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暗号

会议室尽是沉默——这在公安和警视厅的对峙中不是常态,后者惯用招是冷嘲热讽,前者起手式为轻蔑一笑。

但此次双方都很友好。至少在松田摘下墨镜后,黑田兵卫回馈了个摆在他的五官上都能称为和善的眼神。

他双手握拳,压在桌面上:“理由。”他同样郑重地说:“请给我理由。”

“我们能算是与他侧面接触过,”这次是伊达开口,自然的主语令松田侧目,“他是一个狡猾的罪犯,偏偏这么狡猾的罪犯还无比熟悉我和松田。我们很好奇他的身份,同样担心家人被他威胁,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而后松田紧接而上:“他擅长制作炸弹,”咬重字音,“两栋建筑里最会拆弹的是我。”

会议室里的其他公安埋头发消息。他们似乎背地里敲锣打鼓地交流什么,偶尔抬眸,却只相互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唯独安西千影将先前伊达倒置的玻璃杯扶正。透过玻璃杯,她看到两人对面的黑田兵卫在沉吟。

谁都辨认不出他的想法。只是一息,两息,千影看见玻璃后的他缓慢摇头,神情遭到模糊:“两位,警视厅更需要你们。”

等到回来警视厅,两人先去解渴。

“我想调查是因为那枚炸弹,”松田抱臂拧眉,“你又是为什么?”

汽水罐从贩卖机下口掉出。伊达低头研究新式拉环:“因为我怕你和他同归于尽。”

“……”

伊达就喜欢看他困惑不解的模样,令人觉得松田阵平从黑西装与黑墨镜后活了过来。他笑笑:“不是经常有那种事吗?警察为了阻止阴谋,决心牺牲自己之类的。”

“这种英雄主义的事情我才不做呢。”卷毛轻哼。

“反正我要救你啦。”伊达说着,用力压下环扣:“你们别想抛下我自己去当英雄。”

嘭——

银行卷帘门彻底落下,目暮十三能看见那伙劫匪挟持着那孩子,枪膛紧紧压在小孩太阳穴上,面罩外的眼睛直挑衅般笑,最后淹没在卷帘门后。

“这算什么!”他忍不住重重拍桌。让一个孩子独自面对专业持械劫匪,这算什么警察?

刚刚被释放的人质此时都已腿软了,勉强撑着警察的手坐到毛绒毯里的有,头一栽昏倒的也有。更多的是抓着那些红圆徽章哭或喘气的,似乎S1S mpd能刺痛眼眸。而后忽然间,不知谁开的口:

“那个孩子呢?”他们忙问:“有个孩子,是他和劫匪说了什么我们才能出来,警官……”

“大家不要着急。”伊达握住那些攀上他的手:“不要着急。他有我们负责,你们先好好休息。”

说着,他去试探正在放凉的热水温度,指腹被烫红。

“——那孩子留在银行里!”

“他们让一个孩子留在劫匪包围里!你们还是人吗?!”不知是谁在警戒线外扬着嗓门怒吼:“警察救不了人就赶紧下岗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纷杂的怨怼、谩骂,立即扬尘般扬起来,久久不散。

“为什么不开枪?你们没有血性吗?纳税人的钱养你们吃软饭啊!”

“警官到场了又有什么用,照样解决不了问题。下岗好了——”

“下岗吧!没人性的怪物、连孩子都能推出去送死!这就是警察吗?!”

整个银行像是被雾气笼罩。谈判组捂着耳朵缩进车里,继续和电话对面的劫匪周旋,警戒线被拉拉扯扯的拽,他们不得不一遍又一遍重申“注意安全”“不能靠近”,指甲在裸露的手背上划下或沉默或暴力的疤,像是天地皲裂的沟壑。沟壑难平,伊达航觉得有些难受——但那些话这些天他们早该听惯了。

直到他低下头。

不知何时,原先攀着他,撑着他,抓紧他的手松下去。伊达看着他们或回避或敌视的神态,分明身无束缚,却越发难以喘息。

热水终于凉好,伊达航端过来放下,才听见目暮的叫声。

“来了!”他答着跑过去。

银行抢劫最近常见,这起之所以闹得连目暮十三都到场,是因为犯案人来自境外,是一伙拉丁裔的国际佣兵团,哪里有乱就去哪里撕口吃的,赚的都是赏金。

他们持有大量枪械,如果想要动手,完全可以带走上百条性命,更别提经验丰富。目暮既想不出他们怎么带着那么多违禁品入境,也想不出对于他们这伙人而言,日本银行有什么好抢的。

似乎只是为了钱。但目暮十三太熟悉这些在里世界中生活的不法分子了,他们谨慎、贪婪,血肉都无法喂饱鬣狗群,非要场厮杀才行。虽然不知那孩子是怎么说服他们释放其余人质,可既然达到如今的地步,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留下扰乱日本土地的代价。这同样是伊达航的决心。

谈判组已经和对面僵持近半小时,额角贴着湿漉漉的几绺发。他试图换个角度说服对方松口:“就算你们拿到那堆等价一千万的黄金,只要……”

“不用说这些,先生。”电话对面的人无动于衷:“我们的名声日警早就追查到,这种小事,我比你熟悉。”

他哼声:“叫你们长官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他的儿子可是在我手上。”

挂断电话后,男人继续拼装手头爱枪。他口中嘟囔着小语种内容,旁边牢牢横捆住的孩子努力辨析。

拉丁语、意大利,再多的他听不懂了。根据听见的两小句来看,似乎是在喊个名字。

鞋尖毫不客气地踢弄他后背。这次是英语:“眼睛老实点!”

“别和人质说话,吉力。”另外擦刀的佣兵拉住他:“老大会生气。何况这小子只会日文。”

吉力用力碾地:“我有分寸——该死。这票干得人真不爽。”

不止他们这片人在说话。自从有个男人离开,佣兵团就散出口气,甚至聊起天:“老大非要我们和那群蠢货聊什么。说完话赶紧走不行吗?”

“弟兄们都看得出来,老大是不想节外生枝。”擦刀的佣兵说。

吉力语气夸张:“是吗?你们都看得出来?你也是?那你真是厉害啊!”

擦刀的佣兵瞪他:“我讨厌这种口气。你知道,我不是在嘲讽你。”

两人又把话题在你来我往的进攻里转走了。小孩有些焦急地咬住牙齿。

不多时,那个被称为老大的男人回来。他很高,很健壮,佣兵们一见他就噤声了。那对鹰目扫见地上的小孩,单手将提溜拎起来。

他用拉丁文叫了个名字,拼枪的男人转过头看他。而后老大晃晃小孩:“你没看着他。”

那种无情残酷的力度像在摇摆一个物件。孩子有些恶心,却依旧全神贯注去听两人对话。

“吉力看着。”

“我要的是你——好。行,算了。希望这次之后你不要再踏上日本就发疯。”他转过身,又喊:“吉力!”

“我在!”

“准备准备。外面的条子应该打算动手了。这次你来处理。”

他说着,抛铅球般把那孩子抛向吉力。吉力将他揽下来,冲击的力度令他觉得五脏六腑移了位。但他没忙去恶心,他紧紧盯着这帮佣兵井然有序的动作,不过半小时,他们就带着家伙从大厅撤退——谈判那么久的钱,这群佣兵竟然一分没拿!

那他们大张旗鼓抢银行的目的是什么?是什么?

没来得及多想。男孩被吉力提到眼前,他看着那口咧嘴笑时露出的森然白牙,忽然记起那句“这次你来处理”。

处理什么?整个事件里,他头一次有了恐惧的感受,浑身的疼痛也都跟着复苏。

“小孩,”吉力蹩脚的日语轻柔极了,“回答我些问题,我送你去见爸爸。”

“里面有动静!”

目暮十三大步踏过去。从放大的屏幕中可以看见,玻璃窗后,有个红点在规律性闪烁。

“这一定是对方特意给的信号。他们之前就知道这个位置有人在监视。”那人说着,缩起眉头:“可他要传递什么?”

这种形式最常见的就是摩斯电码,但目暮十三在心里试过,发现拼出的字母根本不成单词。

“3……F、K、H、D、W……重复了。一直在重复这一段。”

在场警察都有些茫然。这样几个完全无法构成任何语言的字母像是段密文,又像是孩童的胡编乱造。这是什么?

正此时,谈判组快步过来,身后还有之前被目暮调出去的伊达航。先是谈判组开口:“目暮警部!对面指名要找你。”

“什么事?”目暮十三皱眉。

谈判组用手掌捂着电话口。他小声道:“是关于您的儿子。”

目暮十三眉头更锁紧了。他摁下免提键,令这罪犯的声音人人都听得见:“我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很好,先生。”那男人沙哑地笑:“你也看见了,他甚至有兴趣和你做游戏。那个你们之间独属的暗号,足够证明他的身份吧?”

暗号?目暮十三和周围人面面相觑。他不动声色,接着说:“你要怎么样!”

“我不要怎样。事实上,现在整个银行只剩我和他——好。让你蠢蠢欲动的卫兵停下。否则我就要引爆炸弹了。”

目暮十三声音沉下去:“你布置了炸弹?”

“事实上,天呐。老天爷。那是一颗漂亮的炸弹,足够整个银行,银行外的先生、小姐,纷纷葬身此日。”

免提将他喉咙中压抑的笑放大了。整个中控车内一时被他的话语兜的满满当当,一片寂静。

那只鬣狗还在继续说:“半小时前,我们的防火墙就撤销了。你完全可以从监控里看见它美妙的身姿。”

目暮十三沉默地打了几个手势,立即有人跑出去核查。片刻后,核查的人回来,表情很苍白。

“那边的意思是,”他低声说,“有可能是真的,警部。内部监控能看见的组装过程不完整,但从能看见的部分判断,那个炸弹的当量足够实现他说的话。”

目暮十三阖目:“他们确定当量足够吗?”

“……”

没有答话,但答案已经很明显。目暮十三问:“为什么半小时前防火墙就撤销,他们一直没发现?”

“专业人士都在C那边……警部,现在怎么办?”

目暮十三压低帽檐。一片寂静里,他缓缓开口:“你不要激动。我们还可以谈谈。”

对面的佣兵似乎早有准备。

“别说废话,”他道,“我的要求只有一个——”

“让那些围在我们路上的条子滚、开。听得懂吗,老先生?”

目暮十三抬眸看伊达:“我们没有人员在那。”

伊达比了个数字十的手势。目暮十三接着道:“也许是其他同事,给我们十分钟,这个要求不困难。”

“得了吧,”佣兵嗤笑,“你们条子的手段我见多了。我给你三分钟,每晚一分钟,你儿子身上就少个零件。记好了老头,别耍花招。”

嘟。电话切断。

目暮十三立即转身吩咐:“你通知爆处班,先把视频传给他们确定危险程度。你去疏散人群,记得一定要快!伊达——”

“在。”

“围到了吗?”

“嗯。但是还没动手,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发现的。”

目暮十三远远比他有经验:“他们只是猜到警方会派人在他们有可能的逃路上围截,所以准备了后手。”

“十分钟后公安就会到现场接手,他们只要我们拖延十分钟。”伊达航的目光转向白纸上的潦草笔迹:“这是什么?”

“里面那孩子传出的。摩斯电码分析出就是这几个数字,应该是他为了让佣兵相信我们是父子乱编的暗号。”

最后几个字令伊达航感到惊讶,他道:“我以为他是您的儿子。”

“他不是。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对面的确误会了,甚至因此释放了其他人质。”目暮十三捏着帽子边沿。他有些难过:“那么聪明的孩子……”

他余光瞥见有名女警正拿起那张写着3、F、K、H、D、W的白纸看,像是在思考什么。目暮十三认得,那是他殉职同僚家的孩子,叫佐藤美和子。

目暮知道佐藤的能力很好,于是问:“你有什么发现吗,佐藤?”

“警部。”美和子先称呼。她把手中那张纸拿起来,在光下,纸页近乎透明。

她的短发显得很利落、认真:“我觉得有问题。每一段都能对应上摩斯电码,这种暗号真的是乱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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