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天地共罚之罪

又一发怒雷在天际轰然炸开,江月行如坠深渊, “你说什么?你说他生老病死如同常人,怎会没有来世!?”

江月行几乎以为此刻自己又是在另一个噩梦之中,楚州的声音无波无澜,却仿佛在他脑中掀起滔天巨浪,

“大师,你到底在说什么?他失声道。

惊雷轰鸣,不停劈落,桑念生耳鸣稍减,楚州与江月行的声音隐隐约约,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师兄的声音怎么那么惊讶,可他已经无暇去想,他满心只想再去碰一次那血影,方才那让他耳膜发痛的鬼哭声,是他父母在这世上最后的声音,他们有没有说话,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他想再听一次。

“不生不死,不属三界,不入六道。”楚州轻叹一声,

“阿行,原本属于桑念生的魂魄,在未成之前便已消散,现在的他,既不是那早夭的幼儿,又不是那些被取魂炼化的人,他用什么去轮回?”

桑念生往前数步,那血影似有所感,竟然缓缓退后,始终与他隔开距离,他越向前,血影越往后,直到退至竹筏边缘,倏然消失。桑念生茫然地停下,本能地往江月行看去,“师兄?”

他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尽是迷惘无助。

“等你飞升,我就入轮回去,再修几辈子,无论怎样都要去找你,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又一次在江月行耳边响起,可原来这句话的答案,早就已经有了。

哪怕修得通天彻地的能为,哪怕飞升成仙,千劫万世,只有这一个桑念生,再不会有别的了。

发间琉璃冠发出碎裂的轻响,身上那些璎珞垂带砰然散落,江月行一头长发散乱于肩,楚州垂首合掌,默然不语。

眼前忽地叮叮当当掉下许多碎裂的东西,在竹筏上滚动着,满地皆是五彩光华,桑念生无意识地循声去看,楚州的话像是霹雳雷击一般,让他的精神不堪重负。

一个靠父母至亲的生魂欺瞒天道的死人,连轮回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他麻木地想,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东西啊,怪不得,不生不死,邪性冲天,一点都没错。

那些小小碎片在他眼前滚落,所到之处,血影流出的黑血尽数消失,他漠然地弯腰捡起一颗,那碎片在他手中顿时化为无形,一股暖流从指尖融入周身经脉,让他冰凉的身躯回暖些许,也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些许。

抬起头来,却见江月行长发披散与楚州相对而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月行,一时间不知发生何事,“师兄,你怎么了?这......这是什么?”

江月行听到他说话,匆匆理好自己的情绪,将他搂入怀中低声道,“别问了,宝宝,师兄本就不该带你来......”

桑念生却退后一步,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低下头去,似乎不愿他触碰自己,

“阿行曾向我学过修愿之法,那时他以为你已不在人世,我便教他修行法门,原想以修行功德,为你求一个大愿,洗去你此生魂魄中不该有的血腥邪气,换你来生平安喜乐。”楚州说道。

桑念生微微一怔,眼眶发红,那碎片带来的温热犹在周身,他又俯身去捡起一粒碎片,哽咽道,“这些.....是师兄为我修的愿?”

楚州向前走来,点头道,“是,阿行曾想以一生功德去为你修愿,只可惜如今,”

长发遮住了江月行的侧脸,桑念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心绪万千梗于胸中,令他呼吸困难。

如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何止生死二字,他此生连人都不算,更没有来生,江月行这些年的执着,都如同这满地的碎片,尽成虚妄。

早知道就不该相认,早知道......他忽然想,早在剑阁道那一晚就应该死在镇狱剑下。如果来生尚有期盼,愧疚终究会有释怀的一天,可......

忽然,江月行猛地将他朝自己身后一拉,长剑铛然出鞘,与禅杖相击,灵光轰然爆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楚州,“大师,你也要杀他?!”

方才楚州竟是趁着他们两人心神动荡,要以禅杖将桑念生当场击杀!

楚州依然是那副庄严慈悲的表情,立于虚空之中,双手一合,禅杖杵地,整片莲池之水怒啸着升起,沧浪无尽,杀意压顶!

江月行一手持剑横于身前,一手旋起方才所有落地碎片,融为一道金色灵光汇入剑身之中,撑起半弧光圈将自己和桑念生围在其中,与那汹涌巨浪相抗,狂风呼啸,黑发乱舞,他喝道,“大师,你对妖鬼尚且网开一面不问旧业!现在为何要杀他!?”

楚州的声音自虚空之中响起,“他本身就是恶,期满天道颠倒生死,便是天地共罚之罪。”

巨浪猛然拍在那半弧光圈上,旋成一个巨大的金色卍字,穿透光圈向他们头顶压来,威严梵音阵阵,桑念生忽觉肩上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要跪倒在地,只能以太息勉强撑住自己,江月行却不受那卍字压顶之重,狂风之中,他以肩膀撑着桑念生道,“他有何罪!那是别人的恶,为何要他来承受因果!”

那卍字越来越大,桑念生握刀的手中溢出鲜血,楚州沉声道,“你说因果,他的因果早已结束,早日解脱才是自在。”

江月行握剑横划,以自身血气去激忽若春剑魄,朝着那卍字狠狠挥去,“错不在他,在害他之人!你不该问罪于他!”清越剑鸣响起,忽若春灵光大盛,那卍字瞬间崩裂。

楚州不置可否,缓缓推掌,天降万千细雨,莲池之中涟漪阵阵,梵音在这雨中回响不断,震耳欲聋,江月行一拂长剑,太极光印腾空而起,盘绕在莲池上空,剑转阴阳,漫天细雨倒转而上,池水渐渐恢复平静,梵音骤降。

楚州合掌,禅杖在他面前缓缓旋转,梵音又起,四周压迫骤然加剧,两人一时相持不下。

“阿行,你曾说他能引动非鬼非妖的不明灵力,现在,你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江月行一语不发,一步不退。

楚州落于竹筏之上,沉声道,“古神相争,胜者以神力化天道,败者不死不灭,肉身被分割封印于大地,神魂则被放逐于三界六道之外,永无归期。”

“他所引的,就是那些败落古神之力!万劫怨愤,已成邪魔!”

“他日如果他被神怨所惑,亦或者那背后杀人炼魂之人用他为祸世间,谁能与神力相抗!”

“你们都要杀我,其实是因为这个吗?”

桑念生轻声道,挣扎着站直身体,刷地一声抽出太息,碧色灵光如烈焰狂涌,虚空破碎之声响起,梵音剑印一瞬消失,周身重压也随之消弭。

江月行收剑而立,却依然将他护在身后。

楚州自竹筏一端走来,三人相对,太息在他手中怒鸣不止,碧色灵光将刀刃淬得阴邪无比,桑念生看着刀上灵光,“这是古神的怨力?”

楚州以禅杖点在他灵台道,“是。停下来吧。”

太息回鞘,桑念生抬头看了看楚州,心想原来如此。

他甚至有些想笑,原来浩然宗要杀他,楚州要杀他,远不止因为他是个不生不死的怪物,他们要的,是断去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神祸。

妖邪恶鬼,无论多少强弱,世间自有无数修仙之人来管,可神的怨愤,不成真仙谁也奈何不得,但飞升飞升,要成真神真仙,就得飞离凡世登临神境,所以,哪怕他只能用那么一点点,这古神的怨力都会是这世间莫大的威胁。

他想说,不就是要杀我吗,刚好我也想死,杀了算了。却又看见江月行护在他身前的模样,一时心乱如麻,“我......”

楚州似乎能知道他心中所想,向前一步道,“若你愿意,我可渡你。”

“渡我?”桑念生看了看不见边际的莲池,问道,“渡我去哪里?”

楚州以禅杖一指前方,“随我渡河,靠岸去。”

江月行瞬间紧张无比,惶然道,“阿念!”

”靠岸......”桑念生顺着楚州禅杖所指的方向走了数步,看着金光浮动的水面。

那血影从水中浮现出来,渐渐有了五官面目,先是个男人,再变成女人,对他笑着,开口却是凄厉刺耳的恶鬼嚎哭。

楚州说的对,他的因果早就结束了,一个死人,本来就不该在这个人世,更何况是个能引古神邪力的死人,佛道仙道,人人得而诛之。现在只要点个头就能得解脱。

可世间还有那么人对自己那么好......

水中的影子变成了枯兰真人,牵着他的手将他带上云涛崖,温声对他说,“以后你就在住在这里,我就是你的师父,好不好?”小桑念生懵懂地点点头。

玄虚真人抱着个破旧的招幡,发现他奄奄一息地躺在乱草堆里,吓得大叫逃走,却终究折返回来,将他背到城中四处寻人救治,等他终于醒来,高兴地抱着来看诊的大夫猛拍不止。

同尘观中,林静风嘴里不停地唠唠叨叨,却依然仔仔细细给他修补房顶,“阿念,你上去浇一桶水下来,看还漏不漏了?”

唐无缺将偷偷摸摸藏了半年的私房钱拿出来,“师兄,带我下山去嘛,钱都给你。”

他又不想死了,他想能活着,想还能再见这些人。

可害他的人能丧心病狂到杀人炼魂,欺瞒天道偷引古神之力......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日后真的有人因他此时贪生而无辜受难,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一念方起,水中忽然浮起无数死状惨烈的陌生面孔,鲜血四溅哀声恸哭,他们都在大声质问,

“你为何如此自私,你明明可以救我们,”

“只要你死了我们就能活,你明明死了,凭什么赖在人世,”

声声诘问,他耳鸣又起,头痛不已,刚要辩解,这些惨死的人又消失了。

眼前又是玄虚真人眼中带笑地叫他小徒儿;又是林静风和唐无缺冲他招手喊他阿念;又是,江月行。

浩然宗中,满山梨花盛开,江月行任由他胡闹,无奈道,“师兄有你,还成什么仙,不成了。”

白燕坡上,江月行浑身是血,话也说不出来,却依然将他护在怀里;

雷州城中,彩灯如昼,他靠在江月行肩上,轻声说,“是我,师兄。”

竹筏之上,江月行披头散发,一步不退地护在他身前,楚州说,江月行要用一生功德,为他修一个大愿......

循环往复来来去去,最后,这些人全都变成自己,万千个自己冷漠地看着他,轮番用冰冷的声音问他,你早就死了,为何贪生?他们对你这样好,你就是如此回报吗?你总有一天会害了他们!

耳中轰鸣不止,心头一阵紧似一阵,脏腑都绞成一团,剧烈地抽搐起来,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俯察院中,鉴灵尺在一寸一寸剐着他的魂魄。

非人非鬼,邪性冲天!他眼前发黑,再也站不住,一头向那水中栽去,

“阿念!”

“桑念生!”

江月行与楚州一边一个,在同一瞬间抓住了他的肩膀。楚州一触即离,退后一步,闭目合掌。

“他是善是恶,你分明看得一清二楚,他怎会去害人?”

“三尺法雨虽是你的天地,但若我耗尽血灵,未必没有一战的希望,到时你也难全身而退,”江月行将长剑一扔,悲戚道,“大师!从前你说,我可用一生修行为他求一个愿,如今,我依然想为他求这个愿。可否!”

楚州闻言,长叹一声,左手结无畏印,右手结与愿印,口称慈悲,池中万千青莲盛开,他折下一朵递给江月行道,

“时节已过,但未必不能再开。我,终究不能问罪于一个无罪之人。”

虚空之中梵音一响,三人已回到那茅草屋中,楚州还是那蓝布衣衫的农人模样,江月行手中握着一颗莲子,发冠璎珞仍在,桑念生却面色苍白,急喘不已,江月行惊慌失措地扶住他,语气不善道,“大师!”

楚州一指点在桑念生灵台,“不是我下的手,是他方才在境中魂魄不稳所致,你先给他渡些灵。”

江月行不等他说完,抱着桑念生便进了屋子,楚州手还停在半空,哑然一愣。

苏娘子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她拉长声音哎了一声,坐在楚州旁边,看那关上的房门,托着腮道,”这俩小情人,怪叫人羡慕的。”

楚州呵呵一笑,“狐狸,那都是苦水里泡着的痴人,你羡慕个什么劲儿?”

“哪里苦了,那日我看得明明白白,他俩眼里就没有过别人。得成比目何辞死懂不懂?我要能有这么个情郎,老娘死也愿意!”苏娘子撇撇嘴道。

楚州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一般,“死?呵。”

“那小的是个被人拿亲生父母的魂魄炼成的躯壳,轮回都入不了,小时候被镇狱剑穿了个透心凉扔出门派去,看这模样找回来也没几天;”

“那个大的,当年就因为自责太过而走火入魔,现在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又......反正现在是大愿不成,来世无望,不定还要一辈子被仙道追着杀来杀去,你还羡慕?”

苏娘子听完,一时无言,半响才道,“这......你说的老娘眼都发酸了,怎会这样,”

她想了想,又皱眉斜眼撇了一眼楚州道,“那你刚引他们进三尺法雨,也是要杀他们?这俩到底哪儿惹着你们了,至于让你也要动杀机?”

楚州嗐了一声,指指那房门,“杀不成了,大的那个刚要跟我拼命呢,旁的你也别问了,反正我已尽力,老人家打不过喽,以后便看他们机缘如何了。”

苏娘子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便看见江月行推开门出来,似是有些疲累,向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就绕道去另一间房了。

苏娘子瞪大眼睛,向楚州道,“合着这些天,没睡一起?要照你说的,都爱成那疯魔样了,还分房?”

楚州嗯了一声道,“我猜,刚找回人来,阿行呢,怕这小的已经不喜欢他了,小的那个嘛,顾虑就多了,那么个身世,又有师兄弟的名分在,怕是连问都不敢问了。”

苏娘子哑然失笑,“都眼瞎呢,谁家师兄弟之间是他俩这样的?可笑死我了,真在乎他身世,还会是刚才那慌张样。”她忽然坐起身来,“诶,实在不行我推一把,老娘就见不得这种明明有情,又不敢在一起的样子。”

楚州悚然道,“狐狸,你可别乱来。我多少是个出家人。”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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