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017章

师命难违,李从舟无奈,只得当日回去收拾了行李,次日清晨上山,搬入后山小院。

他的行李不多:一个包袱背在背上,装换洗的衣裤鞋袜;一个小木盆端在手中,放沐巾、皂角和牙粉。

到小院时,天刚破晓。

顾云秋还没到,昨日宁王上山,一家人聚在天王殿外的私邸吃饭。时辰太晚了顾云秋就没回来,还是照旧住在山下。

院里井架换了新的辘轳,上面还加盖了井棚。小山般的木柴、黑丹整齐堆在新砌的炉灶旁。

西侧直房外新扎了秋千、盖了凉棚,凉棚之下是新置的白玉石桌。

东侧厢房和堂屋都挂了竹帘、新封了门窗,窗户是雕花贴云雾纱的和合窗:这种纱薄如云雾,透光透气,还能防蚊虫。

李从舟环顾一圈上前,轻轻推开了正中堂屋的门。

短短半日时间,堂屋内焕然一新:

正中悬了块“静心无碍”的黑金牌匾,下方除了吃饭用的一张圆桌外,还腾出位置制了个小小的佛堂。

佛堂壁龛中供奉的是文殊三昧耶明王的金身造像,西窗下放着一张楠樟木的浅黄色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东侧是原本的暖炕,炕上铺了三层柔软的褥子,葵扇黄的锦衾用霞锦作被面,上面绣的花鸟虫鱼纹样十分精美。

锦衾之下的枕头是一个黄缎绣的百子枕,所用金线皆是缂丝,绣面平整柔软,边缘的位置上还用暗线缝出了福字纹样。

炕头放着桐木漆金的长衣箱,炕左侧立着个铜钮黄杨木柜,右侧是雕有“喜上梅梢”纹的黄花梨木施和一个装有巨大铜镜的盥洗架。

……

总而言之:

富丽堂皇,满室金光。

李从舟在门口立了片刻,后退两步、关门转身。

堂屋的地基较高,门前需下三层白玉石阶,李从舟抱着小木盆走下来,拧眉、摇头,转向东侧厢房。

东厢房的家具陈设就简单得多:进门一张通炕,左侧是普通的竹制木施、旧衣箱,旁边是水缸、木桶,右侧则是张用来吃饭的八仙桌。

还好。

李从舟松了一口气。

炕上整齐叠着几套被褥,他看了看,将包袱放到空出来的位置上,然后把木盆顺到木桶旁,简单收拾了一番,就转身去了经阁。

半个时辰后,明日高悬。

顾云秋带着点心,两个护卫、一个杂役还有一个厨师上山。

他的行李前一日已经搬得七七八八,这回主要带两箱书和那几筐收集好的榆钱子,这些种子都已经阴干、可以直接栽植。

安置好这些,顾云秋正在想挖地的事。

点心就匆匆忙忙跑过来:“公子,明、明济师傅好像把、把他的行李放到了我的、我的铺上。”

这小院本有一间堂屋、两间厢房能住人,但宁王送上来的东西实在太多,西厢房内炕的烟道又正好堵塞,便干脆将整个西厢用做库房。

剩下东厢的通炕是个五铺炕,正好能睡下两个护卫、一个杂役、一个厨师和点心。

昨日点心还要伺候顾云秋在山下住,所以他的行李也是今日才上山。没想过去收拾时,就看见自己铺上放着一个行囊。

石青色的布包不大,里面应该就简单有一两件衣裳。

顾云秋皱眉,小声嘟哝了一句:“他怎么放那儿……”

而后,就吩咐点心将那个包袱拿过来。

顾云秋拎着包袱,蹬蹬带点心走入正堂,根本没注意到小院之外有道灰色的身影闪过——

李从舟到经阁,经文誊抄了一半才想起,接下来要用的一部《达摩破相论》被他带到了僧舍。

昨夜光顾着收拾行李,今日就忘带上山。

无奈,他只能返回去取。

路过小院门口时,却正巧看见这样一幕:

顾云秋主仆俩,正鬼鬼祟祟抱着他的行李从东厢房走出。

李从舟挑眉,瞥眼见旁边有一株高树,便三两下施展轻功跳上去,位置正对堂屋窗户——

顾云秋将包袱放到霞锦被面上、小心翼翼解开上面的结,发现里面就只一套僧袍、一双鞋袜和一个旧棉枕,没有专门的寝衣,也没有沐衣。

他眨眨眼,转身打开立在炕西侧的柜子。

柜子一人来高,左边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锦袍、缎裤,有清凉衫、对襟小褂,还有寝衣、沐服,最下一层还放了他的睡鞋。

右边的一半隔板空着,是顾云秋昨天就收拾好的,上面放着驱虫的香囊,还熏过寺中常用的檀香。

他小心翼翼将李从舟的衣物放进去,合上柜门后,转身看向那旧枕:外层的棉布已洗得泛白,有一面还打了两个补丁。

就在树梢上的李从舟以为顾云秋会丢掉这枕头时,顾云秋却忽然偏过脑袋,试着在那枕头上靠了靠。

李从舟:“……”

然后,他看见小纨绔笑了。

顾云秋弯着眼睛,拍拍枕头和他的小厮说了句什么,而后就将那枕头和他黄缎面的百子枕并排放在了一起。

李从舟眸色微沉,扶着树干的手卷了一下。

收拾好床铺,见李从舟没带被子,顾云秋又吩咐点心拿了床一样的出来,将两个小枕头用被盖盖好。

“王大哥——”顾云秋叫来一个护卫,“听说大哥幼时在少林学过艺?”

“公子有兴趣习武?”姓王的护卫有点惊讶。

“不是呀,”顾云秋摆手,“明济小师傅……要用的嘛。”

他记着小和尚是很勤勉的:

晨起读书习字的他们可以共用一张书案,午后扎马步、练箭什么的就需要几个木人、草靶。

其实顾云秋本来想跟寺里借,但又想到前世——人人都夸僧明济是端方君子,那君子……肯定不愿别人为他开特例。

所以,顾云秋就想到了这位护卫大哥。请他帮忙弄些木头人、草靶什么的,就放到凉棚对面的空地上,方便小和尚使用。

护卫明白了,领命而去。

安排完这些,顾云秋心满意足,喊了点心、拉上几筐榆钱子,就到后院种地。

祭龙山顶寒风又起,吹得林中树叶簌簌。

李从舟从树上跳下来,一路沉默着走到云桥上。

日出金光、红霞万丈,漆黑一片的无底深渊中,似乎也隐约得了一丝光明。

云海浮沉,山风猎猎。

一席灰色僧袍的小和尚独自在云桥中,站了很久很久。

……

后山小院的三分地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

虽然顾云秋早准备好了工具,但他和点心两个小孩,再努力、这半日也只翻弄好东南角的一小块。

后来是杂役大叔闲着没事,看他们俩翻地实在着急,便接过锄头帮忙弄了剩下的两分。

之前卖掉湖丝履换的钱还剩三千文,顾云秋见此情景,便直接分大叔一吊,雇他帮忙整土地。

榆钱用的是条播法,将从种翅中播出来的种子均匀洒成长条状,每条相隔一尺,上覆半寸土踩实,再以一寸厚的湿土盖于其上。

最后在每行两边堆出隆起,方便人辨别和行走,就算是大功告成。

杂役大叔得了赏银,干活很快,还给顾云秋讲了许多他们田间的趣事,点心也没闲着,他一直站在旁边跟大叔学。

而顾云秋不是不想学,而是他试过两次后:不是把别人垒好的隆起弄塌,就是不小心踩坏刚洒上种子的土……

总而言之,他乖乖坐在旁边,就算帮忙。

这些榆钱只是种下,还要浇水等六到十天出芽,等树芽长大成为树苗,又要间苗、定苗……反正这一段时间都有得忙。

顺利的话,等到今年秋天,长出来的小树苗就会到一尺多高,这时候就能拿出去卖榆树苗。

第二年春,剩下的树苗会长到三四尺,挑选枝干笔直、枝条茂密的留下,其余砍去疏苗。而那些砍下来的小树苗捆起来,就可以下山当柴卖。

到第三年秋天,小树长大成材,砍掉卖缘材,京中一根要价不下千文,把这三分地的榆木卖了,就能一次赚到三四千两。

到时,无论是罗池山下的田庄,还是城里临街的商铺,都可手到擒来。

虽然地里的活大多是杂役和点心干的,顾云秋只在开始时帮忙翻土、洒了种子,但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哪干过这些——

忙碌一日的结果就是:

黄昏时收工,顾云秋腰酸腿软,险些站不起来。

用过晚饭后,点心就去给他烧热水、准备铜盆泡脚。

从前在村里,忙碌一天的农人回到家,都要用热水烫脚,再上手揉捏两下,这样第二天才更有劲儿。

顾云秋没在屋里等,他干脆坐到了堂屋门前的白玉石阶上。

热水烧好后,点心就端了铜盆过来,调好水温将顾云秋的双脚放进去,一边撩水帮他洗,一边上手给他按。

结果只一下,顾云秋就不受控制地笑倒,脚也拼命往后躲:

“哎呀,别别别,痒!”

点心伺候他也有段时日,知道小主子的脚底是比较敏感。可几个要紧的穴位都在脚心,不用力按明天还是会酸。

他舔舔唇瓣,被热水熏得两颊通红,却还是拽着顾云秋的腿不放。

两人正拉扯着,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蹲在井边刷碗的厨师,先给来人打招呼:

“小师傅回来了。”

听见这个,顾云秋就不闹了,他乖乖坐好,认真看向门口,冲走进来的李从舟挥挥手、粲然一笑。

绕过水井,李从舟也没想到自己会看着这个:

两盏明黄色的院灯下,摇曳灯火照出个身着杏黄寝衣的散发小公子,白皙一张小脸上梨涡融融,柳叶眼闪着亮晶晶的光。

——像个精致的偶娃娃。

娃娃还把裤腿儿卷得老高,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腿,两只光溜溜的小脚丫在铜盆中晃浪:足踝纤细、肤白似贝,浑圆的指头白里透粉。

“泡脚不?”小纨绔的声音听上去很脆、很亮。

“……”

“热、热水是刚烧好的,”点心也回头冲他笑,“小师傅也辛苦、辛苦一天了,泡泡脚能、能休息得更好。”

两人的眼神太热切,李从舟顿了顿,最终侧过头:

“……我去拿盆。”

看他走向东厢,顾云秋才想起来、冲着他背影喊:

“啊,对了!我把你的行李都搬到正堂了。”

这个李从舟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

片刻后。

厨师抱歉地端着个小木盆,跟在冷着一张脸的李从舟身后:

“公子,实在抱歉,是我的失误,我、我是真不知道这是小师傅的盆,我、我还以为是院子里的,就、就用来养甲鱼了……”

顾云秋眨眨眼,一开始还没听懂。

等厨师再三解释,才明白是李从舟把自己洗漱所用的木盆放在了东厢房内,正好和院子里打水的木桶混在一起。

厨师看盆子的大小正好没多想,就把带上来的甲鱼放在里面养着。

看看在盆里自由自在扒拉水的甲鱼,顾云秋偷瞄了一眼嘴巴抿成一条线的李从舟——

想笑,但不敢。

他清了清嗓子,先责了厨师:“小师傅是出家人,养什么甲鱼!”

厨师委屈:道理他都懂,但王爷硬要塞给他,他怎么敢不拿。

顾云秋不管他,只屁|股往旁挪挪、冲李从舟拍了拍石阶。

李从舟:?

顾云秋一指大铜盆:“一起。”

李从舟:……

铜盆很大,放小孩的脚,三四双都放得下。

按理说,从前在寺里,他也和其他师兄弟一起洗过脚,而且顾云秋还刻意让了、没有挨着他。

然而,双脚一放入铜盆,李从舟就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坐着的石阶被小纨绔焐热了,刚烧的热水也比平时他用的烫,顾云秋还在他身边絮絮叨叨,问他这、问他那:

一会儿要给他拿双睡鞋,一会儿又要他的小厮给他按脚。

“……”

置身火场,也不外如是。

李从舟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

他收脚起身,就那么湿漉漉地趿着鞋走回屋里。

看着满地水渍,顾云秋小小声问点心:

“这是……生气了?”

点心摇摇头,不是很懂。

顾云秋看看铜盆,又看看关上的屋门,睨了点心一眼,“看吧,我就说你按得重!”

点心咬了下嘴唇:他是真照娘亲教的法子按的,而且真没用多大力——

堂屋内。

李从舟径直走到衣柜前,打开柜子想拿行李就走。

——旧禅院的经阁内也不是不能睡,从前在西北,很多日都是天为被、地为床,也不用多讲究。

结果他刚关上柜子,还没拿枕头,顾云秋就推开门从外面进来。

顾云秋真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转头就看见李从舟抱着僧衣,他眼睛一下瞪大了,神色紧张:

“是不是我选这个熏香,你闻不习惯?”

李从舟:“……”

他不说话,顾云秋就以为是默认。

他有点泄气,叫来点心,让他帮忙把李从舟的衣服挂到木施上:“我还特意挑了个檀香的呢……”

“不过还好你衣服少,明天我就让他们把衣柜端出去散散味儿。”

说完这些,顾云秋自顾自爬上炕、睡到里侧,脑袋枕在百子枕上,拉高锦被只露出一双亮亮的柳叶眼:

“你起得早,外面让你睡。”

“噢还有,”顾云秋又探出半个脑袋,“我看你没带被子,就让他们准备了一床跟我一样的,你看看睡不睡的惯。”

说完这些,顾云秋就又缩回去,乖乖闭上眼睛。

借着烛光,李从舟倒是看见了他说的那床新被子,一样的霞锦花鸟纹,甚至还晒过,闻着有股阳光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

“你们僧舍里也是两人一间呀?”顾云秋眨巴眨巴眼。

李从舟:“……”

顾云秋疑惑地偏偏头,思考一会儿明白了:

“你放心,我睡觉从不打呼噜不磨牙,绝对,不会吵到你的!”

李从舟:“……”

见他不动,顾云秋小小声:“你还在生气?”

“害你受伤我不是故意的,点心刚才也不是有心,厨师他也是误会了……”

李从舟扶住额,重重叹气、妥协:“我没生气。”

顾云秋眨眨眼,“那……好梦?”

李从舟无奈摇头,转身熄灯上|床。

也不知是身下的三层褥子太软,还是身上的锦被太柔,李从舟一直没睡着,好不容易侧身躺着酝酿出点睡意——

腿上忽然传来重重一压,刚才还信誓旦旦承诺自己睡觉超老实的顾云秋,突然呈大字摊开、手脚都搭上他。

“……”

李从舟将顾云秋的腿掀下去,刚弄好,顾云秋的人又贴了上来。

他拧眉,胸膛起伏两下。

最终咬牙掀被子下地、决计不在这儿睡了:

这床,还是让给小纨绔自己一个人睡吧。

李从舟套上鞋,准备到旁边打个地铺——反正堂屋里都铺了地毯,结果刚起身,就听见了顾云秋在床上轻轻呜了声。

不知梦见什么,顾云秋缩成一团抖个不停,脸色难看、双脚乱蹬。

李从舟皱眉看了一会儿,顾云秋却忽然攥住他的袖子。

五根手指扯得很用力,却只敢抓着一点点布料。

顾云秋在哭。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闭着的眼睛涌出,他确实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浑身颤抖、把嘴唇都抿成惨白色。

他一直无声的,默默的哭着,哭得那样伤心。

李从舟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最终踢开了鞋子、翻身躺上去,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顾云秋的背。

一直在梦里抽噎的人感受到安慰,脑袋下意识往他这边蹭了蹭,攥着他一点点衣袖的手,也改成大力抱住他的手臂。

——像溺水的人,终于攥住了唯一的浮木。

李从舟无奈,只能继续轻拍他后背。

在这样的安|抚下,顾云秋渐渐不再哭了,他松开了李从舟的手,慢慢将自己埋入李从舟怀里,扎手扎脚地缠紧。

李从舟僵了一瞬。

下一刻,却听见睡梦中的顾云秋,小声呢喃了一句:

“阿娘,别不要我。”

“……”

李从舟彻底没脾气了,看着怀里缩成一团的小东西,他收拢手臂、拉高被子:

都八岁了,还要娘陪、要人哄着睡。

——烦人精。

然而,李从舟不知道的是:

睡梦中的顾云秋看到了前世,看到了那间落满了深雪的小院,看见了再不看他一眼、决绝转身离去的宁王和宁王妃。

一夜过去。

次日,当明亮的日光照进堂屋,顾云秋一觉睡饱、伸了懒腰。

他隐约记着昨夜自己做了个噩梦,后来却渐渐被一股暖意包裹,然后就酣睡起来,全然忘记梦到什么。

他坐起来,意外发现小和尚还在屋内。

他立刻笑起来,神清气爽地给李从舟打招呼:

“早!”

李从舟只是冷冷睨他一眼,起身、呯地摔上门。

屋外,点心端着早饭,撞上李从舟正想打招呼,却意外发现——

小和尚神色疲倦,眼睑之下全是乌青。

屋内,顾云秋坐在床上,有些委屈地抱住双膝:

……干嘛啊,怎么就又生气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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