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40下 师生贵主相嘲挤情义相战叹百年

韦保衡与他款了茶,才继续说道:“太学生不闹,外州的举子自然闹不起来,还请公多劳心!”抬了手。韦殷裕点了头。韦保衡道:“公可知谁为酋首?”韦殷裕道:“一个是已故鄂岳观察使崔巘第三子崔昭纬,此子才性聪明,文章亦佳,年近而立而不得登第,故怨之!”韦保衡道:“此人易与,唤他长兄(崔昭符,次兄崔昭愿皆在朝)嘱咐几句便了!”这厮属清河崔氏南祖乌水房,有唐以来名臣不少,可宰相还只有宣宗相崔慎由,相比于崔沆这支博陵崔氏大房足足少了五相,倒怪要闹闹的。

韦殷裕抬了下手,继续道:“另一个是宪宗中书舍人张仲素之孙张濬,其父以荫入仕,官卑不显,彼年近不惑,志大才疏,困顿日久,故亦有怨!其他皆是影从!”韦保衡道:“予他盘缠,使了回家,有亲侍亲,无亲读书!”韦殷裕应了便起了身。韦保衡道:“国舅之事不必为忧!”韦殷裕手一抬便走了出去,随即却折了回来,郑重道:“堂老,下官亦何所惧?谤言得入,亦不过远贬岭海耳!”言毕,昂然而出,也真是狂哉!

也是看着这厮的憨狂,韦保衡才临时编撰泄题那番话,当然,之前榜在阁中时他便这样疑过,也不是他心险,倩人代笔这种事在势门子弟中并不鲜见,温璋族叔温飞卿(温庭筠)在大中朝便以与人代笔闻名,卒被宣宗皇帝以扰乱科场贬官,而最著者当属穆宗长庆元年(821年)那场考,可若不是钱徽、杨汝士失了段文昌、李绅的人情,又逢着李太尉在翰林——以党相争,事情也闹转不了,毕竟天子也明白,百姓是水,势门是舟,无舟则无以行水!

崔昭纬第二天便没有见人,韦殷裕使学生寻着了张濬,便要与他说讲一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道理,不想没说几句,张濬却拦住道:“祭酒,小子所诉者沆瀣一气,坏朝廷设科取士之意,将为天下举子伸张胸臆,非是恨己不第也!”韦殷裕道:“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无乃汝之谓乎?”张濬道:“非也,乃祭酒之谓也!祭酒欲令小子不言,何假辞于孟子?孟轲岂是沆瀣之妻党耶?”韦殷裕脸一下子赤了。

张濬一笑,深揖道:“小子谨领命矣!”转身便走,嘴里还高唱道:“韩非披木忌壅窒,孟轲好谗尊巨室。三桓谁夺周社稷,文帝倾心叹百世!百世卿族事百主,忠义廉耻不曾苦。张濬路穷不须哀,好花好女在章台,采去来,归去来!”韦殷裕是气得一身作颤,却又无可奈何,不过这厮倒真是背着书箧走了。

韦殷裕心性高傲,气量却不宽,当日回到宅中,犹是不乐,晚食伎乐也没用,吃了些酒,便闷闷睡下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便听得妻子尖叫起来,他猛然惊醒,话还没问出,便觉得被中、身上有物乱窜,也不由得惊嚷一声,滚跌下床。待婢女红子将烛进来,才看明白是一床一地的家鼠,概有百数!也是怪哉,家中虽时有鼠见,何得一夜皆集于此屋?鼠者,阴类,穴居惧人,今集于己屋己床,恐非吉兆,遂焚香卜卦,果是不吉之甚!沉闷数日,心中犹是不宁,便从妻言,往宣慈寺虔心拜了一回佛,又请老和尚来做了禳灾的法事。

可送佛出门的当晚,又有灾异发生,这番出现的不鼠,而是蛇,时当初夏,突地一床凉气,不是侍妾警醒,他也还醒不过来。蛇之比鼠,其阴更甚!只得又请了和尚来。可就在法事的最后一天夜半,道场突地蛇鼠乱走,和尚吃了吓,天不明便走了。韦殷裕忧惧,遂告了病假。

当天日昃时分,杜裔休便过来了(注:杜佑曾孙、杜悰之子)。城南韦杜,离开尺五。韦殷裕是诸韦之一,杜裔休是诸杜之一,父辈便相友,俩人年相仿,性相近,极要好。杜裔休看问了,便叹声道:“夫国之将亡,必有妖祥!邪气侵人,先坏肺肠!兄之遇此异也,以愚弟度之,非独亡家之兆,亦亡国之祥也。蛇鼠而侵正人之榻,小人而攘居庙堂之上,岂不然乎?天意昭昭矣!”韦殷裕道:“吾亦有此忧,可奈何哉?”杜裔休道:“亦无可奈何,弟无勇无谋,但饮酣酒耳!”俩人便吃酒,也不使女乐,但各诉愁心。

第二日,崔沆也过来了,到卧内看了一回,步出来便道:“兄道德高尚,学问优深,敬神礼佛,岂得致如此之异?必非鬼神,乃是人祸!”韦殷裕道:“人祸?”崔沆道:“鸡鸣狗盗之辈,市井游侠之伦,固不难将蛇鼠入宅!”韦殷裕恍然,跳起来恨嚷道:“无他,必是郭敬述所为!”崔沆道:“兄何时吃罪了国舅?”韦殷裕道:“非我吃罪彼,乃彼轻侮斯文!”崔沆道:“若非彼,此事倒易了,薛大尹(薛能)当能办!若果是彼,则难矣!”顿了顿,道:“兄可愿磬折?”韦殷裕赤着脸道:“琐琐姻娅,安得折我百世卿族!既是人为,我又何惧?”崔沆道:“彼内则淑妃,外则驸马,又闻已与汾阳之族联了宗,安可谓之琐琐?”韦殷裕道:“无才无德,非琐琐而何?且国子监何地耶?司业又何职耶?我若低伏,谓斯文何?天子学子又何所瞻目?”

崔沆道:“然则奈何?安知蛇鼠之后无他物哉?”韦殷裕沉了一会,道:“内融,士可杀不可辱!我要劾他之罪!”崔沆道:“如何劾哉?他有何罪?罢了,这事我去求人情!”韦殷裕道:“我亦不为己!郭敬述内以郭妃、外结韦氏,韦氏又以郭氏而结郭妃,早晚必为国家之祸!今于相、路相故旧在朝未去,王相尚在中书,事犹可为,一旦尽行贬逐,奸佞满朝,我虽攘臂,谁人左袒?”崔沆掩耳道:“此事我不欲闻,彼势才起,岂能遽止?”韦殷裕道:“我纵得罪,不过长贬岭海,然天子亦不能不所省悟!”崔沆道:“便欲劾彼,亦须罪状,市井流言可入奏章乎?”韦殷裕道:“兄与赵隐相熟,彼先任刑部,或有实闻!”崔沆不欲与他缠,嘱他且按耐,应了。

故来相求,郭敬述岂无他事可劾?”崔沆摇头道:“兄长,便有他事,天子岂肯降罪?”韦殷裕道:“降罪于我也罢,不过长贬岭海!”崔沆道:“何必来,我又岂知彼之罪过?”韦殷裕道:“赵相曾任刑部,或者有所知,或者其故吏必有所知,劳公问之!”崔沆道:“兄若思外任,亦有他法!”韦殷裕见他如此,抬抬手便起了身。

但凡书生得佳题,便必欲成其文章,韦殷裕便是此性,真是行思坐想,无须臾忘之。又将此意与杜裔休说了,杜裔休抬手揖道:“兄能如此,自是天下之福,可奈家人何?”韦殷裕道:“丈夫行忠义,岂以家人为念哉?”杜裔休再揖,道:“恨不能与兄连署!”韦殷裕道:“兄之职重,岂可轻尔?如欲相助,可道韦氏一二情实!”杜裔休道:“亦不能知之,只知郭敬述常来往于门下,一入阁中,久久不出,出则必有欣喜之色!”韦殷裕道:“如此最好,便有一箭联雕之势,烦兄细为打听!”

蛇鼠之事倒再也没有出现过,郭敬述一伙蛇鼠却时有撞着,韦殷裕住在宣平坊,往来国子监时是必然经过平康坊的,大概是崔内融托了人情,这厮望见自己也是视若无睹,这让韦殷裕更觉着了耻辱。到五月初,韦殷裕一日回宅,不知是谁送了一封书状来,上面不仅写着郭敬述受敕修建同昌公主陵园时,和雇民夫,却不予佣酬,甚至有鞭杀役夫,随地土掩之事,随后更是打杀诉者之家。又有郭敬述酒后之语,说淑妃无子,忧圣人身后事,嘱他与韦保衡谋立太子。又有圣人醉心佛法,淑妃与韦保衡欲相倚重,已有不伦之情,郭敬述为青鸟,常以果盒藏书以通其情。写得甚详细,事事皆有何时何地何人。韦殷裕看后大惊,也是大喜,便澄下心写奏状,几经删改,最后还是以郭敬述欺民残民为主,屡往中书门下请托为次。再以余笔写男女大防,以为郭敬述随时出入宫掖非礼,公主既殁——驸马鳏夫尚预大内家宴非礼,若不遽止,人间必有诬谤之言起云云。

写完之后,韦殷裕心情大畅,表状一递上去,亦不知何日得还长安,便邀了杜裔休,携着女伎往芙蓉游散了一回。到五月五日晚,洗沐更衣,吩咐崔氏收拾行装,便携表出了门。到大明宫扣建福门,说有急状,门上纳状孔一开,便将表状送了进去,也只有如此才能确保劾状递呈至御前!

年年五月初,樽俎泛菖蒲。眼下正是追宴逐南风,观荷听暮蝉的时节,此时李漼正携着郭淑妃在太液池一带廊阁闲步,风吹到哪里便踱到哪里,鸟鸣在哪里便停在哪里,眼望池中星,心期如钩月,衣袂相联,不需言语。寂静之中,左近柳荫中又有鸟声啼起,李漼止了步,侧耳倾听,鸟声很快就止住了,与郭淑妃对视一笑,便又迈步。突然鸟声又止了,还是莺歌,这次长了些。

李漼索性便站住了,后面遥遥随着的一大队内侍、宫婢也停住了。果然,莺鸟又鸣了一回,李漼眼问郭淑妃道:猜它还鸣不鸣?郭淑妃也用眼睛答道:可难猜!正候着,耳中却有了箫声。俩人对目,是谁弄箫如此?都侧了耳。

箫声幽幽起来了,朦朦胧胧,似从梦中来;冷冷清清,似从水中来;呜呜咽咽,似从病中来;凄凄惨惨,似从丧中来;哀哀怨怨,似从土中来;恍恍惚惚,似从他世来。李漼不觉潸然泪下,手扶栏干,全身作颤,他几乎想起一生所历的所有悲喜,箫声止住时,他的生涯也似乎到了尽头,是痛也不是痛,是苦也不是苦,唯余长叹!郭淑妃亦在泣亦在叹。韩文约一众人也在后面抹泪,他们并不知道天子在泣,只是此曲哀切,使人不能自已。

很快,李可及便:“新制《叹百年曲》!”韩文约感慨道:“好曲!好曲!百年何促促,促促便百年。土中无限事,坟上有人间!”李可及抬手道:“枢相妙诗!”正说话,李漼已在唤“吹箫人何在”了,韩文约便使他上前了。

这时,一个小内侍急匆匆将了韦殷裕的表状过来,韩文约接在手里,问道:“这奏的什事来?”小内侍道:“不知!”韩文约道:“奏的是谁?”小内侍道:“国子监司业韦殷裕。”韩文约便蹙了眉,国子监能有什急务要奏的?田献铦也是未经事体,不问明白便递进来。韩文约揣了揣,还是将了上去,若真有什急务他可有吃不了的罪。李漼正在与李可及说论新曲,见韩文约过来,便问道:“何事?”韩文约上前道:“大家,阁门上有急状递入!”李可及退到一边,挑灯的过来,郭淑妃接了一盏,高高举过去。

李漼看到韦殷裕的名字心里也犯疑,及至看完,一股无名之火便喷涌到了脸上,将表状往地上一掷,恨嚷起“可恶”来。韩文约不知什事,流矢跪下了。郭淑妃微笑柔声要劝,李漼将手一拦,对着韩文约道:“传旨!国子司业韦殷裕,诬毁贵戚、诋及中宫,罪不容诛,即时杖杀,籍没其家。凡在朝亲姻,一并贬逐!阁门使妄受人状,付内侍省杖杀!”韩文约应了,起来流矢传了下去。

郭淑妃听到“诬毁贵戚、诋及中宫”便猜这状子劾的是自己与阿弟,心中惊惧,即时便跌伏在地,韩文约一退,她便磕头请起罪来。李漼扶起她道:“阿媛,这不干你事,也不干你阿弟事,是有人要在朕的心尖上搠刀子!”郭淑妃将信将疑,便要去拾那状子。李漼抢先拿在手,就灯盏上烧了。郭淑妃便又拜下了,道:“陛下,若表状不及臣妾,臣妾不敢言。若果是诉臣妾、臣弟,臣妾敢请一并赦奏者之罪,无重臣妾、臣弟之罪!”李漼俯下身要扶,却就势坐下了,搂了人在怀,也不再说话。韦殷裕明着是攻郭敬述,又说什侵民害民、男女大防,其实都是冲着驸马去的,驸马是同昌的驸马,同昌是自己的女儿,自己是天下的主人。而他们不安分,驸马才掌门下三月他们便耐不得了,看来他们不识善!

李漼返回珠镜殿时,韩文约过来复了命,说韦殷裕已杖死,田献铦也已押到了内侍省,瞻了一眼颜色,便拜下道:“大家,祖宗为防急起之变,故使阁门非时受状。田献铦妄受有罪,但不至死!”李漼才知道阁门值夜的是田献铦,那人是不能杀了,田全操也不合再用了便夺了田献铦的紫,贬为桥陵使(注:睿宗陵)。

第二日在延英殿里,李漼对着四相、二枢密将杖杀韦殷裕一事说道了,又道:“韦殷裕为此,必是受人所使,乃何人哉?”韦保衡听到与己相干,便已拜出伏地了,此时自然说不得话。很快,刘邺便道:“陛下,据臣所知,韦殷裕为人高傲,亲戚之外,唯与给事中杜裔休相交。杜裔休者,杜悰之子也。于琮与杜琮皆为天子肺腑之亲(尚宪宗岐阳公主),故用杜裔休为给事中,而用韦殷裕为国子司业!”话便不止而止。

王铎低头不说话,杜悰虽是牛党(注:杜悰曾为武宗中书侍郎,为李德裕所出),但天子之意甚明,救之倒是害之。赵隐也不说话,不依刘邺之言,杜裔休、于琮便得换成崔沆、路岩。刘行深也不说话,南牙内斗,北司又何必言语!

当日贬诏接连宣下,先是韦殷裕的岳父太府少卿崔元应、其妻从兄中书舍人崔沆、季父韦君卿、给事中杜裔休。然后是于琮的党羽,尚书左丞李当、吏部侍郎王沨、左散骑常侍李都、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张裼、前中书舍人封彦卿、左谏议大夫杨塾、贬工部尚书严祁、给事中李贶、给事中张铎、左金吾大将军李敬仲、起居舍人萧遘、李渎、郑彦特、李藻,于琮的两个兄长前平卢节度使于琄、前湖南观察使于瑰。于琮在贬为东都分司不久,又再次贬为韶州刺史。(今广东韶关)

一时,王铎也敛了气,自己这个门生可真是如仲夏之日,赫赫炎炎,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何可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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