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马邑之围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于刘彻而言可谓是一次不小的打击,朝堂上对刘彻的质疑日渐增多,更令刘彻烦闷不已,连日来废寝忘食的奔波操劳,最终让他身心俱疲,以致病倒。

“这样周全的计划,怎么就让一个小小的尉吏给搞砸咯?”病榻上的刘彻,对于这样的结果仍旧不能释怀:“你们两个说说,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

大哥和卫青相互看了一眼后,还是大哥先开了口:“其实臣以为,此战虽无功,但也不是全无收获!”

“说说你得看法!”刘彻又道。

“至少陛下已经将声势打出去了”,大哥缓缓地道:“自高祖皇帝白登之围以来,汉朝一直是屈辱和亲和被动防守的姿态,陛下想要反击匈奴,这一战就是转折点,即便无功,也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在以后的军事战略上具有很重要的指导作用。”

“还是你看出来了”,刘彻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其实朕并不在意此战的输赢,可以输,但不能怕输,就算是输,也要输得漂亮,有骨气!这一战,就是要让他们看到朕讨伐匈奴的决心和勇气。”

大哥作揖道:“普天之下,能有这般勇气和魄力的只有陛下。”

刘彻又对卫青道:“仲卿,你是个局外人,对于此战,你有什么看法?”

卫青默默地放下杯盏,说道:“陛下真觉得单凭一个雁门尉吏就能让陛下的伏击大计付诸东流吗?”

刘彻立即否定:“当然不能!”

卫青又道:“匈奴人从小长在马背上,具有作战迅速,反应敏捷的特点,且他们生活在草原上,对草原上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三十万大军一举一动太过显眼,想要实行守株待兔的作战方式,又要让匈奴毫无察觉,其实是相当困难的。”

“你说的对”刘彻点头表示赞扬:“是朕疏忽了,匈奴人不傻,他们不是草原上待宰的羔羊,朕不该抱着侥幸心理,忽略掉匈奴人本身的特质。”

“且单就军事而言,当原定的作战计划无法奏效时,理应迅速调整作战方案,主动出击,但汉军已经习惯了多年来的防御战,一时难以适应新的作战方式,导致战前准备不够充分,反应也不够迅速,所以才让匈奴人从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刘彻对卫青的分析甚为满意,笑道:“朕看仲卿这几年确实也增进了不少啊!”

“承蒙陛下不弃,臣这些年跟着陛下出入军营,确实学了不少东西!”卫青说话也毫不谦虚。

“朕也看出来了,朝廷的这些老将是要想法没想法,要胆量没胆量,已经适应不了新形势了,军中必须有新的战将来顶替他们,去适应这种新的作战方式!”刘彻沉默了片刻,又道:“仲卿,光有想法不行,还必须落到实处,你要好好练,朕希望有一天你能开辟一种新的打法出来。”

卫青行了一个正式的军礼:“臣奉诏!”

“起来吧!”刘彻抬手示意。

我不懂军事,在一旁听着卫青说的,也是云里雾里的,但见刘彻发自内心的喜悦,以及最后对卫青的那句叮嘱,我知道刘彻对卫青是寄予厚望,遂捧了汤药上去:“陛下的叮嘱你可要记住了,不要辜负陛下对你期望。”

卫青点头:“我明白,我一定勤加练习,不辜负陛下和姐姐的期望。”

我点点头,又对刘彻道:“陛下该喝药了。”

“又喝药?”刘彻拧巴着五官表示抗拒。

大哥和卫青见状纷纷告退,我看着他二人消失,又回头调侃道:“谁能想到咱们极具勇气和魄力的皇帝陛下,居然会害怕一碗汤药呢?”

刘彻嘴硬道:“才没有,朕什么时候怕过?”

我趁机将一碗黑黢黢的汤药捧到他面前:“那是要我来喂呢?还是陛下自己喝?”

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被我方才那么一激,他也不想在我面前失了面子,自己拿起汤药,眼睛一闭,一口气灌了下去,正要开口说话,我又伺机将一枚蜜饯塞入他的嘴里。

他口含蜜饯,还忍不住抱怨:“这是哪个庸医开的药,苦死了!”

我听着觉得好笑,拿帕子帮他擦了嘴:“连令仪都知道良药苦口,都这么大个人了,吃个药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刘彻牵起我的手:“两个孩子吃药,你也是这么又哄又骗的吗?”

“可不是么”我扁起了嘴:“在吃药这件事上,她们跟陛下可是一模一样的。”

刘彻引以为傲,笑道:“不愧是朕的宝贝女儿!”

这些日子他一直为马邑失利的事而郁郁寡欢,现在终于能开怀而笑,我见了心下也高兴,朝政之事我帮不了他,只能尽心服侍,让他宽心。

刘彻生病以后,皇太后也亲自来温室殿探望,经义妁诊断确认刘彻病情并无大碍,她才肯放心,让义妁核了太医开的方子,又说了一些宽慰调养的话,便离去了。

我送她出温室殿,直到要上车辇,她才回头瞧了我一眼,冷冷地道:“看在皇帝的面子上,这一次的事,我可以不追究,如若皇帝再有任何差池,我必不留你!”

“唯,妾不敢辜负主上和太后信任!”我屈膝行礼,目送她登车离去。

假孕一事,她终究对我存了心结。

岁末朝贡,刘彻召淮南王刘安入朝,以厚礼相待,常与之探讨治国与处世之道,对其敬重有加,逗留了月余,一直到过完新年,刘彻才让其归国,又亲赐几案手杖,恩准他日后可不必再入宫朝见。

元光三年春,黄河改道,从顿丘往东南流去。

五月丙子,黄河在濮阳瓠子口决堤,大水流经巨野,直通泗水、淮河,黄河以南十六郡泛滥成灾,刘彻派遣汲黯领兵十万以堵黄河决口,几经周折,堵住的决口又被大水冲毁,最终无果。

传言有说黄河大水,是共工发怒,不能强堵,恐有大难。刘彻复又派遣郑当时前往决口视察治水,然郑当时回来就说大水是天意为之,随即便称病告假,朝中人人惶恐,无人再敢前往。

窗外连绵不断的大雨,下得人心里越发不安,刘彻在窗前踯躅许久,问我道:“子夫,黄河决口一直都堵不住,你觉得真的是天意吗?”

“朝政之事,妾不敢妄言”我拿着新做好的衣裳在他身上比画着看是否合身,又道:“只是妾以为,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受灾,就算是天神发怒,也总得有个理由吧?”

“什么理由?”刘彻郁闷道:“这要依照董仲舒的说法,肯定又是朕做了对不起百姓,对不起祖宗的事了!”

“你别听他们瞎说!”我宽慰道:“陛下励精图治,何曾对不起祖宗百姓了?”

“朕也觉得他们是在胡说”,刘彻伸手,一把揽过我的腰,看着我道:“不过朕有一事想和你商量。”

我看着他一脸的诚恳,下意识地问道:“陛下不会又要亲自去吧?”

“朕不去”他摇头,又道:“朕想派你大哥去!”

“大哥?”我心下诧异:“大哥又不懂水务,他去能干什么?”

“不需要他懂,他只要替朕去看看就行了”,刘彻牵着我,回到殿内:“黄河水患,鬼神之说盛行,朕派遣郑当时前往视察,可他却什么都没查出来,回来就称病告假,朕觉得事有蹊跷,想再派人前去查探,可朝堂上的那些人,要么就是惧怕鬼神不敢去,要么就是朕信不过,不想让他去,唯有你大哥,忠实可靠,是朕可以信赖之人,朕想让他替朕去看看这场大水是否真如他们所说是天意为之。”

我有些犹豫,但见刘彻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亦不忍拒绝,点头道:“陛下既信得过他,派他去就是了。”

“你答应了?”刘彻惊喜道:“朕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一样畏惧鬼神之说,不敢让你大哥去。”

“妾自然是怕的”我说道:“可若不查清缘由,无以除水患,水患不除,受灾受难的就是百姓,妾岂能因一己之私,而置天下黎民百姓不顾?大哥虽无大才,但这点事他应该还是能办妥的。”

刘彻欣慰道:“子夫,谢谢你!”

“陛下如此信任我大哥,应该是我谢过陛下才对!”我想了想,又道:“不过大嫂还怀着身子,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陛下得让大哥早些回来!”

他拥我入怀:“好,我答应你,让你大哥早去早回。”

刘彻以赈灾的名义让大哥前往瓠子口,视察决口和民情,以寻求可以妥善治理黄河水患的办法。廷议过后,大哥即入宫来向我辞行。

我将自己珍藏的一枚麒麟玉给他挂上,说道:“雨天出行不便,大哥务必当心,记得早些回来,咱们一起陪着侄儿出生。”

“还没生呢,你怎么知道一定就是侄儿?”大哥说道。

“我能掐会算呀”,我调皮地道:“大哥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大哥闻言笑了起来:“那我便信你这一回,记得帮我照顾好玉兰和九儿。”

我点点头:“我会照顾好大嫂她们的,你放心吧。”

大哥走后,我请了甘宁住到家里为大嫂安胎,又叮嘱大姐二姐轮流回家帮衬婵儿照顾大嫂,还派了内侍来往未央宫和家里,跑腿传信,多方照应,以确保万无一失。她怀的可是我们卫家的孩子,怠慢不得,即便大哥不说,我也会好好照顾大嫂的。

绵延不断的大雨又持续了数日,直到烈日骄阳硬生生地将阴沉的天空划开一道口子,才将这气势滂沱的雨水彻底遏制,天地间又呈现出一派晴空万里的景象。

神情突然一个恍惚,针头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食指的指腹上,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我忙放下手上的针线,吮吸着手指止血。

“怎么了?”东儿见状,忙过来查探。

我摇摇头,看着手指上暗红的针眼,心头莫名一阵心慌。

东儿帮我收了针线:“夫人累了,休息会儿吧!”

经她一说,我不禁打了一个哈欠,一阵困意席卷而来,一边往榻上走去,一边道:“我新做的几件小衣,你让阿满抽空送到我家里去!”说罢,和衣往榻上一趟,很快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子夫……”

迷糊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唤我,声音听着既陌生又熟悉,我想睁开眼看,但眼皮子极重,怎么抬也抬不起来,挣扎了半天,最终无果。

“子夫……”

那人又唤了一次,声音愈□□缈,感觉像是大哥,我睁不开眼,便尝试着开口,叫了一声“大哥”。

“是我,子夫……”

“大哥!”我再次唤了一声,又尝试着睁开眼去看,这次似乎没那么难了,眼睛可以眯开一条小缝,模糊间看见的是大哥那张消瘦而温暖的笑颜,我开心极了,想要伸手去抓他,却扑了空。

“玉兰,玉兰……”

他温暖的笑颜在我眼前变得狰狞而又破碎,随即消失在一片黑暗中,我害怕得大叫,可除了嘤咛和呜咽,我发不出去任何声音,整个人好像被人扔进了一个无尽深渊,身体悬空,不住地往下掉。我想逃离这种恐惧,尝试着动员我身上可以动员的一切力量,拼命地挣扎,希望能抓住可以救命的东西,但四周除了黑暗,只有绝望……

“夫人,夫人……”

听见东儿的呼声,我猛然睁眼,这才惊觉这是一场梦,心头冷汗直冒,连脑仁都是疼的。

“夫人梦魇了。”东儿扶起我,端了茶水服侍我喝下。

我一口气将茶水喝完,又揉了揉太阳穴:“黄河那边儿,还是没消息吗?”

“还没呢!”东儿放下杯盏:“夫人心神不宁,不如请太医过来瞧瞧.”

“不用”,我摇头,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已是不早,下了榻道:“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备一点儿,我给陛下送过去。”

“好,奴婢这就去准备!”东儿应声退下。

捧了汤羹饼饵,慢悠悠地往宣室殿走去,抬头看了一眼碧海青天,光风霁月。想到天气晴好,黄河水患也可以得到缓解,大哥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心中那一瞬的不安又渐渐退却。

温室殿与宣室殿毗邻,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依例请内侍通禀后,我才进去。

刘彻正潜心的核对着手里的奏对:“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我行了礼,捧着吃食乖乖站到一旁候着,静静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精致的五官在他的全神贯注中愈发显得神采飞扬,英气逼人。

“陛下!”元伯进了殿来,揖首道:“汲黯求见!”

“传!”他抬手道,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我打量了四周一眼,忙端着吃食进次间回避。

主间和次间只用一道双龙戏珠雕花屏风隔开,恰好挡住了视线,但说话还是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的,是以当汲黯进来,我尽量克制自己屏息凝神,不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陛下!”汲黯跪了下来,急促的声音里还微微带着喘息:“瓠子口传来的奏呈,请陛下查阅!”

“那边的情形如何了?”刘彻起身问道。

“使者说……”汲黯吞吞吐吐地道:“使者说,瓠子口暴发瘟疫,卫侍中病…病…病殁了!”

“你说什么?”刘彻急切地说道。

“卫侍中感染瘟疫,医治无效,已经殁了!”汲黯的声音铿锵有力。

“砰”的一声,手上的东西全都掉在地上,我完全怔住了,气息也变得凝固,感觉像是回到了梦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像梦幻泡影一般,不切实际。

他说的是我大哥?

我大哥死了?

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我肯定在做梦!

刘彻急忙跑了过来,扶着屏风,看着我,惊讶的神情慢慢凝滞。

“妾失态。”我避开他的目光,颤抖着双手去整理掉在地上的食盒。

“子夫!”刘彻扑过来,抓着我的双手,不让我捡。

“陛下,他说的不是我大哥,对不对?”我木然问道。

“对不起!”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将我抱在怀里。

“你快说不是啊!”我怒吼着,将他推开。

我心中惊惶,这个梦太可怕了,不能再做下去,环顾四周,竟找不到一个让自己清醒的法子,恍惚中,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子夫!”刘彻再次扑过来将我抱住:“你别这样!”

面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让我惊觉这不是梦,胸口剧烈的抖动着,任刘彻抱在怀里,我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身体一阵一阵的发寒,一阵一阵的抽搐,两行热泪无声地从双颊滚落。

“对不起,子夫”刘彻将我抱在怀里,痛心疾首,不停地跟我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大哥去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答应过我,他会回来的,他怎么就回不来了呢?他不要我们了么?不要大嫂和九儿了么?

大嫂!九儿!我陡然一惊,凄厉地道:“大嫂,大嫂,别让大嫂知道,不能让大嫂知道!”

刘彻点头,厉声喝道:“来人!”

“陛下!”进来的却是阿满,看见我和刘彻,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夫人,侍中夫人殁了!”

仿佛有一记天雷劈在我的头顶,震得我肝肠俱裂,心口像是被野兽啃咬,撕裂,分而食之,由疼到痛,最后到全身麻木,气急攻心之下,一口鲜血倾吐而出,仿佛连五脏六腑也要舍我而去,强烈的痛楚让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支撑自己的躯体,犹如萧瑟秋风中的一片枯叶,飘零下落。

刘彻忙吩咐人去请太医,将我抱起,放在软榻上,震怒道:“怎么会这样?”

阿满在地上猛地磕头:“奴婢奉夫人之命,送衣物去卫家,恰逢使者派人将侍中的遗物送了回来,侍中夫人得知消息,伤心过度以致难产,血崩而亡,孩子也……也没保住!”

我双拳紧握,指甲刺破掌心嵌入血肉中,却并不觉得痛,下唇也被咬破,黏稠的汁液蔓延至唇齿舌尖,腥咸的味道令我恶心难忍,我伏在榻上,一阵接一阵地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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