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第252章 五内崩碎恍若梦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知县内宅的下人与平素一样早早起来,自己草草洗漱收拾停当,就赶去卧房伺候毛知县起床。谁知今日却是扑了个空,惊慌失措之下叫了人四下寻找,却在茅厕后面找到了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毛大老爷。

一众人慌忙将那“臭粽子”搭到院中,立时就有人惊呼:“妈呀,是血!”

原来,毛大老爷的两只耳朵都被割了去,圆滚滚的脑袋像个沾了血的烂茄子。

再瞧此时这位半死不活的毛大老爷,那当真是狼狈到了极处:脸上又是泥又是血,嘴里被死死塞着一大团破布,那人显然是还嫌堵得不够结实,又用一根长布条从嘴到脑后狠狠勒了一道,把个毛知县勒得如同翻了白眼的大□□。身上的棉袍早给剥了去,就只剩了一身单衣,那绳子又捆得极是用力,横七竖八勒了足有二十多道,想来毛大老爷在这又冻又勒之下没咽了气,也当真算他祖先显灵保佑了。虽说是没咽气,可给如此割了耳朵、一身单衣地捆着堵了嘴丢在茅厕后面吸臭气,毛大老爷也已经给折腾去了大半条命,他自己早吓得屎尿横流,浑身上下更是臭不可闻。

众人只好捏着鼻子把这位知县大老爷赶紧抬进屋去,急急忙忙找人请大夫来救命。

却不料大夫还没来,兴宁王府的管家竟然又来了。

知县大老爷既然不能见人,荀师爷只好硬着头皮去迎接这位没有品级的“上差”,哪知这位江管家刚刚一落座,就说此行除了是来接五公子的尸身之外,竟然还要将那女子一并带回王府。猪猪小说网首发 www..

荀师爷登时就出了一身冷汗,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才结结巴巴说出:“那……那女子于贵王府颜面有损,不是……不是已经传话来要……要……”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说“要弄死了干净”的话,吭吭哧哧了好一阵,只好改说,“要不能送去王府……”

江管家虽然一直耐心听着,但始终都沉着脸,此时更是不悦:“这是从何说起?兴宁王府的颜面也是你一个小小师爷能议论的?王妃娘娘叫我来接人,你难道还要阻拦不成?”

荀师爷此时也只得在心里承认了这其中必然是出了岔头,只得一咬牙,赶紧屏退自己这边的下人,又朝江管家连连打躬,连道“借一步说话”。江管家早已觉出事态不对,犹豫一下,还是叫自己的随从也退了出去。

听荀师爷详细说了那个挂着王府腰牌的女子来传王妃娘娘的话,吩咐要五日之内暗中除掉那女子,又说起毛知县被得实在逼无奈,只得亲自给那女子灌下了穿肠毒药,江管家的眉头就已经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只是他在王府里办差多年,也颇练出些涵养,是以只是示意荀师爷继续往下讲,一直等听得那女子中毒之后竟然被人从牢里救走,才闷声问了句:“可知道救走她的是什么人?”

荀师爷抖落着双手道:“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人啊。这要是知道了,不就赶紧下火签去拿人了不是?不过,估摸着跟伤我们知县大人的是同一伙子人,我们知县大人这不还没醒呢,等他醒过来仔细问问,或许就能有些线索。”

却说秦正杰将风儿急匆匆抱回客店,走正门自然不妥,只得从后窗跃入房中。

将风儿轻轻放在床榻上,秦正杰不敢惊动店家,只取过自己的手巾,就着铜盆里的水,拧出来给她擦了脸,又倒了些温水来,小心给她喂了几口,看她并没有吐出来,心里方略略安稳了些。也来不及去寻别的衣裳,就从包袱中拿出自己的衣裳,将风儿身上肮脏破烂的囚服都换了下来。

一边给风儿擦洗更衣,秦正杰的眉头就越皱越紧了。

风儿脸颊、手心和双膝的新伤显见得是这几日的官府“非刑”所致,可那脖颈上四道深深的割痕,后背和臀腿上的交错鞭痕,还有那不知断了几根的手指,却都绝非是这几日才受的伤——看来,在她嫁给逸阳这不到半年之内,也不知这孩子又受了多少罪。

秦正杰将风儿换下的破烂囚服丢入远处后巷,再回到屋中,瞧着床榻上形销骨立的风儿,正竭力按下要去京城寻江逸阳当面问个清楚的念头,却听后窗响动,正是满面泪痕的暮宇一头撞了进来。

暮宇“扑通”一声跪在秦正杰面前,失声哭道:“师父啊……当真是江逸阳那个混账王八蛋派人要弄死风儿的!”

秦正杰赶忙一把扶住暮宇,已然猜到这必定是他从那本地县令那里逼问来的消息,可心底深处,却总还觉得自己这十几年对大徒弟江逸阳不会看走眼。看眼前小徒弟许暮宇又如此伤心气愤,秦正杰也觉心疼,便拍抚着他后背劝道:“先别哭,好歹咱们也得先救了风儿性命要紧,其余的事情都比不得这个紧急。”

暮宇也知师父说的在理,强忍着难过,抽噎着从怀里掏出风儿自幼随身不离的墨玉和一支铜哨子:“这个是那狗官交给我的,说风儿当时身上就只有这两件物事。”

秦正杰不由得“嗯?”了一声,伸手拿过那铜哨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暮宇却只顾捧了那墨玉扑到榻上的风儿身边,哽咽道:“风儿!风儿!宇哥哥给你把玉拿回来了,你快睁开眼瞧瞧啊……”

师徒二人也不敢耽搁,不等天明,就背着风儿离开了宣阳城,先寻了个山野隐秘之处给风儿暂且疗伤,待她脉象稍稍平稳,就赶紧雇了马车,护着她回九离山去。

-------------【镜头转换】------------------

迷迷糊糊之中,一身白衣的小白一直都守在我身边,他就那么笑吟吟地瞧着我,手里还随意把玩着那柄青玉箫,只是始终都不说一句话。我想骂他一句:“可恶的死小白,原来是你装死吓唬我。”却一直没力气开口。

后来,我在恍恍惚惚中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梦中:小白要是有那柄随身的青玉箫,他就是天下无敌替□□道的“凤凰箫”冉公子,可惜……是我害小白没有了青玉箫,是我害小白一身鲜血地倒在雪地上。眼前的小白只是在我记忆里的小白,人世间的小白已经死了。

我又害死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仅仅是那个见面就和我斗嘴笑闹的小白,他还是我哥哥,他说,我们是最亲的亲人,他会护着我,生死都护着我,我不孤单,他也不孤单……可、可那么快,我就又孤单了……孤单地落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地狱里……

这是一个多混乱的梦啊,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影子,都在朝我喊着“风儿”“风儿”“风儿”,有怒着喊的,有哭着喊的,有抱着我喊的,每一个声音都那么嘈杂,嘈杂得我不胜其烦。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知道“风儿”是谁呢?既然风儿是这世上最孤单的一只小鬼,又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要纠缠着她不放?

他们太聒噪,都不如安静的小白。

小白就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我、陪着我,看得我的心碎成了一地的黄连粉末末儿。我用尽全力,伸出手去想拉他,才发现原来这近在咫尺,竟然已经是远过天涯。

后来,我和小白之间又夹进来好几个人,有男有女,也都拉着我喊“风儿”,他们有落泪的,有叹息的,都说什么好歹回来九离山就好。

我想问小白,他们说的那个九离山是个什么地方?可小白却仍旧不开口,仍旧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我。

倒是其中有个人长得很有几分像小白,只可惜是个光头和尚,就是他总是拉着我没完没了地说这说那,翻来覆去地说什么“锁风轩”,说什么“以前”。

我问小白,什么是“以前”?这个“以前”又到底是“在什么之前的以前”?小白却还是不开口。我就朝那个像小白的光头和尚问:“你认识小白么?”那和尚就抱着我大哭。我看他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也就只好不再开口。

再后来,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一身黑衣的女孩子,她指着我不住地冷笑:“你不是嫁给大师哥了么?怎么还有脸回来?你知不知道风儿是最害怕大师哥的?你既然嫁给了大师哥,你就再也不是风儿了,你最好是自己滚出锁风轩去!”

我给她骂得莫名其妙,什么“是风儿”“不是风儿”的,我若不是风儿,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叫我做“风儿”?我若就是风儿,又隐约觉得风儿似乎确实不该嫁给大师哥,可小白又说过“风儿你其实是喜欢大师哥的”,这乱糟糟的一团乱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有时候会觉得连同“风儿”在内的所有名字都陌生得很,可有时候又觉得似乎魂里梦里不知盼望了几千几百遍,但我都不敢细想,因为越想越是糊涂,越想就越是想不起来。

我记得最清楚的名字只有两个:一个是“小白”,一个是“长生”。我不知喊了“长生”几千几百遍,才看见她怯生生地站在屋角里,却怎么也不肯过来。我跟她说:“都怪我不好,把你给我的首饰都弄丢了。”她背过脸去,似乎是在哭,我想下床去拉她,身子却给人按住,我没有力气挣扎,只好再一遍又一遍地喊“长生”。

后来,我似乎睡得很沉,也再没有人来叫醒我,害得我一直都在这个乱糟糟的梦里睡得晕头胀脑。我早已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还要睡多久,难道要我睡到春暖花开不成?

这个梦越来越乱得一塌糊涂,教我根本分不清那些时不时从脑中蹦出来的片段,到底是我以前的零星记忆,还是我在梦里的随意想象。那些片段往往前言不搭后语,根本连接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有时更是彼此之间风马牛不相及,甚至许多情节都是截然相反的,全然看不出什么前因后果。我给这些鸡零狗碎的画面弄得烦不胜烦,偏又避无可避,忍不住稍稍一仔细琢磨,立刻就觉得头疼欲裂。

我渐渐觉得真假也罢,醒梦也好,其实都不过尔尔,反倒都不如生死来得干脆干净。

-------------【镜头转换】-------------------

眼见得过了又是一年地气回暖,只因为风儿有一回迷迷糊糊中说了句“我要睡到春暖花开”,暮宇就除了在锁风轩里陪着痴痴呆呆、疯疯傻傻的风儿,每日里都跑去向阳的山坡上,眼巴巴地等着迎春的枝条返青开花。

自从将风儿送回山上,暮宇哪里还肯再回去延恩寺念经?当众一把火将灰布僧袍烧个干净,含泪大骂:“骗了我出家去当和尚,你们却将风儿嫁给了那狼心狗肺负心薄幸的混账江逸阳!好好的风儿给他害成了这个模样,我却浑然不知,每日里竟然还傻乎乎地为她诵经祈福!当初若是让风儿嫁给我,我就是带了她一路天涯海角四处流浪讨饭,也比她如今给生生折磨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好上千倍万倍!”

秦正杰闻言一语皆无,倒是庄可为忍无可忍,怒道:“谁许你如此放肆!早知道你们如今还要百般生事不得安生,当初就不该准这孽种回山!就叫她老老实实待在无相庵里,我看倒更好!”

秦正杰自觉愧对风儿,擅自做主又一次打开了九重金匮取药,庄可为得知之后更是大发雷霆,将正堂内的几案都拍碎了。无奈秦正杰此时一心只要救风儿的性命,从始至终只是我行我素,庄可为大大发作了两回,最终也只得作罢。

好在前代祖师留下的药确实有回春之力,愣是将奄奄一息的风儿又从鬼门关门口给拽了回来。只是她外伤渐好,身子却仍是虚弱不堪,神智更是始终不曾恢复,不辨冷暖,不知饥饱,对周遭的人更是一概都认不得,只是一时叫“小白”,一时喊“长生”。秦正杰束手无策,偏偏又寻不到那个名医闵槐,只能眼瞧着干着急。

这天午后,秦正杰又来锁风轩陪着风儿,瞧着她仍旧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双无神的眼睛始终都是直勾勾地盯着床帐顶。秦正杰心中难受,也不敢再多想,只拉着风儿的手,与她轻声讲些芳伊的旧事,也不知是说给风儿,还是说给他自己。

正这时,暮宇一阵风似地跑进锁风轩来,手里捧着一支刚刚开了两、三朵小小黄花的迎春枝子,仿佛是捧了件无价珍宝。

暮宇将那黄澄澄的花瓣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风儿手上,急切切不住口地来回念叨:“风儿你看,花开了,花真的开了,风儿你快瞧瞧,春暖花开了,你该睡醒了,真的春暖花开了……”

风儿无神的眸子缓缓转向暮宇,却只是愣柯柯瞧着他,过了好半晌,才又愣柯柯瞧向迎春花,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眼中渐渐有了些许光彩,忽然,开口哑声说了句:“宇哥,小白长得很像你。”

暮宇只一听得这声“宇哥”,一见扑过去一把死死搂住风儿,失声痛哭起来:“风儿你可醒过来了——”

风儿却不哭,只木木然由着他搂着,好久才将眼睛又缓缓移到秦正杰脸上,呆呆问道:“是……师父?难道……大师哥送我回来的?”

暮宇见风儿并不搭理自己,心下焦急,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偶人,一把递在风儿眼前,抽噎着急道:“风儿你瞧,你的布偶人,宇哥天天都带在身上,你还记得么?咱们那时候去到镇上,你一眼就瞧中了这个吕布,我当时钱不够,你就发脾气,我买糖哄你,结果你……”才说到此处,风儿忽然身子狠狠一抖,一大口鲜血直直喷在布偶人上,口中低低只说出个“不”字,人就晕了过去。

风儿再醒来时,却死活也不肯再见暮宇,秦正杰也不好多劝,见风儿只是双手拉着自己的衣袖,垂着头,双眼含泪,却不哭也不再言语,秦正杰也不好贸然问起这半年在兴宁王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反复道:“回来就好,师父护着你。”

就在此时,只听窗外传来林书勇恭敬的声音:“师父,大师哥来了。”

随即,就听见赵飞急急嚷道:“暮宇!你——”紧接着便是他慌慌张张追出去的脚步声。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