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轻狂

皇宫之中,皇帝披着玄色龙纹外衣,一手搁在脉枕上,一手将鱼食轻捻进白瓷大缸中。

若空悬在鱼儿一下有了活气,争相夺起了食儿。

“小十又去闹宋观穹了?”皇帝边问,边咳嗽了几声。

老太监道:“公主再过不足半月就要出嫁,看来还未对宋世子死心,才闹了这么一出的。”

徐府的事已经传回宫里了,宋观穹能看出端倪,皇帝又怎么看不出来呢。

皇帝哼了一声:“不死心又怎么样,宋观穹跟她没有缘分。”

“陛下疼爱公主,为她选的郎婿一定是最好的,将来公主定能体察陛下的爱子之情。”

“徐府的事闹得不好看吧。”

老太监笑道:“都是小辈,闹破了天也只是哭哭啼啼那点事,况且宋世子的师父确实没受多大委屈,不过宋世子反应太大,几家都往宫里说,世子太过轻狂了些。”

“轻狂得好啊,年轻人不轻狂怎么办事呢,这不才轻狂了一次而已嘛,

朕如今身体不好,底下的人一定是要闹的,宋观穹先闹,往后一路闹下去,别人未必注意得到他,往后就瞧他自己的本事到哪儿了。”

老太监并不知道皇帝对宋观穹到底是何打算,但要说那位世子轻狂,他是不信的。

伺候御前的哪个不是人精,一眼眼睛不毒辣是活不下去的,宋世子刚回京面圣那会儿,老太监就看出来了,此子断不是一时惊艳便归于寂寂的人物。

建京养出来的少年郎君,受教再深,总有世家带出来的轻傲,如翠竹当风,实则支不住事儿,可这位世子是一方青石,端方厚重,风雨不改。

他洞明世事,不会多走一步,多说一句,性子、出身、本事都挑不出错,注定要在建京城步步高升的。

只是有时难免风浪太大,青石要抵住也不是易事。

宋世子得证明自己站稳了,才能扛得住后面的事。

可惜宋家已经有了个宋国公,更上一层楼,不是好事。

宋世子要走的这条人臣之路,注定充满荆棘。

这次剑走偏锋,不知辟不辟得出一条青云路啊。

那厢医正才收起脉诊,跪地回话:“陛下常年为国理政宵衣旰食,又兼早年南征北战留下积劳,阳虚气率,首以补正为要,不可忧劳太过。”

皇帝放下鱼食,叹了口气,“那这阵子就让太子忙一点吧,三皇子在护国寺主持完苗地圣物之事,让他辅佐太子,也看看朕的儿子们历练出来了没有。”

他眼中不见半点对大权的贪恋,好似真的要静养一阵。

老太监送医正出了殿门。

宫门之外,灯笼找不到的角落有人影耸动。

医正走在回太医署的路上,外宫的路像树干一样,分出无数树枝一样的小小夹道,夹道没有灯笼,漆黑一片。

“嘚嘚嘚——”夹道传出几声怪响。

“咳咳——”医正咳了两

声,像是喉咙痒,之后跟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

夹道刮过一阵风,彻底寂静。

护国寺里,三皇子已经斋戒了半月,此刻正在禅房中看书。

“殿下,有消息。”

“进。”

进门的人低声将宫里刚送出的消息说了,三皇子霎时睁开了眼睛,“消息可有假?”

来人摇头。

幕僚说道:“当初约为暗号,医正咳两声,就是陛下的情况不妙,连主政也不能了,怕是天明就要下旨让太子辅国,殿下,咱们等了这么久,偏这时候人手不够,怕是会……斗不过太子啊。”

“东宫不是还没收到消息嘛,”三皇子眼神狠厉发阴,“太子想要辅国,本王就先斩他一臂。”

宋观穹回了府,养荣堂的女使早早就候在了门口,他在徐家的所作所为早已传回了国公府。

大夫人刚砸了一套越窑的瓷器,等得越晚,碎掉的东西越多。

养荣堂派人来大门口一遍一遍地催,整个国公府都人心惶惶的。

一见到世子回来,女使跟见了救命稻草,赶紧上来:“大夫人请世子去养荣堂。”

谁料宋观穹却说:“天色不早了,明日再说吧。”

女使一时忘了尊卑,抬头呆呆看着他。

世子怎么敢这么说话,她又怎么敢去回话呢?

可宋观穹说完就走了,女使赶紧追上去,想要再劝一劝,近山阻止道:“世子心情不好,还是莫要再烦扰他了。”

世子的心情什么时候比大夫人的心情重要了?

若他不去安抚了大夫人,到时候阖府都安宁不了的。

可再着急,她也逼不了世子过去,只能绷紧了皮回养荣堂去了。

“他真是怎么说的!”

伴随着杨氏问话的一只砸下来的茶盏。

女使撑在地上的手臂都在抖,“回大夫人,世子真是这么说的。”

“走,去青舍!”

杨氏到青舍的时候,下人正在传饭,宋观穹安然坐着,一手撑着额角似在走神,视线低垂不知落在何处,静如参禅。

院舍的清幽被来势汹汹的人打破了,“上次罚你,原以为你长教训了,没成想你已经轻狂成这样了,也母亲也不来拜见。”

饭已布好,下人们紧步退了出去。

宋观穹端起了饭碗,既不起身请安,也未请杨氏入座一道用饭。

她袖子一扫,将宋观穹手中的碗打落。

“别人状都告到宫里去了,你吃的什么饭,就不怕圣人革了你的职?”

宋观穹另拿了一个碗,看起来毫不在意,“就是圣人革我的职又如何,左右世子之位不是还在嘛。”

杨氏眼睛瞪得吓人,连原本十分的美貌都变得扭曲起来。

她不敢相信这么无赖没出息的话,是从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嘴里说出来的。

“你丢了差事还想保住世子

之位?当国公爷是好脾气的?做什么美梦呢!”

宋观穹想了想,放下碗筷?_[(,抬起的眼眸中静水流深,“就算不是世子了,母亲,儿子不还是您的儿子吗?”

骨肉血亲,不都是该生死相随嘛。

杨氏断然道:“我没有你这么废物的儿子!”

她真想挖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怎么就积下了水。

他好笑问道:“只要失了世子位,就不是您的儿子了?”

“不是!”杨氏没有一刻犹豫,

“我是国公府的大夫人,我的儿子就是世子,是将来的国公,是最优秀的,要永远压所有人一头,你要是丢了世子之位,就给我滚出去。”

宋观穹一点不失望会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这已经不是一把能割痛他的刀了。

师父就不会这样,她一定说,阿霁不管做什么,一定是有隐情的,然后排除万难,带他回多难山藏起来。

她永远向着他。

但那也是从前的她才会说的。

想到今日的事,宋观穹眼眸黯淡了些。

如今,师父只怕也对自己避之不及了。

见他不应话,杨氏道:“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面对如此暴怒的亲娘,宋观穹始终平和以对,“您就是不认,儿子也是您亲生的,长得像,性子也像。”

“你什么意思?”

杨氏问,他反倒缄默下来。

宋观穹不想承认,自己和杨氏有些相似的性情。

杨氏嫁入国公府时,宋承南连通房都没有,两人恩爱了一年,直到杨氏身怀有孕,宋承南就给自己选起了妾室,杨氏明里暗里表达不愿,甚至怀着身孕跪在雪里,宋承南都未改心意。

夫妻大闹一场,情分转淡。

府里一个个姨娘进门,逐渐冷了她的情,扭曲了心性,转而极力握住手里的权力,守住正室的位置,对他的教养严苛到失了分寸。

甚至,杨氏是恨他的,若不是怀了他,定国公怎么会分心去纳妾呢。

宋观穹也一样,他将心中深切的不安全感,转变为过分的操纵欲,而且不知如何平息这份丑陋的心思。

杨氏以为他是知错了,继续喋喋不休:“这次又是为了你那个师父!我告诉你,趁早和那个不正经的师父断了来往,不然你还要犯错!”

宋观穹眼底终于浮现出了不悦,“她是我师父,与你没有半点关系,在徐府说的话儿子同样放在这里,任何人都不可辱她,你也一样。”

怎么还是不清醒,杨氏都怀疑那个女人给她儿子下蛊了,

“你是得了失心疯吗要吃里扒外,捧着她对你又什么好处,能继承那座荒山?

回京这两年,你哪一件事不是做得尽善尽美,怎么你师父一来,你整个人就变了,就变得一点都不像你了!”

“哦?儿子原先是什么样的?”

“你文武出众,处事妥帖,最重要的是你听话,从不忤逆亲娘

!”

嗤——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杨氏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宋观穹笑意未散,俊美的面容益发熠熠生辉,不可逼视,“儿子在高兴,没想到自己在母亲心中竟是个乖孩子。”

他将“乖孩子”三个字咬得极轻。

似碧蛇经过,留下一点湿漉的痕迹。

杨氏跟看疯子一样,“你是不是觉得有了你师父撑腰,就能跟我对着干了?她当初就是在府里,我也一样打掉你半条命,今天也一样!”

她不该跟他废话这么多,甚至不该过来,直接让他跪在养荣堂外就是。

宋观穹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敲在朱殷桌面,“儿子笑是因为,听话了这么多年,尚不知奖赏是什么?”

杨氏听不明白,“你要什么奖赏?你今日在外面给国公府丢了这么大的人,还想要奖赏?”

可他笑得实在让人心慌,杨氏甚至盘算起要不要请个道士来给他驱邪。

“在山上的时候,剑招学得不错,师父每回都会奖赏儿子,那母亲你呢,这十九年来的奖赏是什么?”

“你几岁了还想这些小儿的把戏,你现在还在世子位上,不是我多年督促的结果?”

“那儿子就不要这世子之位了,等会儿修书一封,请父亲废了我的位置。”

“你敢!”

杨氏彻底被触怒,抬手挥下。

手停在半空,被宋观穹牢牢抵住,再进不得分毫。

他微微偏头,杨氏看尽了他眼底再不掩饰的桀骜不驯,

“母亲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这么定了,请回吧。”

宋观穹一派送客的架势。

杨氏使劲拔出自己的手,正要说话,又被他抢断:“要是舍不得,还赶得及再生养一个,不然让儿子占着位置,将来国公府是难有安生的。”

这混不吝的话险些让杨氏气疯。

他怎么敢这么编排自己的亲娘!

此孽子当真该诛!

“你!到底中了什么邪!”

杨氏将整个桌子推倒,乒铃乓啷的瓷碟跌落,菜和瓷片全倒在了地毯上,狼藉一片,

这还不算,入目一切能摔的都被她摔了,整个屋子响声不断,外间人人低头,大气儿都不敢出。

宋观穹冷眼看她暴怒,将原本清雅的厅堂毁去。

等她累了,他才开口:“来人,请大夫人回养荣堂去。”

“谁敢!”

然而和她预料的不同,那些本该跪着的奴婢竟然走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臂。

“你们做什么造反了?来人,东福,把她们拖下去打死!”杨氏叫破了音。

东福守在门口,跟聋了一样,没有挪步。

宋观穹道:“大夫人精神不济,须闭门静养,这几日不必出门了。”

“宋观穹!你这个逆子!你不孝!我要去参你!”

杨氏尖叫起来。

“夫人,回去休

息吧。”连侍奉她多年的老嬷嬷也开口。

杨氏身子一僵,愣愣看她:“你们……都反了吗?”

这府内外,谁不听她的,哪件事不在她掌握之中,怎么一夜之间,连她身边的人,都听宋观穹的了呢?

老嬷嬷不敢说话,要她怎么说,说“这府里做主的从来不是你”?

那还不如装傻。

“我要回杨家!你们松手,我自己走!”

杨氏挣扎着,另想计谋。

说破了天她也是他亲娘,忤逆不孝的罪名,够他永世抬不起头来。

老嬷嬷怕她再闹,世子会连她们一起发落了,走过去给杨氏嗅了一点香,“夫人先睡一觉吧,回娘家的事来日再说。”

刚刚还激动不已的杨氏嗅到一阵柔香,身子慢慢软了下去。

屋子里总算是安静了。

“世子爷,大夫人她这些年确实做错了,但还是请您看在她生下您的份上,多予她些宽宥吧。”

老嬷嬷一路跟来看得清楚,杨氏对世子逼迫太过,把一身荣辱都系在一个孩子身上,什么都要他做的最好,动辄体罚,从无关爱,这样养出来的孩子真的孝敬她吗?

可她这个老奴不敢劝,眼见小世子一日比一日寡言,还是国公爷从边关回来,将小世子送走,这才好些。

如今回来,确实已经成材了。

宋观穹听她请求,温和笑道:“生恩养恩,观穹都会记在心上的。”

说实话,宋观穹对杨氏甚至存了一点感激。

若不是她苛责太过,定国公怎么会想到把他送到白祁山人门下,他这辈子又怎么有机会能遇到师父呢?

“老奴告退。”

老嬷嬷不再多说什么,扶着杨氏走了。

近水担忧道:“主子,大夫人找着机会,怕是要闹出去,给世子安上‘不孝’的名头。”

分明从前一直哄着杨氏,主子怎的今日要把一切都揭开呢?

难道真是和女师父争执太过,气得失去考虑了?

宋观穹仍旧淡定从容,“无妨,过几日还有一出,她来不及把‘不孝’的事张扬出去,就要‘大仇得报’了。”

大仇得报?

近山近水对视一眼,都想不通。

“你去徐府的时候带了谁去?”周凤西闯进了曹承亮的院子。

一进门他又顿住了步。

原来曹知念正在训斥着她的哥哥。

见是未婚夫婿过来,曹知念顿住话头,看了正要退出去的周凤西一眼,赶忙站起身,让到屏风另一边去。

周凤西见曹知念在此,不好和曹承亮说话,打算别的时辰再来。

“将军留步。”曹知念下意识就开了口。

她出门甚少,其他时候都是待在后院,周凤西住在前院,二人私下从未相见,说出这句,她心跳也快了起来。

她定定神,继续说:“可是为了徐府之事来的?”

周凤西没想到她会跟自己答话,应了一声:“是。”

“将军有何见教?”

见她从容,周凤西索性也不避着,在椅子上坐下,“还是你们先说吧,在下听着。”他也想知道徐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还说啊?”

曹承亮整个人跟霜打的白菜一样,无精打采的。

天可怜见,他堂堂世子费心讨好一个女子,也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竟引出这么大的风波来。

到头来他什么也没捞着,还惹了一身骚。

“为何不说,你可有半分悔改之意?”

“我也没做什么啊,”

周凤西在一旁喝着茶,默然听他们兄妹面折庭争

“你私底下浑玩就罢了,以后别什么不清不楚的人都带到明面上,教人看不起你,损了许国公府的脸面。”

“何以说不清不楚呢?”周凤西突然开口。

曹知念没想到周凤西会在这时开口。

她与周凤西相处不多,并不知道这是他已经不高兴的语气。

“将军不知,兄长带来的人乃是宋世子的师父,一个只懂武功,礼仪教养半点不知的女子,历来未婚男女往来都是大忌,何况还这样明目张胆相携出现在高门饮宴之上,兄长原不该如此荒唐,这次显见是被她带着,才坏了规矩。”

曹知念时时把规矩放在第一位,她为人要强,最厌哥哥的吊儿郎当。

如今她婚事定了,还是父亲手下的得力干将,不算远嫁,兄长要是撑不起门楣,这府里将来能做主的当然还是她。

是以曹知念处处要求自己,事事以许国公府的脸面为先,连曹承亮在她面前,都要矮半个头。

只有讲规矩,女子自尊自爱,才能得到长辈认可,夫君敬重,这是曹知念的立身之道。

“如此,便是你们欺负她的理由?”

周凤西是不知夏诉霜为何与曹承亮往来,但他相信她的为人,更不觉得这个规矩该困住她与任何人往来。

曹知念皱了皱眉,心底生出一丝异样,

“欺负她的是衡安郡主,吩咐的是晋国公主。”

自己不过说了几句,最多是看不上罢了,但为何周将军在意的不是兄长丢人,而是那夏娘子受欺负的事?

纵然没有欺负,曹知念话里话外的贬低之意周凤西也听得出来。

眼前屏风后的女子是他自己要求娶的,尽管无甚喜爱,但周凤西必须借着曹家的势力,爬到能和徐府抗衡的地位。

许国公提拔他,曹知念嫁他也不是施舍,是因为他正当年,有本事,又肯伏低支应。

双方不过互利互惠罢了,往后结为夫妻,相敬如宾也过了这辈子。

周凤西从前未过多机会往来,也不在意娶的是何人,他不知曹知念原来是如此迂腐刻板的女子。

他不喜曹知念对夏诉霜无谓的苛责。

“她后来如何了?”

曹知念揪紧了帕子:“周将军似乎很在意那位夏娘子。”

周凤西终于看向屏风上的影子,缓缓说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

曹承亮傻乎乎地问:“当日在涤雪园怎么未听你说过?”

在听到“救命之恩”几个字时,曹知念心头一跳。

他果然是为了一个女子过来的。

周凤西撒谎眉头都不皱一下,“当日在涤雪园没有认出来,回来之后细想才想起,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闻言曹知念又稍稍安坐下来,要细想才能想起来的人,便是久无交集了。

十年,就是有什么,也尽付流水了,只要他们往后再无往来就好。

他又问了一遍:“后来夏娘子……如何了?”

曹承亮说道:“后来夏娘子好像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被宋世子带走了。”

巨大的惊吓……

周凤西越发放心不下,他起身告辞,“凤西还有事,不打扰二位了。”

什么事,怎么突然就有事?曹知念不免猜测到夏诉霜身上。

她想挽留,但周凤西来去如风,根本不给人机会。

周凤西的离开像一个耳光,曹知念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原本她心中设想的,该是她教训兄长之后,周将军能明白她将来必是一位好妻子,将来必无愧于当家主母的职责,他该对她由敬生爱……

原本该是这样的。

可谁能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另一个女子来的。

曹知念站起身走出门去,高大身影正好消失在了院门,没有一丝留恋。

天色将暝时,周凤西去了夏诉霜落脚的院子。

他仍旧没有敲门,再一次直接进了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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