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过敏

傅择宣夜里本就睡得少,被刚才的突发情况一闹,更是睡不着了,坐在沙发上独自发呆。

明明平时都能很快摒弃无用的想法进入到空茫的状态,今天却截然不同,只要企图静心沉气,喻恒筠那张被放大的俊脸就浮现在他脑海中,与此相伴的还有让人面红心跳的气息、触感。

傅择宣的喉结上下滚动,舔了舔唇,用力闭眼将这顽固的画面驱除,深呼吸都气息不稳。

他知道,忘掉就好了。

他应该忘掉的。

如果在这里被牵绊住,到真相面前时,那出精心准备好的剧目又该怎么演?

偏偏这气息叫他沉溺了,没有及时推开。不是喻恒筠的攻势猛烈让傅择宣没能抵挡,而是他本身就有机可乘,叫喻恒筠领会到了他的犹豫和矛盾。

导致现在喻恒筠占据了高地,而他的行为都看起来像欲盖弥彰。

傅择宣也知道这的的确确是欲盖弥彰,可他想到自己的目的,突然又觉得这样并非不可。在进入荣翼梦境前,傅择宣修改了先前的计划,而在修改后的计划里,如果让喻恒筠感受到他的动摇,或许能更轻易达到启动的条件。

这样想着,傅择宣身上沸腾的血好似就凉了下来。他也明白,这是自欺欺人,是在为自己的动摇找借口。

可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遮掩,他将自己看得太清楚了。

尽管看得很清楚,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的方式;分明是自己主动接近,又一退再退。

说到底,他压根就不准备面对计划成功的后果,所以接近了喻恒筠,又不准备接触过深。而他这尚才萌芽的情感,并不足以支撑他再次改变自己的计划。

但他却忘记了,自己第一次改变计划的原因,根本就在于和喻恒筠这所谓的“浅交”。

到这里,傅择宣才不再胡思乱想。

他起身,从书柜里抽出本厚书,抱着一起上了阁楼。到阁楼,他先翻看了一下自己散落的计划手稿,仔细将计划的来龙去脉的梳理一遍,才把注意力投向这本要伴他度过接下来漫漫夜晚的音乐史。

而在傅择宣未曾注意的黑夜里,喻恒筠坐在车里,所有表情都被隐在黑暗中,只有时不时接近嘴边的微小火光能点亮他的眼神,如同午后趴在草地摇尾巴的狮子,漫不经心地以目光锁定着在草地游窜的小猎物,喻恒筠就着烟,看着顶楼两层漆黑的窗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通讯器还停留在接收讯息的画面,上面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汇报:“霍家女儿沉睡。”

这并不是喻恒筠目前第一考虑的委托。

霍清敛的的确确沉睡了,就在不久之前他收到了这条信息,让他着实惊讶,因为在喻恒筠的心里,从来不认为霍清敛是个意志这么不坚强的人。

但不管再怎么不可能,他还是需要担下为霍清敛找到合适唤醒师的责任,当然就目前来看,傅择宣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帮另一个人借用傅择宣一下。

这个人和之前的温子攸是有关系的,也和他的继母纪燕如有关。

纪襄之,纪家独子,是他的童年玩伴之一,和他一同在军部就任,但在病毒爆发两年后,突然陷入沉睡。这对纪家来说是个不幸的消息,因为在至今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他们都没有找到能与纪襄之匹配的唤醒师,越是找不到,则越是心急。

到后来,纪家都快要放弃了,话虽这么说,但纪襄之的生命迹象一直没有衰退,所以纪家只是将大力寻找唤醒师的动作转到了明面下。

而除了纪家,则还有一人不断致力于寻找唤醒师,同时也催促着对SLAF病毒的研究进程——对纪襄之心怀恋慕之意的温子攸。

在那段时间里,喻恒筠也一直在和温子攸分享研究信息,后来计划建成,他也首先考虑将温子攸纳入计划内。

直到……温子攸陷入沉睡。

这也是喻恒筠百思不得其解的点。明明温子攸已经陷入沉睡,他也并没有得到这人醒来的消息,为什么当时从陆申的梦境内出来后,他会再次见到温子攸。

当他询问温子攸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虚幻莫测的笑容。

直到第二天,他企图再次从温子攸那里获取点相关信息,却得知,温子攸已经陷入沉睡。

正好这时,顶楼的灯光亮起来了,喻恒筠毫不意外,只是原地熄了烟,稍等一会儿后,慢悠悠掏出通讯器拨了个通讯。

通讯很快就接通了,青年传来的声音有些不近人情:“什么事?”

喻恒筠语气含笑:“睡醒了?”

他话音落下,通讯器里就传来响动,紧接着是有节奏的脚步声。

喻恒筠数着脚步声,而数到他心中预测的四十三步时,脚步声恰好停止,如他所预想的,傅择宣此时应该出现在了窗前。

通讯器里传来了轻浅的呼吸声,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就这样静默了数分钟,喻恒筠听见对面那个声音轻声问道:“怎么在下面等?”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反应,喻恒筠笑出了声:“怕你不准。”

喻恒筠一向是这样有分寸的人,他懂得什么时候强取,懂得以退为进,所以永远给人进退得当,恰到好处的感觉。

但要知道,在喻恒筠合适的操作下,只要他想得到的,还没有什么没曾得到。

当然,人心不是这样能轻易左右的东西。

可他已经捕捉到了对方那不规则的心律,也捕捉到了对方在他身上所设置的唯一特殊性。

这又怎么不叫他有自信呢?

果然,傅择宣轻轻说了句“上来吧”,声音中还带点嘶哑。

喻恒筠发现了这不同寻常的情况,关切问道:“嗓子不舒服?”

傅择宣以手抚了抚喉结,道:“是有点。”

“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

傅择宣肯定了他的问题。

喻恒筠想到了“酒精过敏”这一情况,于是问他手上有没有红疹。

傅择宣捞起袖子,看到两条手臂上都有散在的红色小点,于是又看回楼下并不可见的车子,回答是的。

“你先别说话。”喻恒筠带些命令语气道,“可能喉头还有点水肿,我去给你买点药带上来。”

傅择宣第一时间就想拒绝:“不需要,休息了就行。”

喻恒筠可不想让他如愿,所说的一切都不是要寻求傅择宣的同意,而是命令,所以他继续道:“还说休息,现在几点?你在做什么?”

“我一直都这样。”

喻恒筠不以为意:“不管你一直怎么样,现在,先别说话了,躺到床……沙发上去休息。”

在喻恒筠坚持的态度下,傅择宣老老实实应声,走到沙发上躺下。

“被子盖上。”

于是傅择宣又老老实实盖上被子:“然后呢?”

“让你别说话了。”喻恒筠沉声道,“闭上眼,等我过来。”

傅择宣闭上眼,听着通讯器对面的脚步声,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喻恒筠在街道穿行的模样。已是深夜,街道亮起的灯也将逐一熄灭,而喻恒筠来来回回间卷携着些许寒意,再次来到他的家中。

就到这儿,傅择宣又睁开了眼,喻恒筠竟然出奇地感受到了,质问他:“为什么睁眼了?”

“你不知道我家密码。”

喻恒筠也想起来这茬了,笑了下,像是在和傅择宣说“你瞧,这个人他也犯蠢了”。

走着,喻恒筠就顺着他的意思说道:“你说。”

“045324。”傅择宣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对自己说出的话在害羞一样。

喻恒筠寻思了一下这一串数字所代表的含义,又笑了,这会儿说出的话有些揶揄:“这串数字有什么含义吗?”

傅择宣飞快否认:“没有。”

对方则不肯这么快放过他:“真的没有吗?”

傅择宣不应声了,闭上眼不再搭理他。

喻恒筠笑完,也不再逗他,就温声交代:“我买完药就来,先把通讯挂了,你先休息着。”

话虽这么说,傅择宣却听着他一直没挂电话,而他稳健的脚步持续不断通过通讯器传到傅择宣的耳里,莫名地很是令他安心。

想到自己才筑起的拒绝心防在不到半小时内就被摧毁,傅择宣开始懊恼,因此不断地开始告诫自己“只有这一晚”。

傅择宣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和着对面的脚步声,这并不悦耳甚至有些嘈杂,但他不断地随之在脑海中浮现出相应的画面,就像是他知道此刻喻恒筠应该走到什么位置,他在做些什么,在……为他做什么。

然后他就陷入了那片深海里。

又是一个人的、无比孤独的深海。

冰冷彻骨,不留一丝余地的痛苦。

因为纵使深入这片无人所知的深海之中,也不会失去意识,所以傅择宣向来讨厌进入睡眠状态。可无奈身为人类的躯体必须获取充足的休息,而为了时常保持充沛的精神力,他不得不进入睡眠。

即便知道并没有什么用,但傅择宣还是固执地要选择在相对温暖的白天睡觉,只因为在白天有机会受到太阳的照射;而地点,则是选择了能被太阳照射的二楼沙发上。

所以这并不是其他人所想的那样,黑夜会让他想起不好的东西。

一切和黑夜都无关,有关的是深渊,掩藏在那片深海之下的,禁忌的深渊。而他身处深海之底,多重锁链禁锢,无所遁形,逃无可逃。

他在尽力逃走,尽所有的可能性逃走,为此他才计划了这一切,借助喻恒筠之手达到目的,最后将一切都了结,他就可以真正地解脱了。

他不想和任何人产生牵绊,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情牵绊。

……

傅择宣是被喻恒筠轻声唤醒的,从深海脱出时,他还着无法忽视的心悸,和各种交杂的感受。

见傅择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实际上又带着刚睡醒的空蒙,喻恒筠好笑地问:“怎么这样看我?”

傅择宣摇头,伸出手向他索要什么的模样。

喻恒筠领会,将手上的药和水一同递给他,紧紧盯着他和着水把药吞下去。

等他稍微反应过来一点后,喻恒筠也不再犹疑,直接问道:“谈会儿?”

傅择宣“咕噜”将一大口水咽下,轻轻点头,同意了。看了看附近,他指了指楼下:“去下面。”

喻恒筠欣然同意:“好。”

他只想从傅择宣这儿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并非“可能”,而是“一定”。如果喻恒筠所猜测的内容是真的,他知道傅择宣就不可能会不同意。

所以既然结果既定,对于达到结果的过程,喻恒筠想,他应该可以在这个限度内自由发挥吧?

所以一到休息室坐下,他就问道:“最近这几单的唤醒,在你看来有什么特殊吗?”

“最近这几单?”傅择宣故作不懂。

“从我开始参与的。”

傅择宣自然什么都不会说,只是摇头。

“这么密集的委托,会有什么问题吗?”这倒是喻恒筠真实的问候。

傅择宣直勾勾对上喻恒筠的眼,眼神中蕴含的意味没一点是喻恒筠能看懂的。

似乎是觉得索然无味,他又移开了视线,满不在乎道:“没问题。”

喻恒筠缓缓点头:“这意思是,我能再给出一份委托吗?”

“什么委托?”

但喻恒筠压根不着急说出委托内容,只是转移话题:“你为什么这么积极地接单?”

傅择宣又盯了他很久,还是拿出了那套理由回复他:“有几个收留过的人在沉睡,所以顺道找找SLAF病毒的起源。”

就是这样,这就是喻恒筠跟许涵说“男孩忘记了自己身怀宝藏”的原因。

他不知道傅择宣是真的忘了还是在假装自己忘掉,因为他那所谓的“几个收留过的人”早就死了。

早在找上傅择宣之前,喻恒筠所在的计划组就已经把傅择宣这个人的身家底子翻了个遍,但所有能找到的信息,都集中在他进入魏家之后到18岁之前这段时间内。

这意味着,傅择宣的这些信息都被某些人掩藏着,还是连军方这一层都无法查到的信息。

在能查到的信息中,都显示着,傅择宣在离开魏家后,和魏家姐妹魏梓溪、魏怀铭曾各自有过一次联系。

在病毒爆发后,具体情况则并不清楚,但就资料显示,魏家全家都感染SLAF病毒,最后全部死亡。www.)

而在之后收留过傅择宣的琴行老板,则并没有被SLAF病毒感染过,所有这“收留过傅择宣的人”只可能是魏家的人。

这在任何人看来都很清楚了,傅择宣或许曾经帮助过他们,但结果没有成功。可这压根说不过去,因为就傅择宣至今为止在ELTT这一行业的表现来看,再不济,也不至于让魏家全员都被SLAF病毒残害到死亡。

而现在,傅择宣对他说,自己还认为魏家全员仍在沉睡之中,而非死亡,就太令喻恒筠感到疑惑了。

他不得不思考,这是傅择宣放出的□□,还是他真真切切地不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

之前喻恒筠还觉得傅择宣很大可能是在伪装,但如今这境况,倒叫他有些迷惑了:傅择宣究竟处于怎样的境况之中?

所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策略或许不再起效了——他不能再怀着在傅择宣身边就能弄清楚一切的想法了,而应该更为主动地去引导,更主动地去寻找SLAF病毒的真相。

傅择宣身怀打开真相的钥匙,却一直有意无意地遮掩着。

而喻恒筠所要做的,就是从傅择宣这儿找到钥匙所在,再找到掩藏着真相地宝箱所在。

而宝藏和钥匙的持有者会帮助他的,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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