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随着李陵事件逐渐悄然落幕,卫广也病入膏肓,太医回天乏力,于天汉二年十月与世长辞了,他逍遥了半辈子,又几经沙场,该享的福也享了,该建的功业也建了,这一生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此后过了半年多,卫步也悄无声息地走了,也许是年纪大了,经历的死亡多了,阿步的去世反倒令我坦然,人到了年纪,总是要走那么一遭的,能够不受病痛的折磨,安安稳稳地走,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阿步出殡的那日,是盛夏的天,送走他后,我和大姐回了一趟老宅,几年没来了,老宅还是原来的样子,可人却不是原来的那些人了。

我拉着大姐坐在门槛上,依偎在她怀里,好像此刻我们都不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只是一个跟大姐撒娇的小妹和一个宠着小妹的大姐。

“以前大哥走的时候,我总想着下一个走的人会是我,没想到咱们兄弟姐妹七个,居然就咱们两个留到最后了!”大姐感慨道,她的手习惯性地在我的头发上轻抚着,就像小时候一样。

“大姐,不许说这些话,你得留下来陪着我”,我双手圈住她的腰,紧紧抱着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真的从我身边溜走了。

“唉,我老了,不中用了,也陪不了你几年了!”大姐叹道。

听她这些话,我一时没忍住,竟伏在她怀里哭了起来。

大姐忙拍着我的后背,说道:“你看看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眼泪说来就来,都这么大个人了,羞不羞?”

我边哭边道:“不羞,不管多大,你都是我大姐,我在自己大姐怀里哭一哭,难道不行嘛?”

大姐笑了笑,又将我拥得更紧了:“行,哭吧,哭完了咱们还得好好过日子呢!”

明明知道生老病死不可抗拒,可还是希望这一天能晚一点到来,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这个家,更不想留着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这个家。

日子还是平平淡淡地过着,我年事已高,精力有限,庞大的后宫人事纷杂,我一个人顾不过来,便让林姬和吴姬帮着我打理未央宫的诸多事务,沈姬则主理其他行宫事务,尹婕妤和邢娙娥协助她。刘彻不常在未央宫,宫里便没有了争风吃醋和明争暗斗,这几年倒是真正呈现出了一派前所未有的宁静和谐的画面,就连昔日刘彻明令禁止碰面的邢尹二姬,现在也能处得和亲姐妹一样友好了。

只不过宫里的年轻女子多了,太平日子过得久了,难免就会有人耐不住寂寞。天汉三年的冬至庆典上,一个刚承宠不到一年的顺常在行礼参拜时意外晕倒,经太医诊断是怀了身孕,摸不准日子,但依着身形判断,应该有四个月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刘彻,瞬间青筋暴起,几经盘问,她始终三缄其口,怒火中烧的刘彻当即命人杖责,非要打到她说为止,还让宫中所有的嫔御前去观刑,以示警告,这种刑罚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过于残忍,所以我并未去看,但我知道她一直到死都没吐露过一个字。

“据服侍冉姬的宫人说,陛下寿诞那两日,冉姬趁皇后不在宫里,偷跑出宫过,孩子想来是在那个时候怀上的!”采桑说道。

刘彻自三月东巡开始,一直到冬至祭典才回未央宫,这期间他未再进过未央宫一步,就连他的寿宴也是在甘泉宫举办的,当时我带着几个位分高的嫔御去给他祝寿,确实离开过几日,那几日主事儿的人都不在,各处管理难免会有懈怠,她能偷跑出宫倒也不奇怪。

“她出宫去干什么了?”我问道。

“她没有父母,自小在舅舅家长大,与表哥青梅竹马,后来被舅母送进了明光宫,听说七夕那日她表哥要成亲,所以她出宫去参加表哥的婚礼。”

“那这么说,这个孩子是她表哥的?”我好奇道。

采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这件事我没有插手,全部都由刘彻去处理,冉姬虽然死了,但刘彻掘地三尺也要把姘夫找出来,令杜周顺着她表哥的线去查,冉姬是个烈性女子,宁死不屈,可姘夫就没那样的胆量了,杜周几鞭子抽下去,冉姬的舅舅便招供了,孩子是不是他的不知道,但他承认和冉姬做过苟且之事。

冉姬出宫确实是参加表哥的婚礼不假,但却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冉姬见表哥另娶她人,躲在一旁伤心欲绝之际,竟被其舅舅钻了空子。也许是从表哥成亲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想活了,所以才会不顾伦理,不顾法纪地从了她舅舅,又或者是她舅舅虽然比不上她的表哥,但与鸡皮鹤发的刘彻相比,到底还算是年轻英俊的,内心空虚的她,选择和舅舅排解那一刻的寂寞。所以在珠胎暗结以后,她没想过要尽早处理掉这个孩子,而是任由孩子在腹中慢慢长大,直到被人发现后,她没有委屈,也没有怨言地慷慨赴死。

虽然冉姬做了错事,可她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五岁,这样的女子,终究也让人心疼。只不过这份心疼我只能放在心里,面对刘彻的天子之怒,他们只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刘彻将冉姬的舅舅先施以腐刑,而后又将其全家灭族,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怒火,此事一了结,刘彻便回了甘泉宫,连新年都没回未央宫,诸王百官的朝拜也都是在甘泉宫进行的。

天汉三年秋,匈奴入侵雁门,雁门太守因畏战而被判处弃市,天汉四年春,刘彻命李广利率领骑兵六万,步兵七万出朔方,令强弩都尉路博德率领万余人接应李广利,又命因杅将军公孙敖率领一万骑兵,三万步兵出雁门,游击将军韩说率领三万步兵出五原。这一战,刘彻出兵二十余万,换来的是李广利的交战失利,公孙敖的畏战引归和韩说的无功而返。

这场仗不是败仗胜似败仗,其结果可想而知,班师回朝那日,刘彻连本带利的进行清算,对临阵退缩的公孙敖直接判了死刑。

天汉二年那一战,公孙敖以因杅将军的身份领兵出征,损失惨重,这一次他又畏战,临阵脱逃,或许是他的才能太过平庸,屡战无功,让刘彻彻底失望,所以这一次连用钱赎死的机会都不给他。

刘彻在朝堂上独断专行,一手遮天,我原以为公孙敖这一次必死无疑,可谁都没有料到,卫伉为了救他的舅舅,不惜矫诏,帮助公孙敖诈死,以逃脱朝廷的刑法,而他胆大妄为,偷天换日的这一出,最终也没能逃过刘彻的法眼,被刘彻关进了大狱。

“阿母,怎么办呀?”诸邑在我面前急得直跺脚:“你说阿翁那个臭脾气,不会一怒之下把他杀了吧?”

“既然知道怕,为何还要这么不管不顾地瞎胡闹?”我呵斥道。

“那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呀,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舅父死,只能出此下策了!”诸邑愤愤不平,又道:“都是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李广利,自己没本事还非得逞能,害死了那么多人,最该死的人明明是他,偏偏阿翁还护着他……”

“行了,不管他有没有本事,都是你阿翁选出来的将军,由不得你们在背后议论,都吃过亏了怎么还不长教训呢?”我被他们气得肝疼,早些年我就和卫青说过,最怕的就是几个小的无知无畏,闯下大祸,没想到我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好了,别生气了”,平阳公主宽慰道:“现在也不是责怪他们的时候,咱们得想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才行啊!”

我喝了一口水灭火,扣下耳杯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除了拉下这张老脸去求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唉!”平阳公主叹息道:“我知道你不想见他,行,你歇着吧,我跑一趟,我的面子他应该还是会给的。”

我摆手道:“要只是伉儿倒还罢了,可这事儿肯定和据儿也脱不了干系,廷尉是什么地方,哪里是伉儿想矫诏就矫诏的?没有据儿帮衬,他能把那么大一活人说偷就给偷出来了?据儿到现在一直没露面,我估摸着肯定是在他父亲那受罚呢,所以这一趟啊,还得我去!”说罢,唤人来备辇更衣。

平阳公主又道:“那我们陪你一起去吧,多个人也多个照应!”

“又不是去打架,要那么多人去做什么?”我微微一笑,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你们放心吧,你身子也不好,让昭华陪你回去好好歇着,别担心了。”

一路驱车到甘泉宫,已经入了哺时,果真如我所料,据儿正在紫殿外直挺挺的跪着,炎炎烈日吊在他的头顶上,晒得他满面通红,汗如雨下,人也已经有些虚脱了。

我忙让人给他撑了一把伞,又拿来一杯水,可他却不肯喝,我一面让苏文去殿内通传,一面问道:“伉儿矫诏一事,你参与了多少?”

据儿并不答,只是倔强的朝我行礼叩拜:“让阿母担心了,是儿臣的错!”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干裂的嘴唇便渗出了血来。

我心疼他,可现在并不是心疼他的时候,又问道:“你们把公孙敖藏在哪里了?”

“他已经死在大牢里了!”据儿坚定道。

“你撒谎!”我瞪着他道:“你父亲都已经知道他是诈死了,你还嘴硬!”

据儿不说话了,见苏文出来请我进去,我便让众人在殿外候着,独自进了紫殿。与殿外的炎炎酷暑不同,紫殿内清凉舒爽,有淡淡的安神香的气息,应该是在午睡,约莫等了片刻,刘彻才从内寝出来,光着脚,只穿了一身中衣,头发也是乱蓬蓬的,顿觉他又老了不少,一同跟着他出来的还有钩弋夫人。

“妾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我行礼道。

“平身吧!”刘彻说着,在几案旁坐了下来,就着宫人垫过来的靠垫,顺势靠着了。钩弋夫人取了一件披风盖在他身上,朝我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我的目光在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身上有所停顿,也对她那双长得与旁人无异的手也充满了好奇。她本姓赵,年方十六,出身赵国,刘彻春上巡狩时在河间遇到的,据说自幼双手握拳,不能张开,引起了刘彻强烈的好奇心,便亲自去试,没想到还真就掰开了。掰开以后刘彻发现她手里还藏着一枚玉钩,顿时龙心大悦,将她带回甘泉宫,赐号钩弋夫人,而她所住的宫殿亦被称为钩弋宫。

“过来坐吧!”刘彻说道,似乎是觉得热,他又将披风抓起来扔到一边。

“还是盖上吧,天气虽热,可你这殿里用的冰不少,不能大意了”,我在几案旁坐下,又提醒道:“年纪大了,愈发受不得凉。”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终究还是把披风捡起来搭在身上,开门见山道:“为据儿来的?”

我端起水杯,迟疑了片刻,说道:“妾是为卫青来的,想来问一问陛下,准备如何处置伉儿?”

他看着杯子里的水,笑道:“都说外甥肖舅,今天朕算是看出来了,据儿是随了他舅舅了,卫伉呢,卫青的能耐他是一点都没学到,反倒学的和公孙敖一样蠢,为了那么个没用的舅舅,辜负了朕对他的栽培。”

“妾谢陛下对伉儿的栽培,只是伉儿资质平庸,实在是难担大任,还请陛下饶恕伉儿的愚昧无知,让他做一个普通人,一世平安,也算慰藉卫青的在天之灵!”我再次捻衽向他行了稽首大礼。

“只要他老实交代公孙敖的藏身之处,朕自然会宽恕他。”

我抬头,看着他道:“伉儿所救之人,除了是他的舅舅之外,还是卫青的救命恩人,当年若无公孙敖,又何来为大汉靖边攘夷的大将军,看在卫青为陛下戎马一生的份儿上,妾再求陛下饶了公孙敖这一次。”

他笑了笑,又道:“子夫啊,你这是又要让朕做亏本买卖啊?”

心知他松了口,我微微一笑,再度叩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陛下高瞻远瞩,宽宏大量,妾恳请陛下开恩,赦免公孙敖死罪。”

“罢了,皇后都亲自来求了,朕饶他一命就是了,你起来吧”,刘彻放下耳杯,又吩咐黄门道:“去把太子叫进来。”

“妾谢陛下!”

我行礼起身,又上前去给他添了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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