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烨急急赶到的时候，林中早已恢复了一片寂静，天光从枝干的间隙落下，好似下了一场金雪。
肩宽腿长的男人站在林间，正垂首于手中书册，他神情万般专注认真，如果不是四下里躺了一地身着黑色篷衣看不清脸面的人，怕当真是一副闲暇之景。
那天光金雪将男人一身黑锦素袍渡染成金，沉烨一动不动地看着江岁寒，沉下的目光中满是对那个人的痴恋和独占。
一阵风来，吹乱了男人披散的墨发，江岁寒只微一抬眼，他便如同做贼般地匆忙藏进了树后。
“竟然……是龙？”
余光间闪过黑影，但江岁寒没有去管，他手下摩挲着书页若有所思。
这位魔尊本体竟然是龙的这件事情，江岁寒当真还不大清楚，他于龙的了解也只不过停留在古籍中的残存的只言片语。
若不是今日在这日谱中看见沉烨亲口承认，他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位魔尊同龙这种生物联系在一起。
不过眼下纵使知晓沉烨这位魔尊是龙，怕也决不会有人敢大着胆子在他眼皮下作怪了。
他将将合起书册，放入怀中，冷着声道：“还不出来？是想本尊亲自去揪你吗？”
树后的沉烨蓦然僵了身型。
他于暗中左右一环顾，也摸不准江岁寒到底是不是在同他讲话，可他要这般轻易出去，若江岁寒说得不是他，那不就纯粹是不打自招了吗？
“魔尊当真是好本事，”见久无动静，江岁寒冷笑一声，“戏弄起人的手段当真层出不穷，这一回又是想同本尊玩什么游戏？躲猫猫吗？”
眼见着自己名号都被清晰点了出来，沉烨再也没有死乞白赖藏下去的必要，于是他施施然从树后走出，对着朝江岁寒咧嘴笑了一笑。
这种看起来有些傻里傻气的笑容蓦然出现在江岁寒那张，平日里向来高冷的脸上，竟然有说不出的怪异。
江岁寒：……
看着自己的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江岁寒确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那些对着沉烨的怒意和心火，想要将此位不要脸魔尊大切八块的念头，在这一个傻兮兮的笑容里皆烟消云散了去。
起初，他确实因为沉烨的所作所为而万般气恼，可……眼前这是他自己的身体啊，他能怎么办，上去抽自己一顿吗？
而且，在经历了那诸多事情，包括看了沉烨的日谱后，他愈发觉得自己像是沉烨日谱中提及的那位师尊。
虽然江岁寒没有同这方面有关的记忆，但现在看到顶着自己脸的沉烨，他就会想到那些记在日谱里不为人知，尽诉相思之苦的文字。
一时间竟也不知是气恼多些，还是窘迫多些。
毕竟背后看看也就算了，此时被放道正主面前，就算是江岁寒喜怒向来不怎么行于表色，此时当着沉烨面，竟也有了些许心虚的之意，他眸光闪了闪……
偷看人家日谱的这种事…………
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
沉烨自以为江岁寒此时心中定然是万般气恼，就差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去喂鱼，方才能解一解那心头恨。
却不想他师尊竟因方才才偷看过他的日普，那点恼恨之情皆在正主面前化为心虚了。
“江仙尊，这事确实是本尊……”
沉烨也暗自纠结该怎么去同江岁寒说这件事情，毕竟当初他确实不知情，引来这天雷完全是阴差阳错。
谁能想到那鬼玩意儿，竟能劈得他同江岁寒身魂互换，若他早知……他肯定要找合适的机会再去劈一劈的！
然就在他还没有纠结出个理所然时，却见江岁寒掀起眼冷冷看着他，低沉的嗓音似被霜雪覆着凉意，冻得人遍体生寒。
他轻飘飘地道：“现在怎么就不叫师尊了？”
沉烨瞳孔猛地一缩，就不过脑子，下意识就追道：“你……你想起来了？！”
喜悦在一瞬间当头砸下，点燃沉寂许久的荒原，烈火呼啸奔腾而去，干裂许久的岩浆再度流淌覆漫焦土。
沉烨心跳得几乎要蹦出来，明明是浅茶色的眸子，却仿若被烈火硬生生地烧淬成极为耀眼的赤金色。
似乎许久许久之前，就有人用这样的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江岁寒了。
江岁寒心头一跳，几乎就不用猜了，只凭沉烨的反应和这一句话，他就可以笃定，那本日谱中写下的师尊当真是他。
荒唐，简直是太荒唐了，尽管有所准备，但真正得知真相的这一刻，江岁寒仍旧有些手足无措。
沉烨写在日谱中的字字句句，作为旁者来看，最多是戏谑又或觉有趣地笑上一笑，可若当真成为那里头的人……江岁寒，江岁寒只觉一股热意从耳根蔓延，轰的一声直冲上头。
那么，那个在魔宫中，将他压在窗框上肆意……
不过瞬间，那张俊秀的脸庞就彻底红透了，江岁寒咬牙切齿了半天，向来不会骂人的江仙尊最终却也只憋出一句不知羞耻来。
徒弟喜欢师傅，简直就是罔顾人伦，目无纲常！
沉烨满心的欢喜尽在江岁寒这一声不知羞耻中被冷水浇了个透彻，他眸子在一瞬间暗沉了下去，眸底隐有粘稠暗色涌动。
这不怪他，沉烨心下道，他的师尊永远不会和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因为没有记忆罢了。
他的师尊很好，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
江岁寒再讲出这一句话后，心下突又几分后悔，他不应该这么说沉烨的。
男人记在日谱中的字字句句，满是诉说着他当时年少的全部欢喜，纵使知道那个人是自己，但没有那段记忆的他不应该替有记忆的他，对沉烨讲出这样的话。
不知全貌者无法论是非。
看着男人眼底似一闪而逝的伤心神情，江岁寒的唇嚅嗫了两下，将要再说些什么，却不想对面男人突然一个箭步上前，长臂一挥，就将他懒腰扛抱起来。
沉烨轻笑一声，属于江岁寒清亮的声线愣是叫他说出了几分低哑来。
“不知羞耻？江仙尊怕是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不知羞耻。”
江岁寒陡然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