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非耶末篇二十

黄粱 下部 非耶?末篇 二十

那一日接下来的时间卢若铭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寒天屹的话,他令人汇报呈送了所有相关资料,其实一直以来都不是南刻在刻意隐瞒什么,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时获取所有的一手资料。问题在他自己,是他下意识避重就轻,醉心于长老院的纸上谈兵笔墨官司,醉心于建立一个理想中的新秩序,而罔顾了以民为本因地制宜。天知道这些年,南刻每一次的成功执行背后,都有着怎样的刀光剑影委曲求全。

但他真的不知道这些吗?还是因为南刻的纵容南制的忍耐,让他渐渐泯灭了责任心,而变得赌气任性,变得为所欲为,变得公报私仇?

“狐媚惑主”

“倒行逆施”

“罔顾民意”

“扭曲伦理道德”

……

看着这些近日来对他对朝政的抨击责难,卢若铭第一次扪心自问。

当晚南刻并没有在晚餐上露面,饭后卢若铭照旧与孩子们聊天玩耍了一阵。最小的宣宣就快三岁了,这孩子开口很晚,过了两岁才勉强会叫娘亲父王,为此卢若铭总在同他的接触中逗他多说话,结果矫枉过正,小家伙成了诸多孩子中最爱说话的那一个,每日睡前起床都会与母亲絮絮说个不休,往往长他两岁的哥哥小寓早都好梦连篇了他才刚刚合眼,或是其他哥哥姐姐都梳洗早餐完毕了,他还赖在母亲怀里唧唧喳喳。这一晚因为母亲说故事心不在焉,他抗议了很多回才终于抵不过睡意眠了过去。之后,卢若铭又往几个还在做夜课的大孩子屋里查探问询了一番方才脱身出来,而南刻依然没有回来。

强迫自己在房内看书写东西,他刻意不去思考寒天屹白天的言辞以及之后自己的反省,等一篇教化类的专栏稿写完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振衣而起在屋里转了两个圈,他终于耐不住往御书房行去。

进得院中,他发现好像一场会议刚刚结束不久,还有不少大臣犹自盘桓着在议论些什么。没让惊动任何人他独自避入卧室小书房,原想看看书打发时间,没想到盹着了,惊醒时专留的一盏烛火已灭,身上被加盖了薄毯。细听院中已是阒无人声,再看沙漏竟已快四更天,思疑着南刻是不是已经悄悄回后宫去了,他起身往门边探看。

秋日天高,正是月上中天时候,略有些凉意的院中木叶潇潇,光影斑驳的廊下南刻独自凭栏而立。

多年以来第一次,卢若铭有机会有心情自身后默默观察南刻,其实南刻南制无论样貌身形还是气质谈吐都与南王,他们斯文儒雅的母亲相去甚远,面对他们,他从不曾直观地联想起过修。但是,在这个微风清寒明月高悬的秋夜,他却突然从南刻身上看见了修的影子,也许是更深露重单薄佝偻了他一向挺拔强悍的肩背,也许是他殚精竭虑的背影有一种栏杆拍遍的沉郁。有那么一瞬卢若铭微微失神。

“怎么醒了?”是南刻先发觉了依门而立的他,虽说仍是远远站着没有靠近,但语气中的关爱暖意却是明明白白地投了过来,“已经很晚了,索性就在这儿睡吧,明早我会叫醒你,不会耽误你唤孩子们起床的。”

“你呢?我是说,”好像被无意窥到隐私般,卢若铭有些狼狈地回神对答,“有什么问题吗?关于阿朗景侯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儿商量看看?”

“不,不用,没那么严重,朕能应付。”南刻轻描淡写地一笑,但他的身体语言却明明白白显示着疲惫与压力,“对了,我有些饿了,帮我去厨下瞧瞧有没有吃的可好?”

御书房厨间是一天12个时辰有人当值不熄火的,卢若铭着人打下手亲自将烤热的熟牛肉切片,用同样烤热的薄面饼配以新鲜菜叶葱丝并干酪酱汁卷好。南刻闻到香味时的表情有一种久违了的孩子气,等看到他腋下的酒坛更是精神大振。

“别空肚子饮酒,吃点东西。”因为自然而然所以卢若铭并没有意识到,他第一次对南刻说了句表示关心的话,并且不是场面说辞。而正仰首豪饮的南刻同样没注意到,只是听话地放下酒坛,抬脚撑抵着廊栏一口卷饼一口酒地吃将起来。斜倚在一侧,卢若铭没再开口,举目看向院中婆娑的花木,神思不属。

“铭儿,”良久,感觉南刻温热的手指在帮他轻抿被风拂起的鬓发,卢若铭略略抬头回望,明暗纷繁的眸色令得南刻又收回手再度沉默下来,俩人一靠一站临栏而立,一时间夜色深沉里只有秋蛩风影在轻轻萦回。

“陛下,要不还是我先避一下吧,既然眼下矛头多指向我这个惑主惑众的妖孽。”

“你想避到哪里去?”南刻一边问一边自身后将他搂紧在怀里。

“放心,陛下,这许多孩子在这里,臣妾无论如何是不舍得逃跑的。”南刻语气里神经质的戒备与浓重的倦意教卢若铭颇觉可笑,但心头却不知为何泛上一丝酸胀,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独特之处,竟让他们心心念念多年如一日地紧张至此,就不觉得累吗?

有些贪恋那宽阔胸怀间的温暖,卢若铭没有挣脱,“陛下安排吧,打入冷宫或是废后都行,只是无论如何请保全景侯和阿朗。”

“还有不要用人头落地的办法是吗?”

南刻温热的鼻息激荡在耳畔,在那一刻,卢若铭猛然惊觉,他曾经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血性,他曾经不惜肝脑涂地也要报仇雪耻的恨意,他曾经念兹在兹不择手段渴求自由的激情,都已经在应付婴儿的哭笑成长、政务的构架设想、国事的推动反复中发泄掉太半。他的生命,他已近不惑之年的生命所竭力谋求的,已不再是当年对过去进行清算的初衷,而是建立一个能让子孙后代更加健康生存的社会生态环境,实现自己作为上位者统驭天下的理想和抱负。

他,要这个世界千秋万载地记住他,作为福泽天地众生的领袖,而不仅仅是个可怜的过客牺牲,被人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