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和何麦的这一场中间谈判彻底以失败而告终。
因为梁夏月不予配合甚至竭力反抗，惹得何麦大怒，连原先的“给半个月调停时间”的约定都破弃了，当场把全城的忮妄召集起来，命令它们对人类进行全面屠杀。
梁夏月中途想着要去阻止这些怪物，但却因为体力不支而倒在了地上，随后径直从几十米高的高楼上摔落了下去。
江加耳试着去他落下去的地点找他，但什么也没有找到。
江加耳没有办法，只得先前往组织的本部。
路上，他所见的情形已经不能用地狱来形容。
即使是地狱，恐怕也比这样的场面要有序得多，面前的一切完全就是荒诞，是所有本存在于人世的框架、秩序都背离现实和逻辑的现场。
眼前的现实实在太过于残酷，有许多人都被逼疯了，不等怪物动手，他们就开始互相厮杀起来，到最后再凄然地自杀。
还剩下的神志正常的人类，都在拼了命地朝着山上逃去。
这一周以来，组织为了应付忮妄的袭击，在据点周围用有限的工具设立了钢筋水泥的屏障。
江加耳当初也收到了组织的通知，不过等他真的感到地方的时候，却注意到大门前有不少人都在声嘶力竭地哭喊，求着组织放他们进去。qula.org 苹果小说网
原来这道屏障还没完全建好，怪物来袭，里面的人自顾不暇，干脆直接关闭了整个大门，谁也不放进去了。
原本是为了帮助普通市民才建造的围墙，如今却成了第一道将市民弃之不顾的残酷存在。
为了稳定形势，江加耳把围在围墙的人先召集了起来，尽力保护着他们的安全，在这个安全范围之外的地方，他也实在是没有心力去关照了。
但就算这样还有人不领情，有的人甚至把江加耳当成了组织的人，好几次冲上来对着他又抓又挠，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似的。
“都该死！像你们这样的……都该死！”这人被旁边的人控制住，还在不死心地朝着江加耳大喊，脸上满是近乎精神失常般的癫狂，“去死！去死！！你和梁夏月，你们这些东西，都去死！去死！！去死！！！”
纵然有过不幸的童年，江加耳也很少直面遭受这样直白滔天的恨意，在这一刻，他忽然切身理解了梁夏月的处境。
也许从生下来开始，梁夏月就一直在遭受着这样的谩骂。
江加耳没空理这人，时常有怪物冲过来，要对抗他们就已经占用了他的全部精力。
而且他帮助这里的人也纯粹是出自人道主义，身心还处于做任务的状态，并没有从自己原本的立场中脱离出来，也就更不会去计较这些根本和他不处在同一维度的人类。
只不过，在这精神紧绷到极致的间隙，他却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梁夏月。
梁夏月真的是死了么？
江加耳沿着梁夏月掉落的地方找下去的时候，没有看到他的任何痕迹，别说尸体，就连一滩血、一片衣料也没看到，梁夏月仿佛在临死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
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态，最是折磨人的精神，让人放不下。
江加耳想起以前他出任务的时候，答应了一个老太太要帮助寻找她常年不归家的儿子，为此他在那个世界找遍了许多地方，最后终于在怪物栖息的死尸洞里找到了那位儿子被啃得七零八落的尸体。
江加耳心情沉重地回去告诉了老太太这件事，他本以为老人会痛哭不止，怀抱着一丝希望等待了多年，却只等来了死讯。
但他没想到的是，老人在听到死讯的那一刻，只是稍微愣了一下，神情就恢复了正常。
“谢谢你。”老人话说得很慢，仿佛在用灵魂斟酌每一个字，她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只是深深地凹陷下去，“即使只得到这样的结果，我也觉得心愿已了了。你不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一直都在等待，一直、都在等待……”
这件事从此在江加耳的心上留下烙印。
长久地等待一件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结果的事，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痛苦。
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江加耳，大约还没有成年。
不知为何，在今天这样危急的情况下，他又一次想到了这件事，在朦胧的记忆中，老人悲伤得像是失去了颜色的眉眼逐渐和前天晚上的梁夏月重合。
那时梁夏月在他耳边留下轻薄一吻，还有混着吻的破碎的声音：“我一直……都很喜欢您。”
江加耳的神思恍惚了一下，什么叫做一直？他们明明才认识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这时，突然有人在旁边高喊了一声“救命”，江加耳回头一看，是一只忮妄抓住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
他当即对着忮妄就是一枪，但这忮妄格外地皮糙肉厚，吃了江加耳的枪子不仅没被打趴下，甚至还因为疼痛而兴奋起来了，当场把手上的女人狠狠一摔，就朝着江加耳山摇地动地跑了过来。
江加耳抬手又是几枪，但这也没阻止住忮妄的步伐。
江加耳心里一凛，做好了打长期战的准备，正准备跳着躲过攻击，突然从旁横过一道力，当下朝着忮妄就是一记猛击，而那忮妄被这股大力一抹脖子，竟然当空飞出去半个脑袋！
江加耳回头看着突然拦在他面前的人，等看清后，脸上不由露出淡淡骇然。
眼前的人是梁夏月，但又不是。
说他是梁夏月，是因为他身体的左半边还保留着梁夏月的样子，但右半边就像是被黑色昆虫缠满的树枝，黑筋浮现，血肉蠕动。
不等江加耳回过神，梁夏月就已经在须臾间粉碎了刚才的那只忮妄，远处的其他忮妄看到这一幕，都吓得不敢轻易接近。
梁夏月——或者说状似梁夏月的半人半兽，没有跟江加耳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对上眼神，就要去追击其他忮妄。
“等等。”还是江加耳叫住了他，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梁夏月的这副样子，江加耳没有见过，但他也不是一无所知。
混血儿身体里都有来自暗面生物的另一半血统，这些血夜，是永远隐隐而动的不安定分子。
在正常情况下，混血儿绝对不会化身成为真正的怪物，他们特殊的能力通过人类的形态就足以表现出来了，除非……
是被用了药。
或者是采取了类似的强制措施，将他体内的暗面血脉□□地逼出来。
而这样的转变对于混血儿来说，就如同小美人鱼生出一双人类的双腿一样，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是疼痛和血。
至于副作用更是一堆，眼前的梁夏月，还有没有意识都不好说，他静静地面对着江加耳，却像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了，仅剩的左眼里也都是迷茫和空洞。
江加耳发现，梁夏月身上暗面的部分还在不断地扩大，在一点点地吞入、蚕食他仅剩的人类的部分。
江加耳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不知道变成这样的梁夏月还能不能再恢复原状，也没法再去拦他，任由他冲了出去。
这场战斗进行了多久，江加耳慢慢地就有些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到了最后，子弹早就耗光，而他的双手已经脱力到提不起刀，他只能坐在地上，疲惫地喘气。
他想护住的人类一个都没护住，忮妄原先是在城市里进行屠杀，等把人杀得都差不多后，便集体朝着山头涌了过来。
组织的铜墙铁壁也撑不住半点用，到这时早就成了破铜烂铁，里面的人也早就被人肉切割机一样的怪物们绞得破碎。
整个城市赫然已经被忮妄占领，而人类不是由于自愿让出了主导权，是因为生生被屠尽，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站出来说一句话。
江加耳颓然地坐在一堆死尸旁，他已经浑身上下都使不出一丝力气，所有的关窍都在因为过度使用而在不断流血，鲜血模糊了他的视野，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像是偏移了色彩的粗糙画作。
在这模模糊糊的视野尽头，江加耳感到自己好像看到了一抹黑色身影，那黑色身影不像是个人的模样，更像是某种在地下生活太久的大型爬行动物，因为在黑暗中生长了太久，得不到阳光和明亮，而日渐演化得奇形怪状。
黑色身影似乎身负重伤，在一点点地艰难朝着他爬过来。
那黑色身影似乎想把他圈进怀里，但又不敢贸然出手，像是怕伤到他，又像是在这种情况下还在乎着自己的形象，担心江加耳害怕自己的形象，而蜷缩着不动。
在黑色身影的后面，江加耳还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何麦，那似乎是何麦，也在朝着他们缓步走过来。
黑色怪物像是被少女惊到了，它猛地往前一伸掌，将濒死的江加耳拢在了自己怀里。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江加耳终于恢复了一丝力气，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怪物裹在一层金黄色的黏膜里。
这黏膜像是结界一样金刚不坏，但看样子必须要黑色怪物用自己的血肉不断地滋养它才可以。
黑色怪物趴在江加耳面前，用尽全力把他护住。
与此同时，怪物的身后有一头比他更为庞大可怖的怪物，这头新来的怪物和黑色怪物长得很像，只是浑身是褐红色的。
江加耳睁大眼睛，但是浑身的疼痛又让他动弹不得。他震惊地发现，那头褐红色的怪物正在一点点地啃食黑色怪物，从头到尾，从皮入肉，甚至它好几次狠狠咬住黑色怪物的背脊想把它甩出去，却都被黑色怪物死死抵住。
即使忍受着被啖食生肉的巨大苦痛，黑色怪物也一直守在江加耳跟前，不愿意挪开半步。
这样的坚持支撑不了太久，然而它却没有很痛苦，反而在看到江加耳平安无事地醒过来后，像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似的，变得安静了许多。
它太痛了，如今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黑色怪物现在的状态自然是无法吐露人语的，但江加耳却总觉得能够听到它临死前的呓语。
“……我太贪心了。”怪物似乎想抬手触摸一下江加耳的脸，但因为手掌面积太大，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这样的结局，本来只应该让我一个人承担。”
“我是注定要死的，从我从记忆开始到现在，所有都这么告诉我。我本来也接受了这个结果。”
“……可是，在看到先生的时候，我突然不愿意就这样一个人去死了。”
“这些话已经在我心里演练了无数遍，但直到今天，我才有机会能对您亲口说一次。”
“我不再有死的想法，而是想跟您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但是……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只是无尽的诅咒。是没有希望的等待，是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
“所以，就像现在这样，我自己一个人离开，先生您活下去……再好不过了。”
江加耳几度睁眼，他想跟脑海中这个不断闪现的声音说几句话，无奈一点气音都发不出来，黏膜也越来越厚，像是把一切都隔绝在他的皮肤之外。
然而不知为何，江加耳闭着眼睛，一切通感都传达不到的时候，他却感到，似乎有几滴眼泪滴在了他的脸上。
再之后，他像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意识陷入了黑色的混沌之中，一句话也都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