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2善良缩减版

如果一个人的善良遵循一套普世而简单易懂的评判准则,我当然希望自己是在这一侧的——美丽而问心无愧的这一侧,但心中某个声音附在我耳边低语:交界线上的细丝才是我的彷徨之地。我熟悉这根细丝,是因为它有极其精密的一股平衡:只要不主动选择恶意便守住了底线,但反过来,谁也不总选择善良的。

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奶奶接我放学回家会经过一条过街天桥,桥面三分之一处总有拿了铁盆子乞讨的流浪汉。我记不清每天是不是同一个人,奶奶多半也分不清(她走在路上不带老花镜的),总之她会掏出粉色的拉链布包,无言地递一两块钱零钱给那流浪汉——流浪汉盘腿坐在地上,她又弯不下腰,两人伸长了胳膊在半空中交汇,整个过程漫长而具有仪式感。八九岁的我跟她说这是毫无意义的;世界上有太多的流浪汉。她便操着“泰州普通话”说:日行一散(善)。稍大一点我换自行车上下学了,我也知道她每逢去菜市场买菜,还是做着同样的事情。我再也没反对过她的“日行一散”,因为尊重家人的信念是亲情的范畴,比善不善的问题来得重要。同时,我从来也没递给过流浪汉一分钱,哪怕是在后来我不再计算着意义的日子里。

我未必厌恶自己——小事上人可以选择行善或者不行,仅此而已。在当下,我打心底里感谢Dennis所激发的新情绪:为他人行动的紧迫感与意义。我觉得自己是处在一张更为宏大的蓝图里了;我被变得更善良了。同时Dennis也在里面。我曾认定他那副笑盈盈是镀的金,一如其背后的某种浮夸。可任谁也明白,这回他分明是动的真情。对于不知名女性的离去,我一个人感受到的更多是震惊——唏嘘而短命的一种,而当Dennis压抑不住的情绪传递过来,我恍然大悟到:这是可以、也应该愤恨的时刻。

于是我愤恨了。我回屋查了相关的新闻报道。

【省略】

我迫切地想找个口子切入话题,左右抨击一番;找来找去,发现都是些简短的定论,不存在任何逻辑,也不带半个脏字。脏字登场在试图理性辩驳的发言下面,大致参照这样的格式:

某网友:“希望大家冷静看待。逝者为大,更何况是无辜的人。”

评论区回复:“傻缺。”

这着实是不亚于对牛弹琴的难题,唯一的区别在于牛如何“哞”地叫唤也搅不乱谁的情绪,而隔了屏幕的人可以。迷茫中,我忽然记起教经济课的Kabir教授也是个投稿社会性期刊的业余作家,便抱着一丝期望发邮件给他寻求建议:

敬爱的Kabir教授,

久疏问候,您近来可还好?

此次致信是想请教您关于近期一恶性事件的舆论应对。您或许已经听闻,我校附近的城铁站前的不幸事件。学生组织希望能够替同胞的不幸遭遇发声,只可惜网上声援惨淡,反倒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叫骂声一片。

想请问您,作为一介学生,该怎样传递任何有益的言论呢?我明白这不是您教授的领域,但恳请能听到您的看法。

致敬,

Dan

点击发送后,我心情格外舒畅,仿佛是已然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社会观察。骑上车在校园里兜风,和往常一样能认出不少留学生。他们三三俩俩地走着,琐碎对话诉说着今天是怎样平淡的上学日,那毫无异样的神情着实令人意外。要不是身着黑制服的校警明显增多,我甚至要怀疑如此魔幻的恶性事件是否真的发生过了。可想来也是,要指望学生们怎样表现才好呢;难不成所有人都得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畏缩着躲在宿舍里不出门吗——为了迎合我一人的预期?逝去的人当然也曾主导了舞台的一片场地。生前,那女性周围有着名为亲友的关联角色们,以她为中心上演过数不清的桥段;可她退场了,用不了多久,那脚下一抹空间就将被迅速填满、只在几个人心中留下永久的空洞。面对陌生角色的结末,我们作为圈外人又该以怎样的立场去接触呢?

我只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舞台,因为那是由身边人所界定的。

每逢学校官方媒体发布安全通告时,母亲便要打视频电话过来的。这一次是在我这边的傍晚——她有刚起床就查新闻的习惯。受害人是华裔的缘故,她显得格外焦虑。我只好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不算大事、学校安保相当完备之类的话。我不觉得她有听进去,因为她开始罗列这两年发生的一系列恶性事件,尤其是那个逝去的医学生;她总是喜欢提那个医学生,每次都不忘以“太可惜了”收尾。有些时候你不得不感叹:我母亲学的那点中式英语早就还给了流逝的时光,却硬是通过各类办法了解到洛杉矶的最新咨询。她此次的总论点是我理应多修些学分,能尽早回去一学期是一学期。我跟她说总得看一看华盛顿、黄石,看看苹果总部。“以后毕业了有的是机会,”她如是说道。

报平安的电话告一段落,我不急着放下手机,因为正在考虑另一件事情:我想联系Ava。实际上前几天就想联系她了——我很清楚她在外面多么地缺乏警惕感,碰巧她在外面的场合又多得要命。自花园的下午以来,将近两周我们没再联络。我没主动找过去,阿姆斯特朗小学的支教果然也没见她的身影。就这样,我后仰在旋转椅上,两个指头夹着手机举棋不定。为了不显得没话找话,我在寻求一种合理性——能打上一通电话的合理性。我突然谴责起这小孩子脾气了:难道有什么比人身安全更重要的担忧吗?强硬地逼着自己点开了Ava通讯录界面,正中的头像是系统默认的灰白色简笔画。我随手换上在花坛前给她拍的那一张,那笑意随即满溢出屏幕。我决定只等不超过五次的“嘟”声,可另一侧传来的等候音却是不知哪个乐队的流行曲目。我听着音乐,能感到自己在细微颤抖,数不明白五次理应多长了。终于,电话接通了:

“诶,Ava。”

“咋了嘛,老总。”那头传来嘈杂的背景音,她的声音倒是轻盈的。

“你在外面?”

“对啊。有什么事吗?”

我强打着精神:“哈......也没什么特别的。你知道那个新闻了对吧。”

“你说前两天坠轨那个是吧,刷到了。”

“我是想说,你在校外小心点,毕竟在你公寓的方向。而且以后也小心点,”我不愿意听着像任何人的老爹,匆匆打住:“没别的了,我挂了昂。”

“就这些?”她的语调上扬,大概右边眉毛也挑起来了。

“嗯。”

我或许有在期待着什么,但她只是应了一声:

“那好吧。谢谢啦,你也注意。”

滴——零分五十三秒,连一分钟都没到吗......也好,于情于理这通电话是恰当的,眼下也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窗外,红砖房的方向传来教堂钟声,敲了十下,随着每一击厚重回响,倦意愈发高涨。我方觉自己是累了。洗漱关了灯,躺在床上坠入半睡半醒的漆黑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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