着这双眼睛杀死他的主人。于是我故意缓和下面色,对他随意挥了挥手,示意放他离去。

而那双黯淡中含着期盼的眸子始终切切望着我的脸,似乎能直直看穿我的内心。在我表示要放过他的时候,它竟然没有现出应有的欣喜和感恩,而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即,盯向我的目光变得更为急切和关注。那眸子里分明有个被困锁千年的苦难魂灵,憋着满腹无声的话语,却半句也无法说出口来。

我给他看得愈发疑惑,不由得将手中的剑柄紧紧握了一握。

而我显然是大大低估了眼前这个又聋又哑、瘦骨伶仃、肮脏低贱的小瓮奴。虽然我自认为如今已能将自己的所有心思隐藏得滴水不漏,却不成想他那双深潭似的眸子竟能恰时地捕捉到我手上那个细微的动作,于是,他眸中微微闪烁的那点光亮瞬间又黯淡了下去,然后便仍旧现出了与他身份相符的混沌和木然。他似乎认了命,缓缓低下头去。

水盈向来多疑,为免惹麻烦,我在岛上素来都是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是以方才我还因顾忌在岛上杀人而犹豫是否要出手,此时却已经瞬间拿定了主意:这个太过聪明的小废物留不得!须得将他扭断脖子,栓上块大石头丢下海去,方能不留半点痕迹。这十地弥卢岛上如今已逾千人,不见了一个低贱的小瓮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便是万一有人向水盈禀报此事,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会与我有半点子干系。

思虑周全,我将手中的利刃插回到背上的剑鞘中,故意做出恍然状,试探问到:“那你可知道那个盒子是谁埋的?”

他见我忽然收了剑,眸子中渐渐又闪出一星欣喜,又像方才那样死死盯着我的脸,用力朝我点了点头。

难道——他真的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惊疑之下,我又试探问了句:“到底是谁埋的?”

我注意到在我说话的时候,那小瓮奴始终死死盯着我的口型,随即他便指向倚天崖的方向,又做出个展开双臂的动作。

原来,他竟然能够通过别人说话时的口型看懂说话人的意思——一想到若是水盈得知那群猪狗一般的低贱瓮奴之中竟然还深藏着如此一个“能人”,只怕必定要又惊又怒,立时便会将所有瓮奴通通杀光焚尸,我心中隐隐生出几分莫名的快意。

我唯恐再被这小瓮奴看出半点心中所想,便故意为难他:“那——你可知道她的名字?”看他怔怔呆望着我,我心中一哂:凭你有几分鬼灵精,终归也不过是个又聋又哑的小废物。猪猪小说网首发 www..

于是我又故意从怀中拿出了那巴掌大的手抄小册子递在他眼前,他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地一下子紧紧闭上眼睛,又用双手死死捂住,连连拼命摇头,随即又扑倒在地朝我不住磕头,却始终都死死闭着眼,间或用双手在自己脖颈间比划出杀头的动作。

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秘笈收回到怀中,冷眼瞧着他只顾闭着眼磕头求饶,心中有了盘算。

那小瓮奴一直又磕了二十几个头,这才偷偷睁开眼,见我手中没有了秘笈,便如蒙大赦一般大出了一口气,停下来仍是跪在地上望着我。

我暗自咬了咬牙,和颜朝他道:“好了,我相信你。那你现在带我去海边看看她,我有话要亲自问她,只是你要特别小心,可不能叫旁人瞧见咱们。”

他的眼睛陡然一亮,用力地朝我点点头,便爬起身来,比比划划地引着我朝海边的方向走去。

我见他毫无防备,就在他转身之后,突然欺身而上,可就在我伸手抓向他脖颈的一刹那,却忽觉自己脚下陡然一空,竟是踏中了一处被落叶掩住的暗坑。

我心道大事不好,还不及反应,忽觉手臂被人一把抓住,那力道虽不大,但以我此时的轻功修为,便已能助我借力向上腾起,几乎就在与此同时,我已能觉出自己身体落下之时,右脚被什么硬物勾了一下,但所幸并无疼痛。

在我身形腾起落地的同时,那个拉住我的小瓮奴却是因为方才慌乱间用力过猛,他自己一个跟头重重栽在地上,所幸并没有落入坑中。他随即就狼狈无比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跑到我身边,张着口不能出声,两手都不停地指向我的脚。

我断定他此时确实于我无害,这才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见只是右脚的小靴被勾开了一个口子,所幸并未伤及皮肉。

那小瓮奴见我并未受伤,顿时咧开嘴现出欢喜之色,双手合十做出谢天谢地的动作,见我冷眼不动,他又朝着我方才踏空之处指了指,用手指比划着向上穿刺,再捂着他自己的脚,皱眉皱眼做出受伤疼痛的丑样子。

我拾起一根树枝拨开落叶,借着月光仔细一瞧,果然看见我方才险些踏入的土坑底部还有半截断裂的锈蚀铁钎,那铁钎上还残留着昔日用以伤人的弯钩倒刺。

我明白是他方才救了我,但我并不想让他觉得我会感激他。

对面那个脏乎乎的小瓮奴从始至终一直只是切切望着我,对他自己被摔得淌血的胳膊却全不理会,我也不愿心软,便故意在心里嫌弃他腌臜,皱眉问了句:“你胳膊流血了,不擦擦?”

他忽然咧嘴朝我一笑。

我却瞬间给这笑容惊得失了神。

我无法想象一张那样肮脏那样瘦削的脸上,竟然在刹那间绽出一个那样好看的笑容,能让照在他脸上的清冷月光顿时化作晴空艳阳。

而更让我震惊的,是我在刹那间就确定我一定——不!不是我!是风儿!——是风儿一定见过他,不只是见过他,风儿与他一定大有渊源,在风儿的记忆里,一定有他。

虽然那笑容比焰火消逝得还快,但笑容过后,那双眸子更加清亮,他指指我,又指指他,比出个他走我跟的样子,见我呆呆点了一下头,他抿抿嘴,极为是用力地朝我又点点头,之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在前面给我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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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过午夜,海风渐小,天空中云气渐浓,月亮渐渐模糊,月光愈发黯淡。

两个小小的黑色人影,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攀过海边陡峭的崖壁,先后钻入隐藏在峭壁枯藤后的一个小小石洞之中。

那洞口前段极窄,仅容一人四肢着地爬行而入,但爬行十数丈、经过几个曲折之后,洞渐宽大,前面带路的小瓮奴在一片黑暗之中轻车熟路地摸出火石,点亮了石洞角落里的一截小小的土蜡烛。

小小的烛光将黑暗撕开了一个口子,水无昔见自己已经来到石洞的尽头,周遭竟然有三丈见方,高下也有丈许,且与外界还有若干拳头大小的小洞和裂隙曲折相通,是以虽然十分隐蔽,却又并不觉憋闷,果然是个藏身的天然绝佳之所。周遭深灰色的石壁上,竟然用木炭写着许多乌黑的字迹,其中最多的,是不断重复的“我是谁”三个字。

小瓮奴看无昔戒备地盯着石壁上的字迹,瞬时便明白了无昔的疑惑,伸手从地上一个早已熄灭的火堆上拾起一根炭条,在石壁上端端正正地写下“我是谁”三个字。

无昔果然回了神,多此一举地问了句:“你会写字?”看小瓮奴认真点点头,又问,“是谁教你写字的?”心中却想他未必肯告诉自己实话。

不料那小瓮奴竟然毫不犹豫地在石壁上写下了“水灵”二字,更出乎无昔意料的,是他又指指无昔的怀中,再次比划出盒子和在地上挖坑掩埋的动作,随即也在洞壁上又写下了“水灵”二字。他指指无昔,写下“修罗”二字,又指指自己,再一次写下“我是谁”三个字。

裹在一身乌黑夜行衣中的无昔,一直站在暗影之中,似乎已经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一直阴冷的眸子,闪着令人不安的寒光。沉默良久,只听她轻轻说了句:“你帮我,我帮你知道你是谁。”

小瓮奴在放着土蜡烛的石台旁坐下,幽暗的烛火映在他晶亮的眸子里,闪出水汪汪的一层泪光。他愣愣想了想,这才极为用力地点点头,用力得从他脸上甩出了两道晶亮的泪痕。

无昔心中微微一颤,不敢再去看那眼睛,便将自己的目光避开小小瓮奴的脸,瞥见他还在渗血的胳膊和浑身上下层层交叠的新旧鞭痕,无昔悄悄摸向自己怀里随身的伤药,却又踟蹰,暗自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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