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4小木屋

所幸,我自己学院的选课相当自由。仗着我有不属于青年一辈的健康作息,我尽量把课程都堆到了早上;既然起得来的话,何不尽早学完,留出时间去到处看看。美国大学最早的课程时间就是八点,也就是俗称的“早八”,在很多人眼中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我的同乡们也不例外。倒不是说谁比谁勤奋,只是无论在哪个国家,二十一世纪的作息风范中都不包括早睡早起。就结果而言,我的上课时间段很少看到亚洲面孔;应该说很少看到任何面孔,班级规模自然是偏小的。两周上下来,除去在课业上一些礼貌交流,我也没能认识个三五好友,实在惭愧。

就这样,我周中多数日子在下午一点前就已然结课。如果只是说我有着一下午的时间能支配,是有些偏差的。精神饱满的早起能带来的不仅是客观时间上的充裕,更有心理时间的扭曲。早晨拥有的心理状态和中午过后截然不同,尤其当二者的主题相左。通常在一天中,只有一种心情被允许成为主基调。因此于我来说,有着两种心情的单天更像是连续的两天。我母亲要是知道了一年的学费在我心中变成了两年的体验多半会觉得心情舒畅些吧。且不谈这思路有多么荒谬,以每天正午为分割线,我总是带着前半场的成就感,以迎接崭新一天的架势,期待着充满未知的下午。如何回应这份期待成了当务之急。照理说我得找朋友们聚一聚,但下午正是Manuel一圈子人的上课时间。走在校园里的红砖路上,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在五六万人规模的大校里,我竟然时常落得清闲的一人身。

学校就近的马路边就有家规模不小的自行车店,大概是第三周开始的时候,我漫无目的地散步时发现的。我豁然开朗,意识到自己可能只是缺了能够出行的手段。大洛杉矶区域(GreaterLosAngeles)本就属于虽然占地面积广阔,但看点并不密集的都市区;地铁线路不算发达、外加我又没有驾照,行动受限也是自然。一想到是因为如此平凡的原因寸步难行,我便自顾自有些恼火,像是要出气一般,当即买下了一辆性能相当优秀的公路车。

没过几天,我已经是轻车熟路地穿行在校园周围的街区。像是小时候玩跳房子一样,我每天刻意从不同的街道骑过,希望能碰上什么令人惊艳的建筑物、或是隐秘的街角咖啡馆。可就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恐怕除了电影中的比福利山庄外,哪个城市的居民区都不过是居民区而已,最多也就是有个中型的便民超市。十一月份的一个午后,我开始探索北面的最后一片街道。这边,学校的官方校外住宅公寓,和独栋私人民宅混杂,因为学生租户比较多的缘故,听说晚上有不少派对办在其中一些大院子里。我对这些派对总提不起太大的兴致,光是Manuel的小规模聚会就够折腾了,我实在无法想象举着鸡尾酒杯像什么青年社交名流一样围着亮灯的夜间舞池,聊好莱坞趣闻。爱屋及乌的正相反,虽然有着成片高大饱满的无花果树、胡萝卜树,隔十来户人家就有面积适中的街心绿地,我对这地段本身不能说有好感。相较往日,我压根没费什么心思去观察两边的门脸,只是悠悠然地向前骑着。

洛杉矶的十一月,白天仍是接近三十度,和夏天气温相差不多,但秋风还是凉爽惬意的,尤其是在绿荫笼罩的街道上。正当我颇为惬意地半眯起眼睛,在小十字路口前等车的时候,旁边的什么人向我挥手打了个招呼。是位瘦高的老人——从梳理服帖的柔软白发,到不带褶皱的白衬衫、卡其裤,通身整洁干净;刚好他沐浴在从巷子西面撒过来的耀眼日光中,竟让我产生了一丝神圣的感受。

“你怎么看,不觉得今天这天气棒得很吗?”

“是啊,”我用指头弹了弹车架,发出了清脆的回响,“所以我才不打算浪费这骑车的好日子嘛。”

他略带赞赏似的地点了点头,接着指着路对面一辆淡奶油色的双轮摩托,说道:

“既然如此,你觉得那家伙怎么样?”

“有一种上个年代电影里的那种浪漫气息,”我实话实说。

“很明白啊小伙子。骑着它从SantaMonica海滩沿着一号公路北上,五个小时就能到旧金山。去的时候只是开胃菜,真正畅快的是返程:大海紧贴着右边,隔着头盔都能闻到海风的咸味嘞。要不要来看一看,前面就是我家。”

我理应到了足够谨慎的年纪,可单看他讲这些时的表情——眼神一下透亮了起来,仿佛年轻了三十岁,方才文质彬彬的气场中分明多了份硬朗和热情——你总没法回绝掉这样的老人。再者,我本就是期待着新鲜事物才开始骑行,像今天这样的邂逅简直是可遇不可求。我末了还得是欣然接受。

跟着走到近前我才注意到,这可不是普通的独栋小洋房。这是间有着很长一段半开放式阳台的木屋——我正要这么认定,却发现其实是混凝土墙面的外侧又专门铺上了一整圈木板。除去外围一层铁栅栏外,阳台是实打实的纯木造,回廊一般横跨了屋子的长边,朝向街道算是正面。两个深绿绒布沙发间隔开了三扇白边框磨砂玻璃门。房子是单层平顶,回廊侧的顶层则是像葡萄架一样撑了木骨架,为了防雨防风又由金属配布匹的可折叠式遮阳板罩着。跟海边的码头一样,阳台回廊由密集的木桩阵列支撑,浮在地面二十来公分以上的位置,多半是为了阻断地表的湿气。整个屋子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正门,而是要经由铁栅栏先踏入阳台回廊,再推开三扇其中之一的室内门。

这阳台在设计上所倾注的心血从内饰摆件可见一斑,“一斑”是因为一半以上的玩意我实在认不出来。就刚进门来算,这回廊有着类似维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皇室火车的风貌:吧台、长书桌、各种瓷器瓶罐;哪里看去都是深红的木材配上金铜色的立脚、雕刻,与晒褪色的斑痕融合得恰当,显得古朴典雅。再看那两个沙发,竟然以四十五度角颇为讲究地各自放了三块深橙色穗边方形枕,脚下的地板上又各自铺了印第安条纹地毯。由靠内的那块地毯往里去的最后三分之一衔接上了美国西部风,挂了一面墙各式各样的工具,光不同尺寸的扳手就愣是有一排。工作台似的架子乍一看杂乱,实则是按类别堆放的丝线绳、皮纸卷、标了口径的螺丝盒,等等等等数不过来的手工物件。如果自然历史博物馆要筹备新展,工作人员仓库恐怕就是这副模样。

摩托车就停在回廊正前,看起来没有人在骑了,而是作为什么宣传道具,被贴上了不少条幅。最显眼的是侧面圆体连笔出来的大字——“Je

y‘s“。听说过专门给船起名字,看来摩托车只是继承主人的名字。我问起这些宣传幅,老人告诉我说他和儿子经营着屋子边上的小合租屋,主要是面向附近学校的学生,因此贴上了各校的校徽、宣传语之类的。他说是小合租屋,实际从这边看过去明明是整整齐齐的一大排。这大概能解释他哪里来的兴致和资金去布置一个阳台。时间三点过半,老人从侧面开口绕进吧台,对着大立柜摸索来摸索去,最后取下来一个方形玻璃罐子。

“咖啡?”

“麻烦了。您还在经营咖啡店吗?”我拉开吧台这边的高脚凳坐了下来。

他爽朗地笑了:“不过是我的家而已。一方面为朋友来的时候备着,我自己也顶喜欢喝带味道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操作着,将磨成粉的咖啡豆从机器里取出来,平整地填满了圆锥桶滤纸的三分之一。

“说起来,你想不想在我这学摩托?最后可以直接拿驾照嘞。”

“很感兴趣,但说实话我比较担心交通事故。我胆子比较小。”

老人没有说话,好像在专注于手头的动作。滤纸被放到一个像是锥形烧杯一样的玻璃容器上,他右手端起水壶,左手按着壶盖,细长的径口流出一道水柱打到滤纸上。水泡由咖啡粉中心向外散开,接着又螺旋形向外转起圈。他的手臂引导着水流,上肢也和跳舞一样细微地律动着,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意识到在羡慕眼前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在秋日周中的午后,他一个人悠闲地守在街角的房子,竟不显得孤单。眼看头顶的阳光就要晃进来打扰这份悠然,却被回廊两旁栽种的阔叶树拦截、拆散,洒落成一束束柔和的光线笼罩了吧台;落到身上的金灿灿发着光,落到台面、木地板、橱柜上则变成了斑斓的光影,随着吹过的微风,那纹理忽明忽暗,永不重复地变化下去。老人哪里只是在做咖啡——单做一杯咖啡怎能显露出这般浪漫?这一刻也好,下一刻,每一刻或许都被他切割成了名为做咖啡的幸福、喝咖啡的幸福、与陌生人结识的幸福,一如他三四十年前有着沿海骑行那年轻时的幸福一样。

我一定已经被他感染了。要说为什么的话,我们唯二两人正共同处在这光影之中,交换着语言,鼻腔内已经沁入了同样浓厚的醇香。我的感官体验没有理由不和他变得同样充盈和丰富,只需闭上眼睛再睁开,重新理解和接受就好。我伸展成“大”字放松下来,拿起台面上一本页面已经泛黄的小本书。翻看前后,是不认识的作家。但它不再是一本令人敬而远之的旧书了,此时此刻在这间小屋里,它化身成了充满怀旧气息的文学碎片,邀请我度过一段令人神往的午后时光。

“原来是这样,”面前被推来了亚麻布的小方垫,放上了白色马克杯盛的咖啡,“不过确实不用着急,说不准哪天就变得想学了呢。”

我抬起头来看向他:“是这回事吗?”

“当然。以Je

y之名,我向你打包票。”

“我可以再来咯?”

“随时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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