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不等十全再发作, 沈明酥开口道:“我一个靠唱戏的寻常百姓,收入绵薄,日子清苦,今日只有这么一壶茶, 公子让我倒了, 我又去哪里再找一壶茶来。”

十全听她如此一说, 忙道:“我明日带些好茶给十锦。”

沈明酥一笑,“公子尊贵, 喝的茶自然是好茶,不仅是茶,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好, 我这等无名小卒怕是无福消受。”

十全终于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对,愣了愣,虽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英雄志高,担心他是把自己的诚心当成了施舍,赶紧解释,“我不是十锦想的那个意思,我拿十锦当亲兄弟,身为兄长应当......”

“你我姓氏不同, 家族不同,不过是各自披着一张假皮, 靠着虚情假意虚与委蛇, 做做戏就罢了, 何来的兄弟之说?”沈明酥看着他渐渐苍白的脸色,笑了笑,“十全公子莫非还当真了?”

十全从未见过她如此神色, 那笑容藏着讽刺和凉薄,刺得他心口阵阵发疼,一时只顾呆呆地瞧着,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务观也安静地看着沈明酥,一声不吭。

沈明酥把桌上的包袱和昨儿他留在这儿的衣裳,一并推给了他,“十全公子拿回去吧,我十锦还没到需要向人讨衣穿的地步。”

十全瞧着那包袱,只觉心疼得厉害,脸庞一热竟是流了泪,哀伤地看着沈明酥,“你明知我心意,为何还要如此伤人。”

沈明酥冷笑,“十全公子的心意如何我怎得知,且十全这名字想必也是假的,你我连真名都不敢相交,谈何心意?”

十全嘴角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十锦行走在泥潭,一身污泥,但双手干净,公子的这些东西我怎知道是不是踏着尸身踩着白骨,还是饮着人血?”沈明酥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淡去,盯着他那双矜贵的眼睛,以前觉得亲近,如今只会让她生恨。

“在你们这些高贵的人眼里,人命是什么,是一文不值随手可捏死的蝼蚁,还是手持利刃,禽兽食禄,残暴生灵的暴徒?”沈明酥眼中红意泛出,“我与公子路不同无法为友,我是地上的淤泥,日日活在黑暗中,夜半被孤寂和亲人离去的悲痛惊醒而也不能眠,而公子是站在云端的高贵之人,你的亲人健在,你可以高枕无忧,肆意挥霍。”

她讨厌他那张茫然的脸,瞥开头不去看他。

他无辜,可她呢。

她何尝不无辜,她的父母没了,沈家的十几条人命没了,每个药童的家庭都跟着支离破碎,他们就不无辜吗?

十全一动不动,泪眼看着她,很多话想说,想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想辩解自己并非他口中那样的剥削暴戾之徒,他虽身居高位,却未曾伤害过任何人,可这样一句话他以什么立场来说?十全的所有一切他可以告诉他,但赵佐凌不能,斟酌良久,终究只吐出了两个字,“抱歉。”

她不需要道歉,她要的是血债血偿。

“衣裳,食盒都拿走,这里就不要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十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双脚麻木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任由雨点从头浇淋而下,一身很快被淋透,雨水顺着他脸庞往下滴,挂在鼻尖下颚,他似是没有了知觉,一副失魂落魄。

阿月撑着伞,远远见其怀里抱着包袱和食盒,也没打伞,脸色一变,迎上前伞撑在他头上,“殿下,这是怎么了。”

十全没说话,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塞住,开不了口,木讷地爬上了马车。

何为禽兽食禄,残暴生灵。

马车内有一盏羊角灯,照得他脸色雪白,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跟前的包袱和食盒,食盒上挂了一层水珠,水珠缓缓地往下滚动,穿过了盒身上隐约刻着的两个字迹。

‘东宫’

十全目光陡然一顿,眼里的迷茫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湿透的背心这会才觉得发凉。

原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可为何她要那般恨他?

脚步声离开了院落,听到了院门合上的声音,沈明酥眼里的神智才收回来,提起茶壶往自己茶杯里倒了一杯,迎头饮尽。

务观神色一顿。

沈明酥笑笑,“务观公子以为我会下毒?”

务观不语。

屋外空阶下又有了雨声,沈明酥轻轻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笑了笑,缓声道:“让我来猜猜,务观公子今日为何而来?”

务观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务观公子不知道从何得知,你们小殿下的身份已经暴露,这般匆匆赶来阻止我,是怕我情绪失控,毒杀了小殿下,乱了你的计划。”

务观笑出了声,“还有呢。”

“我今日若是情绪失控,抱着能杀一个是一个的心态,你必然会劝解我,报仇不该如此,我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与小殿下虚与委蛇,利用他的身份,接近他的亲人,然后再一个一个地解决,那样岂不是更痛快,而不是这般只为图一时痛快,真正的仇人还没见到,便葬送了自己。”

耳边雨滴声越来越近。

沉默片刻后,务观一笑,提着茶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抿一口,叹道:“所以,咱们十锦还是心太软了。”

沈明酥不说话,转头看向雨雾。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油纸伞下露出的那张被雨水淋湿的笑脸。

务观见她不出声,继续问道:“那你说说,我这么做的理由。”

这不简单,沈明酥道:“你不想我死,我还有你要利用的价值,至于是什么,应该是你们那位陛下的身体又出了问题,要你来我这儿讨药,但有了前车之鉴,不能再像两年前那样说杀就杀,换了一种更温和方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让我乖乖地把药给你们。”

沈明酥侧目,看着面具下那双狭长深邃的桃花眼,冲他笑了笑,道:“你说是吗,凌国师。”

突如其来的一道称呼,把周围嘈杂的声音都撇在了耳朵之外,务观送到嘴边的茶杯一顿,缓缓放下,抬眸与她目光对上。

沈明酥眼里带着笑意,就像是第一次在柳巷的石桥底下见到他的那一日,没有任何波澜和惊愕。

凌墨尘纳闷了。

那日封重彦也没当着她的面揭穿他,她怎么认出来的?

“沈娘子果然聪明。”凌墨尘笑起来,请教道,“何时认出来的?”

沈明酥没回答,只道:“锦衣卫冯肃是你的人。”

“在京兆府的地牢里,你用一招苦肉计,故意当着我的面扯下了锦衣卫的腰牌,后又主动送上门,一步一步地把我引到了锦衣卫身上,且提出帮我去找冯肃,但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你没了耐心,或许是不再介意自己的身份会不会暴露,随性破罐子破摔,让我很轻易地找到了冯肃,逼问得也很容易。但梁耳不过是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若无人撑腰,他还没那个胆子一口气屠杀沈家满门,其中的道理你我皆知。”

务观等着她继续说。

“即便后来封重彦及时赶到,阻止了你,但你知道已经成功了,成功让我心头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不再存有半分侥幸,你这么做,不外乎是想告诉我屠杀沈家满门的凶手,想让我复仇。”

沈明酥顿了顿道:“但光凭这些,我确实猜不到你的身份,可你忘记了在地牢里,你曾喂过我一颗药丸。”

“我医术虽是半吊子,但身为沈家长女,那药丸是什么还是能辨别得出来,护心丸,当朝国师凌墨尘的独门秘传。”

原来如此。

“啧。”凌墨尘做出一副痛心的模样,悔不当初,“瞧吧,人果然还是不能太好心,这不搬石头砸自己脚了。”

沈明酥一笑,“国师若有心要欺瞒,我不可能知道你身份,但国师从一开始就不怕自己暴露,不过是在等着我去揭穿。”

凌墨尘不再说什么了,慢慢地凑近她,面具下的眼睛近距离地看着她的黑眸,“沈娘子怎么又想起来,今日要揭穿我了?”

一缕寒风跨过门槛,灯芯了弯腰,缕缕光芒映在两人的眼底,无声的寂静暗暗弥漫。

沈明酥答:“因为比起十全,你更适合。”

“何意?”

“国师想要的东西我没有,国师也知道没有。”沈明酥看着他,缓缓道:“又或者说,国师不想我有。”

滴滴答答的雨声,不止不休,凌墨尘眼底的眸色渐凉,抬手五指轻轻地落在她的肩头,拇指蹭着她的颈项,雨声越来越密,他道:“沈娘子可知,太聪明了也不好。”

“知道,国师想要杀我了?”

“想了。”

“国师舍不得。”感受到颈项传来的窒息,沈明酥神色不慌不乱,平静地道:“我还没起到利用价值。”

凌墨尘看着她,这双眼睛当真的和赵佐凌很像,但又完全不一样,除了与生俱来的矜贵之外,还有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厉。

竟也熟悉得很。

......

“阿爹,我不想离开娘......”

“阿观去吧,去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手指的力道有些失控,指腹往下按去,直到沈明酥脸色涨红,屋顶上突然传来一道瓦片的响动声,凌墨尘才猛地松手,眼里的戾光一瞬散去,似乎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恢复了一双含着情意的桃花眼,笑着问她:“说说我为什么比十全更适合。”

沈明酥猛喘了一阵,喝了几口茶,呼吸才平稳,实话实说,“他没有国师阴险狡诈。”

凌墨尘一愣,“沈娘子真会夸人,比起阴险狡诈,封重彦不是更适合?”

沈明酥摇头,语气惋惜,“他家里人不喜欢我,不愿意替我准备十里红妆。”

凌墨尘疑惑地瞧了她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他封重彦一朝宰相,竟然连这点嫁妆都不愿意出,没关系,你要多少,我帮你出。”

“好啊。”沈明酥应道:“那凌国师,接下来想要我做什么。”

当天夜里,赵佐凌发了热,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东宫忙得人仰马翻,底下的人不敢再瞒着,立马禀报给了太子妃。

这会子已到了后半夜,夜雨频滴,太子妃被叫起来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忙披着衣裳,冒雨赶到了麒麟殿,姚永也跟在了身后。

见太子妃来了,底下的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太医已经在替他诊脉,屋内灯火通明,太子妃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见其脸色发红,急着问太医:“怎么样了?”

太医起身行礼道:“回禀太子妃,小殿下是染了风寒,奴才先开一剂药,让殿下出出汗,小殿下身体底子好,睡上一夜,也就没事了,太子妃不用担心。”

太子妃松了一口气,坐在他身边,赵佐凌还睁着眼睛,似乎烧得太厉害,目光没了神色,太子妃见他如此模样,也不忍心斥责了,只轻声道:“你是要吓死母妃吗?”

赵佐凌也不说话。

从小到大,他虽不服管教,但对太子和太子妃自来孝顺,即便是生病也不会让他们忧心,这还是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

太子妃路上听说了,他今日又偷溜出了宫,还淋着一身雨回来。

太子妃忍着没法作,先治病要紧。

太医开好了药方,阿月和姚永一道出去煎药,药煎好了,阿月捧着碗上前,舀了一勺,凉好了才喂到他嘴边。

赵佐凌却没张嘴,而是看向了太子妃,突然问她:“母妃,咱们做过错事吗?”

阿月手中药勺轻轻一晃。

太子妃以为他又想为底下的人求情,软声道:“生而为人谁能无错,知错便改,你岁时白阁老便教过你了,怎么还问。放心,等你养好身子,母妃再来盘问。”

赵佐凌却摇头,“错误改了,那些被错误而伤害过的人呢,怎么去弥补,还能弥补得了吗?”

十锦同他说他没有了家人。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为何会如此恨他。

他不蠢。

他看着太子妃,满眼悲伤,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大邺以贤治国,十几年来国泰国民。

围墙之内,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围墙之外,十多年间未灾变,天下朋友皆胶漆。

太平盛世,为何要说禽兽食禄,残暴生灵。

太子妃未曾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怔了怔,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接过阿月手里的药碗,亲自喂他,“先把药喝了。”

一发热人容易疲倦。

药喂完,赵佐凌便闭上了眼睛,等他睡沉了,太子妃才起身去了外屋,把所有人的叫到了跟前,“看来上回二十个板子,你们还没长记性。”

底下个个头点地跪着,都不吭声。

太子妃也没功夫同他们耗着,直接问道:“今夜跟着皇孙出去的人是谁。”

阿月以膝盖走了两步,上前磕头,“奴婢有罪,请太子妃责罚。”

太子妃一愣。

上回赵佐凌偷溜出宫,她把姚永调走,担心其他人伺候不好,便亲自挑了一个机灵点的丫鬟送过来。

她记得她叫阿月,在自己的殿里呆了一年有余,负责看顾庭院里的花草,本分又机灵,来之前还亲自叫过去同她一番交代,嘱咐她要好好伺候殿下,不能让他胡来,没料到竟然会是她。

太子妃不想此时去追责,遣散了其他人,单独问她:“皇孙今夜见了谁?”

阿月回禀道:“奴婢不知,殿下只让奴婢在宫墙外候着,没让奴婢靠近。”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他胆子了得,出去还不把人带在身边,一时气笑了,问:“那他今日这般,是没人知道原因?”

阿月伏地不敢吭声。

旁人不知,但姚永知道。

适才跟着太子妃一同过来,见到躺在床上赵佐凌,心疼又着急。

想起殿下上回同他说起的那句话,猜想今夜殿下如此,定是和那位十锦公子脱不了干系,早就担心过殿下太善良会被他人欺骗,如今出了事,姚永不敢再隐瞒,跪在了太子妃跟前,“奴才有罪。”

姚永什么都说了,“殿下半月前在桥市结交了一位唱弄影戏的公子,两人志趣相同,相见恨晚,殿下前些日子出去,便是与这位公子相交。”

太子妃倒是不意外,“哪个唱弄影戏的?”

姚永回禀:“桥市柳巷,人称十锦公子。”

临近黎明的青光透出门窗溢进来,太子妃突然一瞬僵住,脸上的颜色快速退去,半晌才会,“你说他叫什么?”

“回禀太子妃,此人姓江,名十锦,在桥市柳巷还有些名头,殿下尤其喜欢听他唱斩关羽......”

江十锦,十锦。

“嫣儿,是对龙凤胎,你看看,两兄妹长得多像。”

“之前取了名字,如今倒是不够用了。”

“这有何难,哥哥叫十全,妹妹就叫十锦。”

殿外围满的火光,快把人眼睛都要灼伤。

钦天监跪在地上,磕破了头,“太子殿下,臣今日即便是一死,也不得不说,双生子,阴年阴月阴时出生,乃大凶啊。”

“还请殿下以天下为重,社稷为先。”

“殿下请思。”

“殿下请思......”

高昂的声音,响彻了殿堂,像是一把把明晃晃的刀,直指屋内的两个婴孩。

她躺在床上,紧紧地抱住才出生不到一个时辰的婴儿,哭着哀求,“殿下,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殿外太子被逼得拔出长剑,指向地上的钦天监,厉声质问:“今日太子妃诞下的是一对龙凤,此兆乃天降祥瑞,何来的阴年阴月阴时之说,你们到底是何居心,是想要谋害我儿......”

“臣一心效忠于大邺,还请太子殿下明鉴,新帝初登记,大邺根基尚未安定,命数经不起折毁,殿下思,留不得啊。”

“谁敢!今日谁敢踏进来一步,我手中之剑便取谁的性命。”

“臣愿意一死,以一命唤醒太子殿下。”钦天监突然扑向了太子手中长剑,剑尖穿喉而过,血溅尺。

大殿上乱成一团,宫女的尖叫声惊醒了两个婴孩,齐齐哭啼。

“陛下有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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