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建元四年正月甲子,我于五祚宫平安诞下一位公主。

这一胎生得很难,从傍晚开始,直到次日天明,几乎痛了整整一夜。我听很多人说过生孩子很难,也很危险,但只有亲身体会过,才知道真正生孩子要远比自己想象的痛苦得多,几乎可以说是到了一命换一命的地步。可是不管有多难,只要一想到刘彻,我便坚持下来了,我知道他需要这个孩子,哪怕真的是要我的命,我也要平安地把他生下来。

清晨的第一声鸡啼,伴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大叫,我拼尽全身的力气,以必死的决心生下了她,当我听到孩子的啼哭声时,眼前所有的辛苦也都变得不值一提了,为了她,也为了刘彻,受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

义妁说,孩子的胎像很好,只不过因为是第一胎,加之我又偏瘦,气力不足,所以才辛苦了些。

刘彻过来看我时,眼眶泛红,说了很多辛苦,感谢的话,多次和义妁确定我一切安好,他才去看他期盼已久的孩子。

初为人父的喜悦在他脸上尽显,依着乳母说的技巧,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紧张的模样好似抱着一个无价之宝,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她,见她自然安稳地睡着,他喜不自胜,抱着坐到我身边来,托起来让我看:“子夫,你瞧瞧她多可爱。”

我侧过身,轻轻去碰她的小手,眼睛都没睁开的小孩子,红扑扑,皱巴巴的,哪里能看出什么呢?不过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怎么看怎么喜欢。我笑了笑,道:“没能为陛下诞下皇子,让陛下失望了!”

“相比儿子,我可是更喜欢女儿的”,他低头在孩子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接着道:“女儿乖巧,贴心,长大以后就像你一样,招人喜欢。”

“那是陛下抬举我呢”,我平躺下来道:“陛下给她取个名字吧!”

“朕已经想好了,单名一个‘妙’字,你以为如何?”

“妙~”我细细思索一番,笑道:“妙者,奇也,少也,永以为好也。”

“她能做我们的女儿,实乃奇也,愿她茁壮成长,青春永驻,此为少也。”他腾出一只手牵着我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乃永以为好也!”

我亦反握住他的手,心下暖流涌动,道:“那妾便为她娶一个小字,陛下觉得令仪二字如何?”

“岂弟君子,莫不令仪”,刘彻思索片刻:“你是希她能像坦荡的君子一样,拥有美好的仪容品行。”

“她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妾也希望她能为以后的弟弟妹妹做一个好的榜样!”

“那你可要快些把身体养好才行呀”他朝我挑眉一笑,又对着孩子道:“等阿母好了,我们就给令仪多生几个弟弟妹妹,令仪说好不好呀?”

襁褓中的婴儿此刻还在酣睡,给不了他任何回应,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能开心得不得了,又看着我道:“你睡一会儿吧,我和孩子陪着你!”

折腾了一夜,我确实累的很,现下整个人放松下来,眼皮子也在打架,眼睛一闭,很快就睡了过去。

连着好几日,刘彻一直在五祚宫陪着我和孩子,连殿门都不出,一应的政务,也都在五祚宫处理了。大抵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对这个孩子的宠爱,有些超乎我的想象,只要孩子醒着,他几乎不会离手,比我还勤,就是寻常人家,能这样对孩子的父亲也不多。

我有时候也会想,他明明很喜欢孩子,那这些年没有孩子,他该有多着急。这还只是个女儿,若是有了儿子,他又会如何?

两位太后送了许多赏赐,也派宫人过来传过话,但本人都没来,大概因为是个女儿,还不足以让她们高兴到跑到一个遥远的行宫过来看。未央宫的皇后也赏下了许多东西,什么珍贵药材,金银玉器一点都不吝啬,比我刚怀孕那会她送的东西要多得多,着实让我意外,我想我没能为刘彻诞下个皇子,在她心里也许确实是一件喜事!

产后我一直接受着最好的保养,各种补品汤药完全没有断过,义妁说我偏瘦,刘彻便格外注意,又将我的膳食菜品翻了一番,希望我能借着坐月子的机会把身子养好,在各种悉心的照料下,不过月余的工夫,我的身体就恢复的差不多了。

公主的满月宴于未央宫举办,我刚出月子,刘彻便带着我回去了。未央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阖宫上下多有谈论,无不在为汉室的第一个孩子而高兴,半年多不曾回来,此番回来,心境却与往日里大不相同了。

金华殿属未央宫前殿,是汉宫举行重大司仪庆典之地,上次刘彻的生辰宴便是在此举行,如今公主的满月宴也在此地举行,除了后宫宫眷,两千石以上的朝臣亲贵及女眷,贵妇等皆悉数到场。

不比家宴,如此隆重的夜宴,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心下总有些紧张,一番盛装以后,款立于长寿缠枝纹铜镜前,一袭桃红云锦深衣,外罩一件松花蝶绣缎服,髻上一只凤鸟状卷云纹白玉簪,配上淡蓝缀花钿子,衬得人端庄大气,清丽脱俗。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我从铜镜看去,见刘彻正倚在门边看着我,我面上一红,笑道:“陛下何时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见你在忙,所以没叫你”,他说着,将手上的一道诏书递给我,又自顾自地跑去看孩子。

我打开一看,愣了片刻,又关上诏书重新打开,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才确定我不是眼花,也没有看错,忙退了左右宫人,问道:“陛下要册封令仪为长公主?”

按制,皇女皆封县公主,仪服同列侯。其尊崇者,加号长公主,仪服同藩王。

“是呀!”他一边逗着孩子,一边道:“她是朕的长女,册封长公主再合适不过了。就是怕吓着你,所以才提前让你看看,有个心理准备!”

“可令仪还小”我想了想,行了礼道:“妾斗胆,请陛下收回诏命!”

“为什么要收回?”刘彻不解地看向我道。

“长公主尊荣,历来只有陛下的嫡女,姐妹或者姑母才能得此殊荣,令仪是晚辈,又非嫡出,且年纪还小,这么做不合规矩!”

“朕做的不合规矩的事还少吗”他起身扶我起来,又道:“你为汉室诞下公主,朕本应该赏赐你的,可除了皇后,你是位份最高的夫人,没办法再进行加封,朕便将这个赏赐给令仪,破例封令仪为长公主,也是要让他们知道,谁也不能小瞧了你们。”

我上前抱住他道:“妾谢过陛下,能为汉室诞下公主是妾的福分,妾不需要任何赏赐。陛下如果破格封令仪为长公主,只怕会招致群臣议论,两位太后那里也难交代,陛下还是…”

“你放心”刘彻轻抚我的脸庞道:“朕已经跟皇祖母请示过了!”

我心下诧异,握住他的手道:“太皇太后同意了?”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道:“她没有反对!”

“定是陛下主意已定,太皇太后也不好说什么了!”

“有朕在,别怕”他安慰道:“你前面受了那么多委屈,现在为你破个一两回例,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如果谁有意见,就让他们来找朕好了!”

他向来都是这般,自己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如果再拒下去,只会显得我矫情,便也不再说话了。

酉时入了金华殿,除了两位太后,皇后以及窦太主还未过来,其余人等都到了,众人见了礼,便有姬妾贵妇相约而来,说要见见公主,忙唤乳母抱了过来,众人戏说逗弄了一番,两位太后才款款而至,同行的自然还有皇后和窦太主。众人又过来见礼,赞礼以后便都各自回了席位。

殿内自上而下分为两席,南北相对。台阶以上,居于正首的是太皇太后,皇后在身旁服侍,右下手依次是皇太后和皇帝,左下手依次是窦太主和皇后席。余下的宫眷命妇,列侯、两千石以上的重臣及亲眷皆居下席。

众人先是举杯祝贺两位太后喜得女孙,说了一连串祝福的话语,引得窦太后连声说好,王太后喜笑颜开。而后在刘彻的授意下,中常侍元伯上前一步道:“皇长女上前听封—”

我闻言,忙领着乳母和孩子到堂间行礼:“妾卫氏子夫领皇长女听封。”

“制诏:朕奉先帝之德,制承宗庙,闻旧有邦女,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兹有朕之长女刘妙,天资聪颖,德纯笃行,懿姿纯茂,协和万邦,躬纯粹而罔愆兮,承皇考之妙仪,维四年二月乙亥,特立为长公主,谦以持盈,永终天禄!”2

依照礼制,公主的名字一般都是在三个月后的命名礼上公布,录籍入册后,才正式确立皇室公主的身份。但今日的一切,都是例外。

闻得左右都在议论,我心下也有些惶恐,又行了礼道:“谢陛下,妾代公主领旨,愿太皇太后千秋永驻,皇太后万福金安,陛下长乐无极!”接了元伯送过来的圣旨,我忙行礼起身退下。

太皇太后道:“册封长公主,是公主的福分,也是你的福分,以后要谨言慎行,多替陛下分忧,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子。”对于刘彻逾制之举,她算是首肯了。

我又起身福了一福:“诺,妾谨遵太皇太后教诲,必定谨言慎行,好好教导公主,为陛下分忧,也愿各位姐妹都能早日诞下皇子,共同为我汉室开枝散叶!”

“好!”太皇太后示意,便有宫人送来贺仪,一组金镶赤玉貔貅挂件,华贵闪耀,珍贵无比,我忙行礼谢恩:“妾替公主谢过太皇太后!”众人亦起身稽首恭贺,我亦还礼。

贺罢,上了舞乐杂戏助兴,天子与两位太后论起近日朝中之事,众人也相互间敬酒攀谈起来,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席间又有嫔御命妇过来敬酒祝贺,我一一应了。

我原是不常喝酒,酒过三巡之后,身上便有些燥热。悄悄起身离席,到了偏殿孩子已经被乳母哄睡着了,看她睡得安稳,我也没有打扰,只扶了东儿,领了阿满和几个宫人出了殿,找了一处僻静的亭子吹吹风,去去酒劲。

今日的月色并不算好,一轮毛茸茸的弯月,掩藏在厚厚的云彩里,使出浑身解数方才散发出一点光芒,勉强能照出个影儿来。不过风倒是极好的,略带一丝凉意,不疾不徐,温柔地拂面而过,吹得人舒服极了。

东儿回殿内取了一件披风给我系上,说太皇太后也辞了席回了长乐宫,我点了点头,想她年事已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又想今日是女儿的满月宴,我离席太久也不好,又让宫人去取了醒酒汤过来。

朦胧月色下,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假山后的长廊上过来,越走越近,从另一条道上往金华殿的方向去。

“那人是谁?”我问阿满道。

阿满往前面走了两步细看了一眼,小声道:“好像是韩嫣。”

他的答案与我想得一样,我并未觉得诧异,只是好奇,此处是通往内宫的必经之路,若是出宫必然不会走这条道,只是一个外臣深夜去内宫做什么?心下感觉不大对劲,又对阿满道:“你去瞧瞧,韩嫣去内宫做什么?”

阿满应声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宫人端了醒酒汤过来,我匆匆喝了半碗,约莫舒坦些,就起身回了金华殿。

除了窦太后离席,其余人都还在场,众人也都有些醉意,刘彻派元伯过来问我是否安好,我点头称是,又看着他笑了笑。

一曲歌舞毕,乐府令唱报下一首曲目,改自大才子枚皋所做的《平乐馆赋》。忽听得席上的击案之声,吓得乐府令唐明慌忙跪了下来。

众人循声往席上看去,只见皇后看着唐明,笑道:“唐令,你们准备了这么久,就准备了这么些东西么,净是些敲敲打打的玩意儿,弄得跟打仗一样,这可是长公主的满月宴,你的这些东西,连我都糊弄不过去,更何况是咱们的卫夫人,她可是正儿八经的歌姬出身,对这些东西可都了如指掌,当心她到陛下面前告你的状。”

我心下一凛,没想到皇后会当众发难,还没想好怎么应付,那唐明就慌忙对着我扣头:“还请卫夫人示下,想听什么尽管说,只要乐府有的,臣立即唤人过来演奏。”

“唐令客气”我面上一直保持着笑意:“陛下早就和我说过,乐府是天下音律的汇集之地,集众人之所长,歌舞音律自然都是极好的,且今日宴会上的曲目,都有陛下过目,陛下觉得好自然就是好的,唐令只管放心演奏便是。”

“你们瞧瞧,咱们的卫夫人真是长了一张巧嘴呢,能说会唱的,难怪讨陛下喜欢”,皇后掩嘴笑了起来,又接着道:“说起来卫夫人的这把好嗓子,也只有陛下知道,咱们这些人可还没见识过呢,弄得宫里人都以为卫夫人不过就是个会讨巧的奴婢,没有什么真本事,我听了都替卫夫人不服,卫夫人不如趁这个机会,给大家来一段,也好让大家一起见识见识卫夫人的风采。”

我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刘彻,见他面色铁青地看着皇后,手上紧紧攥着一个酒杯。我心中微颤,但面上还是操持着镇静的笑容,开口道:“皇后有吩咐,妾自当遵从,今日是卫长公主的满月宴,妾便唱一曲《湛露》吧,既应了今日夜宴的景,衷心感谢诸位忠心报效汉室。也贺我大汉天子有爱民如子,不分贵贱之德。”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的勇气去说这几句话,只听得耳畔众人高呼天子圣明,我便知道着这一年读的那些书也算没有白读,我看了一眼上座的刘彻面上含笑,我心下松了一口气。

有乐师挪了琴上来,欲要给我伴奏,被我拒绝了。我在音律上一向自信,她不是要看吗,那就让她好好看看。我纵然出身低微,可那又如何呢,只要刘彻不在意这就够了,我又何苦去在意别人怎么想呢?且出身高贵又如何?德不配位,在到头来也不过就是个笑话而已。

我起身走到堂下琴案旁,朝堂上微微一福后方才落座。深吸了一口气,手下一定,又拨起了琴弦,一首激进高昂的曲调便在我的指尖上展开,时高时低,时急时徐,像一汪清泉瀑布,近看时浪涛滚滚,急流勇进,远远瞧着却似一幅意境幽美的山水画卷,曲情画意,婉转飞扬。

前奏弹毕,我将弦音压低放缓,我启唇和音而唱:“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湛露》本是一首基调欢快夜宴之歌,伴随着朗朗琴音,律动悠扬,转轴拨弦之间,婉转衔接得恰到好处,我抚琴更注重细节上的平缓舒适和音律的抑扬顿挫,情感的节奏把控也是比较重要的,光停留在耳朵的愉悦还不够,旋律是否能走进人心,能否让人在心灵上产生共鸣才更关键。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

我的想法很快便有了成效,乐曲弹了还不到一半,整个大殿就已经安静下来了,除了绕梁的琴声和歌声。殿内无一人说话,连在席间走动侍候的宫人也跟魔怔了一般,驷马仰秣,一动不动。

乐曲弹至一半时,指尖勾了一空,方知是琴弦断了,我心下微微一颤,又迅速地换了指法,利用上下琴弦来弥补断弦的亏空,巧妙地将失误之处掩饰过去,又继续弹着。我弹琴的指法早就练得炉火纯青,若非精通音律之人,是断然发现不了琴音的错处的。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忽而听得一阵悠悠的笛声,空灵柔转,追随着我的琴音,大有助我上青云之势。到底还是他听出来了,我心中欢喜,抬头去看他,他一边吹着玉笛,一边朝我颔首。有他帮我遮掩我弦音的不足之处,此刻就算是精通音律的人,也难以察觉到我的错处了,我心下感激,忍不住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琴笛相和,余音袅袅,悠扬的乐曲之声渐渐消失在我的指尖,琴音虽止,魂却还在云霄之外,直至我起身,命人将琴撤下,众人这才缓过神来,无不拍手道好。

陆续有朝臣及贵妇起身向我和刘彻敬酒,我看了一眼皇后,她眼神里的愤怒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了,我盈盈一笑,又举杯接了这些敬来的酒,一一饮下。

喝完这些酒,我便以醉酒为由请退,刘彻欣然答应,余下,自有他替我挡着,我也不必管了,带了孩子,领着一堆宫人乳母保傅,浩浩汤汤地回了温室殿。

我心下明白,今日那断弦决非偶然,她是想尽办法要我出丑,却没想到最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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