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170

第161章 云定风止3

不过, 现下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机。虽然情况不比从前,但勉强一下应当也是可行的;而恰好,江泫最会的就是勉强自己。

九门之中前来支援的修士已经到了不少, 这一批人人数不少,却都在柊山神数里之外等着, 由于夜中光线黯淡, 有举着火把的、有用夜明珠的,总之都呆站在这里, 看起来颇有些束手无策。江泫皱眉回望了一眼,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方才要过来救他们的, 正是幽州奚氏的人。幽州这次来了不少世家, 皆投入奚氏麾下, 合为一流, 共同前往玉川,因此虽是一队,袍子上的家纹却各不相同。

这一队只有十几个人,领队的是一位长得正气凛然的青年, 箭袖长袍、利落轻捷,衣襟上落有奚氏的幽昙纹。一看见江泫的脸,大步走上前来,双目放光、语气火热, 喜得语无伦次道:“……伏宵君!原来是您啊!居然是您!!”

他激动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半跑半冲到了江泫面前。这距离有些近了,岑玉危侧身向前,在江泫面前微微一挡, 笑道:“请问你是?”

江泫对此人毫无印象,眉尖一凝。

这青年将视线挪到江泫面上, 发现他神色淡淡,视线陌生,显然没想起来他到底是谁。江泫记不得他,他却一点也不介意,越过岑玉危十分殷切地道:“是我啊!伏宵君!我们以前见过一面的——之前的魇魔,还是伏宵君出手相助,我才能清醒过来的!”

他这样一提,江泫隐约有了些印象,略一回想,将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同面前的青年对上了,颔首道:“奚彦。”

见他认识,岑玉危道了一句“失礼”,侧身让开了。

奚彦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一边喜道:“正是在下!”又道:“伏宵君,您怎么才来?您的弟子早就过来等您了!”

江泫一愣。岑玉危也有些惊愕,道:“弟子?是哪一位?奚公子可知他叫什么名字?”

奚彦道:“自然。上一届九门会武的魁首,伏宵君的亲传弟子,宿淮双——可是这个名字?”

听见这个名字,上清宗的队伍猛地一默。孟林是最先冲上来的,满脸不可置信道:“小淮双?那小子多久没回来了?不知道回宗门,这时候竟然在这里等着!”

江泫心中也有些意外。然而他意外的是,奚彦说宿淮双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从他让毛毛下山、到现在身处玉川,途中只花费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而在他原本的预想里,半炷香的时间,毛毛找不找得到宿淮双还要另说,就算找到了、宿淮双看见了字条,也绝不会比江泫早到。

鬼使神差地,江泫想起了分别之前宿淮双承诺的话,心中一动。

他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江泫下山,就一定能看见他。如今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泫现在非常想见到宿淮双。并非是为了什么,只是想看到这个人站在他面前,当即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奚彦道:“在白玉京内。我为伏宵君引路,请上清宗的各位道友一道随我来。”

得知能见到宿淮双,岑玉危和孟林都颇感惊喜。而后众弟子也陆陆续续地跟上了,一边走,奚彦一边为江泫讲解现状,等走到白玉京门口,江泫总算知晓上清宗缺席的几个时辰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柊山神出世的时间,是今日申时。离得近的世家第一时间便赶过来了,随后江氏乘拨云鸢到,看这黑风肆虐,实际上是已经打过了一轮,一只拨云鸢被拍散,众人后撤,暂且偃旗息鼓。而后陆续有世家赶来,察觉情势不对,要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然而计策还没商量出来,柊山神先跑了。从玉川南方跑到正西边,众人御剑追赶,一直追到一个时辰之前,那雌兽才停下脚步,不再有再次奔逃的迹象。

“停下以后,它什么都不做,仍然像之前一样,头也不回地捶打结界。那结界是风氏玉川境内的仙门世家架起来的,柊山神刚一苏醒,就被结界顶扫出玉川了,只好一直在边境徘徊。”

“只要破不了结界,玉川之内便暂且安全。只是苦了边上的农户猎户,天降横灾死无全尸。”奚彦道,“先前已经派出一批人,前往疏散玉川与各州交界上的住民,司常府应当也已经知晓了。”

岑玉危看上去若有所思,而孟林奇怪道:“现在这边无人受害,再者地界还算空旷,是交战的好场所。典籍记载,自古以来封印柊山神都是强攻,能起作用的计策少之又少。为何众位还在此地等待?可是在等什么人?”

奚彦的神情有些复杂,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不愉快的事。他回头看了一眼玉川边上竖起的结界,道:“道友有所不知。并非是我等不想上前,背后其实有一番缘故。”

江泫道:“但说无妨。”

奚彦道:“其实在伏宵君来之前,由江氏起头,已经拼杀过一轮。既然杀起来了,拨云鸢自然也是要上的——毕竟是仙兽,染血自然性戾,眼看着要扑上雌兽的头顶,却被风氏的人打散了。”

江泫的脚步倏地一顿。他原本因宿淮双到来而缓和的神色慢慢变冷,语气带上几分不悦:“打散?”

奚彦道:“打散了。变成一张白纸,落到雌兽脚下,怕是已经没有形状了。”

拨云鸢,在栖鸣泽内是出了名的温驯。平日出行都要依靠它,在栖鸣泽中时,除了拴在云台边上的,许多拨云鸢都喜欢在云海之中遨游。若见江氏中人从一边去向另一边,便要蹭上来撒撒娇,讨一个摸头方才满意。

人间若有灾厄事,带上拨云鸢是理所当然的。拨云鸢有折损,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从没像这样被同一阵线的修士打散过!

江泫满面寒霜,他身后但凡是听见这个消息的,神色都十分奇怪。

孟林惊诧道:“风氏是疯了吗?如今站在玉川的人,哪个不是来帮他们的?他们敢打江氏的拨云鸢?到底为什么要打?疯了不成?”

奚彦冷嗤一声,道:“自然是害怕结界被波及。那结界是他们千辛万苦撑起来的,若我们与雌□□战,波及到结界、将结界震碎了,玉川便不会像现在这般安稳。”

孟林抓了抓头发,震惊地道:“……结界不能碎,这个能理解。但是他家的人不会早些说吗?直接打人家的仙兽算怎么个事?”

奚彦道:“风氏中人后来传讯了,说是拨云鸢冲得太快,那是为保下结界不得不做的无奈之举。”

众弟子都听得惊呆了。

早不说晚不说,非要等人家折了一只拨云鸢,才传讯告知。况且,这解释了跟没解释有什么区别?不过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罢了。

他们下山来,单纯是为了来伏妖的。不想妖还没伏上,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竟然还碰上这么一桩阵线内讧的破事,一时间都眉头紧皱,心中不大舒服。

且说此前那只拨云鸢被打下来之后,众修士从未料到有这么一着,皆是瞠目结舌。然而不论心中如何震惊愤怒,也不能放着柊山神不管,于是强压怒气,准备开始商议计策。

可林野荒原被妖兽糟蹋得一片狼藉,连个像样的议事之所都没有。于是,菁华门门主祭出了灵宝白玉京,这才在荒野之中开辟出一片天地。

奚彦带着江泫一行人走到一处空地之前,屈指对着空气敲了敲,低声念了一句灵诀,面前的空气之中泛起透明的波纹。很快,从这波纹之中,一座金雕玉砌的伟岸建筑延展出来,极高极广,似一座不染凡尘的神殿。

对于这件白玉京,江泫略有耳闻。据说,平常它只是一枚幼子拳头大小的玉佩,悬在菁华门主的腰上,注入灵力之后,便会凭空幻化,成一座玉楼金阙,立于九州之上。能有多大、如何开合,全凭主人的灵力控制,据说最大的时候,能抵得上半个三行原,其中殿宇楼阁无数,恰似天上云间白玉京,故得此名。

看如今的规模,显然是临时随手一开,腾出一片能议事的地方。再者为了不引起柊山神的注意,特意用术法将白玉京的外形隐去了。

“各位族老、掌门、领事人,还有您的弟子,现下都在白玉京内。”奚彦道,“内有主外殿,伏宵君请进主殿,其余的人请去副殿等候。”顿了顿,他看了一眼江泫的神色,道:“不过要是有愿意留在外头随我们一起救人的,我们也很欢迎。”

不用想,都知道里头气氛一定很压抑。孟林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犹犹豫豫地试探道:“……师尊。一会儿谈完事情,您再将淮双带出来?”

江泫道:“各自随意去。注意安全。”

人群中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于是队伍分成两半,一半留在外头,一半跟着江泫进了白玉京,又随着接引之人前往副殿,到了最后,就只剩江泫独自一人站在主殿门前。

殿门禁闭,悄然无声,十分安静。

这实在有些反常。

江泫刚伸手推开一个门缝,便听见缝里飘出一声掷地有声的怒骂:“简直是放他娘的狗屁!”

此人声如洪钟,加之殿内回声滚滚,叫人耳中嗡鸣不断,实在是极有气势。江泫又把门关上,果然,这次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心道:好门,确实该关着。

殿内都是各家的要人,说是商议计策,却吵得如此天翻地覆,若叫底下的人听见,不免人心惶惶。

他重新将门推开了,这次一推门便直接迈了进去,反手将殿门扣上,确认合拢了,这才抬眼扫视一遍殿内。

主殿之内极其宽敞,因为是临时开的,没来得及变幻出多少摆设。座位是有的,不仅有,还不少。只是现在群情激愤,不少人从座上起身,在殿中走来走去,唾沫横飞地与他人争论,一派乱象。在这乱象之中,江泫的视线一下便落到宿淮双身上。

他坐在稍远的清净位置,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提着笔,赤瞳微垂,正在桌上画着什么。仍是上次那般少年面容,长发用银冠高高束了,眉间一点冷红的印记,黑衣似浓墨点聚,神情显得十分漠然。

对于众人的争论,他漠不关心,独独对着正在画的东西时,眼神还算专注。

江泫开门的动静不大,殿中吵得热火朝天,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来了。然而宿淮双察觉到了,视线一抬,瞳中映出一道清明的白影。他毫不迟疑地搁下笔,似乎打算起身,江泫示意他坐好不要走动,自己从门口离开,坐到了他边上,轻声道:“你在画什么?”

宿淮双看了他一眼,将手臂从桌上撤开。江泫于是看见了桌上事物的全貌,顿时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抿唇,将桌上的字条取过来,用二指提着,仔细地看了一遍。

果真是他让毛毛送给宿淮双的字条。字条背面有三个大字:淮双启。正面有几行简短的叮嘱,写道:抱歉,临有事发生,我或许要失约了。玉川有妖兽出世,我即刻前往,你在山下等我,不日归来再见。

在这短短几行字里,“抱歉”和“山下等我”那两句,一被墨痕完全遮盖。像是写不出文章的幼子百无聊赖地对着宣纸涂黑格子,宿淮双划了一笔又一笔,若非是江泫自己写的字条,他现在一定猜不到墨痕底下到底是什么。

都涂成这个样子了,足以见他有多不喜欢。

江泫道:“抱……”刚说出一个字,他看见了纸上黑黑的墨块,只好咽下后话,不轻不重地斥道:“幼稚。你今年几岁?”

却是不再说那两个字,也没叫身边的人回去。

宿淮双支着下颚侧头看他,双目似乎轻轻弯了弯。他正要说话,之前江泫打开殿门听见的那个声音又蓄势吼道:“争来争去,有屁用!照我说,不如直接将风家的乌龟壳敲开,把那些懦夫从里头提出来再说!”

人群之中不知是哪一家的家主立刻反驳道:“破了结界,柊山神入玉川,玉川的人怎么办?”

另有一人又道:“玉川的人怎么样,是他们自己的事!动手杀江氏拨云鸢的时候眼都不眨、利落无比,怎么护一护自己边上的人就不行了?”

他神色激愤,活像死的不是拨云鸢,而是他自己的族人。然而江泫稍稍一想,便也明白了。

大难当前,各家联手对敌,表面上不计前嫌、同心合力,但那终究只是表面上。真要说起来,不少世家之间都有不可言说的私仇,平常互相针对得死去活来,在灾劫面前才勉强放下成见,一旦有裂隙产生,翻脸翻得比谁都快。

这隐患原本就是存在的,只不过风氏出手杀的那只拨云鸢将表面的平和撕开了而已。

一位幽州人士恨声道:“实在阴险,卑鄙至极。听闻那结界由风氏传承千年的神器支撑,一时半会必然破除不了。幽州与玉川交界,等柊山神不再专注结界,从玉川边上离开,第一个遭罪的就是幽州!竟想拖其他人一块下水,其心当诛!”

一位青衣人苦口婆心地劝道:“话不能这么说。怎么能叫拉谁下水呢?这是整个九州共同的劫难,风氏首当其冲,撑起结界也是无奈之举。虽然确实做了不太厚道的事,但为今之际,应当先封印了柊山神,而后再做清算呀。”

那位幽州人闻言,对其怒目而视:“针扎不到你身上,你当然不知道疼!”

宿淮双被争吵声打断了话头,抿唇侧头去看,瞳中浮起几缕阴森的冷色。江泫看见他这个神情,不知为何心中一跳,伸手覆住了他的手背,指腹轻点,稍作安抚。

被他按住以后,宿淮双微微一顿,眼底阴云散去。他垂下眼帘,看了一眼两人在袖底交叠的手,不动声色地指节放松舒展,好让江泫搭得舒服一些。随后,他便也不再管殿中的争吵,专专心心看江泫的手去了。

他不在意,江泫可是要在意的。

这群人聚在殿中,吵得天翻地覆,无非就只是为了两件事:第一,声讨风氏此举如何叫人寒心、如何卑鄙自私。第二,究竟是要顾及风氏的结界,还是不管不顾一举强攻。

嗓门最大、最有穿透力,扬言要打碎风氏乌龟壳的这位,正是这座白玉京的主人,菁华门门主俞静风。旁边与他争论的这位,看衣饰仪态,家族应当不小。殿中人分成四拨,两拨人争执不下、一拨人插在中间当和事佬,还有一波高高挂起、作壁上观。

江泫眉尖紧皱,心道:种种情态,实在难看。再这样吵下去,外头柊山神都要翻天了。

然而仙门世家之间,一向如此。除了争执不下的,其余的人都在暗自掂量,不打算做平息战火的出头鸟。想想倒也明白,仙门之中虽分九门、又有玄门三首,可九州终归是大的,氏族门派数不胜数。想要以一己之力平息众议,便也要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若不够格,则少不了一通冷嘲热讽,连带着给自己的氏族蒙羞;若够格,便要被说成是权势压人、傲慢恣意,横竖里外不是人。

但江泫实在觉得很吵。进来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间,他的忍耐已经到了限度,正准备用禁言术让他们安静一下,却察觉手底下宿淮双的手掌一翻,用轻柔的力度握住了他的手。

微怔片刻,江泫才察觉到,自己心中生气,不经意间连带着手上的力气也大了点。宿淮双察觉到了异常,坐得离他近了些,低声道:“师尊说我几岁,我如今就几岁。”

他的语气很平稳,带着几分安抚之意。身体变小了,声音相较于之前听到的,也更清朗。然而因着声音压低,渡上几分沙哑,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轻轻划过江泫的耳廓。

不知为何,听见宿淮双说话,江泫的心绪果真平息了一些。

恰在此时,另一边的角落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真是一群没用的废物,多大点事争这么大半天。”

那人裹着黑斗篷,懒懒散散地斥了一句。

众人迎了这劈头盖脸的一骂,又惊又怒,皆是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恰见花瞬覆着半张银面的脸从斗篷之中抬起,面上露出诡笑,森森道:“再不办正事,现在就送你们上西天。”

第162章 云定风止4

顿时,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挪到了花瞬的身上。他独自一人缩在离人群很远的角落里头,之前似乎是在就着吵架声打瞌睡,觉得睡醒了他们应当也就吵完了。

谁知事不遂人愿, 他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吵醒的, 登时抬起一只爬满血丝、好似困了几百年没睡觉的眼睛, 皮笑肉不笑地骂了两句。

被他这样呵止,众人自然觉得丢了面子。见他看起来年纪轻轻, 约莫也就二十四五,一人站出来斥道:“你是哪家的小辈?谁教你这么说话?”

“哪家的小辈?”花瞬指了指自己, 似乎被这个问题蠢到了, 连被吵醒的愠怒也烟消云散, 嗤笑一声, 道:“实在是愚不可及。看到这张面具,还想不起来我是谁吗?”

江泫莫名觉得自己被他这句话扫射到了,当即默了一默。

照他的话来说,花瞬这个名字在仙门之中似乎广为人知。然而江泫是真的不曾听说过他, 连他口中的“这张面具”,都只是上次才初见过一面。

宿淮双也听到了这句话,抬头瞥了一眼,道:“跳梁小丑。”

江泫道:“你认识他?”

渊谷最活跃的时候, 江泫已不在人间。再醒过来以后, 玄门定局已变,凭空多出来一个玄门第三首,各家各族都对其敬畏有加。他虽不曾听说过, 然而上清宗的弟子私底下是会聊些小八卦的,宿淮双没准曾听过花瞬的事情。

谁知, 宿淮双道:“不认识。不过看见渊谷,总忍不住骂两句。”

江泫闻言,微微侧目。

宿淮双此番归来,可谓是改变极大、与从前判若两人。江泫无法知晓他在神境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只知现在的宿淮双与人世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绝大多数的事情,他都漠不关心;不经意间,神态会流露出从不曾有过的乖戾残忍。情绪更不必说,不面对江泫的时候,仿佛一片死水。因此听他说“忍不住骂两句”,江泫莫名觉得有些欣慰,甚至想鼓励他再骂两句。

只是这鼓励还没说出口,身后忽然有一个温淡轻缓的声音道:“尊座有所不知。此人名叫花瞬,是渊谷的……”

见江泫猛地回头看他,风迁的话头顿住了,莫名道:“请问,怎么了吗?”

看见这张蒙着束带的熟悉面孔,江泫心中隐隐发毛的感觉慢慢消散,道:“……你几时来的?”

风迁微微一笑,拱手礼道:“同淮双一起来的,比尊座稍早一些。我就坐在这里没有出声,尊座可能没有注意到我。”

是真的,完全没有注意到。虽说风迁已经是个死人、没有生息了,但自己也不该完全没注意到。

身体变弱,五感也跟着退化了么?

江泫将头转回去,掩在长袖底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宿淮双任他动作,江泫这样攥着他,他心中似乎很喜欢。然而察觉到江泫心情不佳,凑近了些,低声问道:“你不喜欢听这些,便不说了。”

江泫略一摇头,道:“倒也不是。花瞬是渊谷的什么?”

风迁默默地将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手上挪开,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神色如常道:“是渊谷中名声最响的一位。渊谷的内部实力究竟有多强暂且不论,在短短数年之间真正将渊谷抬上仙门视野、将它送上玄门高位的,正是花瞬。”

“此人外表年轻,实则心狠手辣、暴戾恣睢。无论是虎口争食,还是栽赃嫁祸,抑或是千里追仇,都是一把好手。渊谷初起之时,有不少世家在他手下吃过瘪,只是碍于他皮面功夫做得好,不好多言。后来随着渊谷愈发壮大,更是没有将仇还回去的机会了。”

“遍九州都知道,渊谷信奉一位神。然而几乎没人知道,这位到底是什么神。他们对外宣称,神灵之下一律平等——那位少谷主的事情其实鲜为人知,玄门中人最熟的其实是‘花瞬’这个名字,部分想要凑上前巴结的,还为他送上了‘神司’的称号,称作‘花神司’。”

“花瞬常年不在谷内,反而喜欢与各世家周旋。约一年前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日前又冒出来,以‘自家神殿垮了拼都拼不起来’为由,向交情尚可的世家讨借修缮费用。给了的自然平安无虞,不给的几月之后便无故遭灾……下场稍稍有些惨烈了。总之,是一位不大好惹的人物。”

江泫心道:原来如此。此前见那些渊谷残党对其颇佳尊敬,果真有一番缘故。只是渊谷如今根基大损,连人都不剩多少,这事玄门可知道么?

随后他发现,大抵是不知道的。

殿中有不少人在认出他那张银面之后就噤声不语,最开始出声驳斥他的那人在看清旁人的神色时,也悻悻然地低下头去。

好在花瞬如今并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将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这么一点破事,吵来吵去实在难看。诸位当了这么久的家主、族老、门中要人,竟然连理清事情主次的能力都没有,实在蠢得清奇,叫人刮目相看。”

“把外头那个什么东西解决了之后,要去寻哪家的仇,讨伐哪一方的不道义,都请随意。还是说平日里有什么不好撕破脸皮的,非得趁着这个时机宣泄一下,日后才又好笑脸相见么?”

“九门之中有不少都在外头帮忙救人,是你们说要商议策略、九门之中要留人做见证,我才勉为其难留下来的。”他笑道,“小门小派就是小门小派,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但成不了气候是你们自己的事,现下最要紧的是,诸位能否拿出一个态度呢?”

不少人被他这句话刺地脸色发青,满心怒火。其中不乏上头的,扬言要割了他这条诡言不止的舌头,只是刚刚将剑拔出来,就愕然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而握在拔出来的剑在堪称恐怖的灵压之下,已然断成几截。

江泫冷冷地斥道:“丢人。”

众人这才回过头,惊觉江泫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坐在了殿内。方才拔剑的那位修士,正是由他定身、震碎了佩剑,现下已毫无反抗之力,在这样沉重的灵压之下,不少人的额头上都冒起了冷汗。

而花瞬却似察觉不到一般,在此间行动自如。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气定神闲地踱步到那位动弹不得的修士旁边,用意义十分明显的眼神上下打量一番,伸手将他剑柄上仅剩的一点断剑弹碎了,笑道:“瞧。墨迹了这么久,伏宵君生气了吧。早让你们好好说话,你们偏不听。”

紧接着,他面对江泫的方向,风度翩翩地一拱手。

受了他这一礼,江泫手指一抽,强行按捺住现在就让他身首分离的冲动。

且听他方才说的那一番话,虽然十分轻蔑嘲讽,但称得上一句大义凛然,颇有仙门之风。只是渊谷之人究竟是什么样,江泫十分清楚,花瞬此等做派,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不是在暗中谋划着些什么。

知晓江泫本尊坐在这里,方才的吵嚷与丑态一扫而空。在绝对的实力镇压之下,众人摒弃前嫌,纷纷归位,果真开始商议正事,之前的话一句都不敢再提。

撇去上清宗这个名头,单拎出伏宵两个字,任谁如何有为、如何境界高深,都必须得给他面子。上清宗的尊座从不出山,他们是真没想到江泫会亲自到这儿来,一边磕磕巴巴地讨论,一边擦汗,唯一仪态还算正常的,大约只有先前那几位和事佬、还有这白玉京的主人了。

俞静风嗓门大,脾气也大。少时年轻有为,做了几年风风光光的首徒,后来当了数年的菁华门门主,宗门虽名次不高,好歹也算九门之一,是天下大宗。

故而养出一身孤傲脾气,对仙门名士并不如何尊敬、对传言之中的尊座大能也并不如何敬畏。如今一撩衣袍坐下,意思意思略一拱手,道:“依我之见,那风氏实在嚣张。今日敢趁乱对江氏出手,明日就敢明目张胆地对别人动刀。在高位待得太久,需得有人将其震慑敲打一番,让其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

花瞬点头道:“嗯嗯。那你说,派谁去比较合适呢?”

俞静风一捋长须,道:“诸位之中,当属伏宵君最合适。”

此言一出,殿中陷入一片可怖的寂静。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冷汗涔涔,有个别坐得离他比较近、不想惹祸上身的,甚至不动声色地开始挪位。

宿淮双眉尖一抽,显出几分森然戾气。

江泫背后站的是上清宗,九门中二门兵戈相向,后果可想而知。俞静风如此提议,且不论会不会实现,心中的险恶用意也暴露无遗。只是,江泫自认与他并无仇怨,听见此番提议,只觉得荒谬可笑。

他慢慢道:“俞门主实在很为诸位着想。”

俞静风冷哼一声,倒显得颇为受用。

不少人瞧他的眼神之中已经带上了些许怜悯,而他浑然不觉。

江泫继续道:“只是若有求于本尊、要本尊帮忙,自然需要筹码。我看,菁华门代代相传的白玉京就很合适。”

“不如就用这白玉京,来敲开玉川边境的结界如何?”

他的声音极冷、极缓,如同浮冰凌凌的湍流,又如北地彻骨的寒风,在这大殿之中回响。殿中人皆是满头大汗,甚至有在这灵压之下坐不住匍匐下去的,无论心中是什么心思,都不敢表露分毫。

俞静风被一道无形的灵力扣住了。他这才恍然发觉事情有变,伏宵君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清瘦文弱、并非不会对仙门中人出手,眼中顿时浮现惊怒之意,胸中心脏狂跳,恨不得现在就挣开封印,使尽浑身解数,都动弹不得。

白玉京合适?

合适个屁!!

那是菁华门门主代代相传的灵宝,是门主身份的象征!若此物被人夺去,他从此以后不必再回宗门,菁华门受此大辱,此后也别想在九门之中立足了!

没了菁华门,他俞静风什么都不是。少了出身和背景,就算有一身灵力,也只能在其他氏族里头当低三下四、看人眼色的幕僚!

思及此,俞静风的脸色白了一半,好不容易挣开嘴上的封印,深吸一口气打算破口大骂,却愕然发现,自己的喉咙被一股力量重新锁住了。

这一股力量更为强大,也更为冰冷。如同一只铁手,悄无声息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多年苦修的境界与灵力,在这股力量面前却成了无足轻重的飞灰。

俞静风艰难地转动眼球,想要看一看究竟是谁。入目皆是冷汗涔涔的面孔,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满脸笑容的花瞬。再一转,一双冷赤的眼瞳撞入视野之中。

他再也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江泫走到他面前,垂眼打量片刻,降尊纡贵地亲自弯腰伸手,将悬在他腰间的白玉京取了下来。

第163章 云定风止5

白玉京的本体, 那块雕砌花纹的白色玉璧,如今就被一截红绳连着,静静地悬在江泫面前。

他的神情冷淡, 旁人战战兢兢地看,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只当江泫是生气了, 真要夺了这菁华门的镇门之宝, 一时心中念头想法颇多。

本以为他下一步要将这白玉京上的认主灵印抹掉,谁知江泫静静端详了片刻, 将玉佩握在掌心,重新垂下了手, 解开了缠缚在俞静风身上的封印, 道:“若此后表现有可取之处, 待到柊山神重新封印, 俞门主再来我这里取吧。”

俞静风两眼发直,瘫坐在位置上,像一滩扶不起来的烂泥。

江泫的视线离开他,在殿中梭巡一圈, 也不打算等他们慢慢商议了,道:“给诸位一刻钟准备时间。一刻钟之后,尝试将柊山神引走,若引不走, 便开锁灵阵。诸位可有异议?”

好一会儿, 殿中都没有人出声。正要敲定之时,人群中举起一只手,一人弱声弱气道:“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如今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在下认为,尊座的考量十分可行。只是, 能否请问一句,要将雌兽引去哪儿呢?”

他生了一副看起来就极好拿捏的长相,还莫名眼熟。江泫没怎么费力便想起来,他就是在人群之中团团转的和事佬之一。

早在江泫还没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在一片乱象之中坚持许久,逢架必劝、好声好气从不红脸,比起殿中这诸多鼠目寸光之人,毅力都要胜上五分。

江泫道:“不必引向别州,围着玉川结界走上一圈即可。早先听幽州奚氏说,玉川边境的住民已在疏散之中,诸位在白玉京中浪费许多时间,想必外界疏散已经快要完成。”

“若能引走,自然最佳。若引不走,便开锁灵阵,锁住它的行动。在这期间,寻人前往玉川之内,让风氏退后一步,让出一空城,再将妖兽引入城内围杀。”

目前来看,这的确是最优之解了。既不会波及别州,玉川也不会蒙受太大的损失。封印之事,拖得越久越棘手,不如趁它方才出世、尚且虚弱,速速将其击倒封印。

只是玉川不得不损一城,风氏与之利害相关,心中定然不会舒服。

花瞬适时道:“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若风氏死不后退、坚决不做出让步呢?我等莫非还要再外头干等着不成?”

此言一出,殿中无数目光都聚集到了江泫身上,等待他的意见。江泫瞥了花瞬一眼,抬手将衔云召回身侧,淡淡道:“若不让步,就敲开这层乌龟壳。”

此言一出,殿中氛围顿时一松。花瞬哈哈笑道:“伏宵君好果决!不愧是伏宵君。既如此,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等江泫再抬头,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满殿人有了事做,纷纷起身去主殿之外召集自家的弟子门生,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

被花瞬称赞,江泫心中略感不适。他走回自己原本坐着的地方,见宿淮双神情专注地看他,一副“任君差遣”的模样。风迁蒙去一双眼睛,神情倒显得有些模糊。

等到江泫停下脚步,他才迟疑着开口道:“尊座。风氏不会同意让城的。”

江泫道:“绝不能让柊山神跑去别州,扩大损伤。为此,风氏必须让步。”

风迁苦笑一声。最终,他抬手,慢慢将束带的结解开,露出湖绿色的眼瞳。殿中还有几位没有离开的,看见他的眼睛,神色都带上了几分异样。

而在这些异样的注视之下,风迁表现得还算镇定,道:“让我去吧,尊座。再怎么说,家主是我的亲生父亲,若我去劝说,应当有几分可能。”

江泫的视线落在风迁身上,稍稍有些迟疑。

他原是打算自己去的。

现下的情况,就算是风迁亲自去,状况也不会改变。再者他现在身体特殊,在古板的风氏眼中是毫无疑问的耻辱和异端,入了结界立刻被清扫、一去不回也并无可能。

然而江泫隐约察觉到,风迁是不愿意看见玉川结界破碎的。玉川到底是他长大的地方,就算与父亲、与家族决裂,在外流浪多年,总归有一份念想在,也想为玉川做点什么。只是他当年走得太过决绝、走了太久,舍弃风氏少主这一身份之后,力量也变得微乎其微。

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到了最后他能拿出来的筹码,竟然还是这双他最厌恶的眼睛。

然而在江泫眼中,人就算走了,也不必以这种形式再回头。风迁并不弱,除了这双眼睛,他身上的可取之处还有很多,江泫也不打算再让他回去。

就在此时,宿淮双道:“我去。”

江泫闻言,神情微微愕然。却见宿淮双平静的视线在风迁身上一掠而过,落到江泫身上后,又变得柔和起来。他重复道:“我一个人去便好。不出半日,定能让风氏让城。”

他说得这样笃定,倒又让江泫想起了回宗之前那个让他惦记了好几日的承诺。

那个承诺他做到了,如今的或许也能。不论系统如何描述他,在江泫心中,宿淮双只是宿淮双,他看着长了这许多年的。如今长大了、变厉害了,江泫自然高兴,他眉眼微舒,道:“若真能成,便许你一个奖励。”

这下,宿淮双的干劲真心实意地展露出来了。他从座上起来,整了整衣袖,赤色的眼瞳中浮起笑意,道:“什么奖励?”

其实江泫也还没有想出来要给他什么奖励。见他郑重其事地追问,便道:“什么都可以。”

宿淮双的唇角微牵。

“引柊山神的事,叫那些人去做便好。师尊只消待在阵后等我回来,余下事务都交给我。”

也不管江泫点没点头、同不同意,心情颇佳地负手离开了。余留风迁一人神情复杂地坐在原地,目送宿淮双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踌躇片刻,道:“……尊座。”

江泫侧头看他。

风迁却低下头,态度很是谦卑,道:“淮双是个好孩子。我能察觉到,如今他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到底还是个好孩子。他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尊座直言便是,还请不要嫌弃他……”

江泫莫名道:“我为何要嫌弃他?”

风迁似乎松了口气。他想了想,硬着头皮又添上一句:“若这孩子平日有冒犯之举,也还请尊座海涵。他长这么大,许多事情都还是头一次,难免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能入尊座的眼,实在是他的一大幸事……”

这是怎么了?糊里糊涂、云里雾里,许多他原本就知道的事情拿出来反复说。

江泫心中不解,却还是道:“他很好,哪里都好。有些事情做得太好,我反而希望他能笨拙一些。”因挂心着外头的柊山神,也不再同风迁聊这个,问了一句江氏的人去了哪里。

风迁回道:“有一部分去玉川边境协助疏散去了。还有一部分在偏殿,风氏打散的那只拨云鸢上坐了位小公子,因此受了伤。”

江泫动作一顿。原还想问问江氏这次带人来的是谁,最终也没问,嘱咐两句之后,独自一人出了正殿,向偏殿走去。俞静风为江氏单独辟出一座殿宇,结界环绕,无人打搅。

如今白玉京在江泫手上,认主的灵印暂时被他镇压,因此他屈指敲了敲玉璧,那结界便应愿消散,殿门自动拉开。

门后立刻走出一人,江泫抬眼一看,认出是江周。

既然江周在这里,这次领队来的究竟是谁,便也不言而喻了。

见是他来,江周先是一愣,照常拱手行礼。他眉间阴云笼罩,极不痛快,这不悦并非是针对江泫的,因此不过显露一瞬,便立刻敛好,侧身让路,道:“伏宵君请进。”

见他这副神情,江泫心中隐有些眉目。他面上不露,迈过门槛走进殿内,朝侧方绕过一道门帘,果然看见了不少江氏族人,以及坐在床榻边上的江明衍。

他穿着一身素净皎洁的白衣,微微垂着眼帘,搭在膝头的右手上缠着绷带,渗出几分刺目的血色。江时砚立在床边,脸色也不大好看,等到站近些了,江泫才发现,榻上躺着昏迷不醒的,是江子琢。

江泫已有段时间没有过心窒的感觉了,看清床上躺的是谁之后,窒息之感又如影随形地缠绕上来。

江时砚看见他,立刻抱拳行礼。榻边的江明衍也转过脸来,看见来的是江泫,竟然站起来,给他挪了一个位置。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两人之间有一种诡异的、降到冰点的平衡。

江泫无心管他,转向江时砚道:“子琢伤势如何?”

江时砚抿唇,费了很大力气将怒火压下去,尽量用平稳的声线道:“很不好。拨云鸢是仙兽,风氏狙杀它的时候,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江泫靠近粗略检查一番,默然不语。

他背对着屋内的人,大多数人都看不见他的神情,因着他没有说话,仿佛颇有些“同为九门不便多言”的意思,气氛一时间十分僵硬。没过多久,一位江氏子弟忍不住了,道:“二公子,我们还是回去吧。”

有这一声出来,须臾,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人也低声道:“从未听说过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事。不单单是一只拨云鸢,若非有您出手相救,子琢也会一并折在那里。我等既出世驰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虽不怕死,却也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去。”

“惯闻世间人心险恶,看来确实如此。既然风氏不需要我们的援助,不如带着子琢回栖鸣泽去吧。”

第164章 云定风止6

江明衍尚且没有发话, 江时砚便脸色铁青道:“我等此次出世,是为了风氏一族吗?”

他一向好脾气,如今说话的语气有些重了。底下出声的人被他一驳, 立刻低下头去,不再出声。

他们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不仅仅是他们, 赶来玉川的所有世家, 都不是为了风氏来的。为今之计,应当先将柊山神封印, 再算恩仇;只是看见自己的同族在此关头遭人暗算昏迷不醒,心中的怒意无论如何都消不下去。

江泫道:“先都出去吧。”

其余人不明就里, 条件反射去做。然而刚刚迈出一步, 又想起这人并非江氏的谁, 连忙抬头去看一旁的江明衍。

却见江明衍幽深的眼神在江泫的背影上梭巡片刻, 转头道:“出去稍等片刻。”

虽如此,他却并不挪步,没有要走的意思。众人心中迟疑,最终却仍旧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了, 独独江时砚立在原地,视线之中颇有疑虑。他扫了一眼神色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的江明衍,又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江子琢,最终将视线投向了江泫。

江泫不会做对江子琢不利的事, 这一点江时砚毫不怀疑。然而身后若站着一个江明衍, 情况便不一样了。

他与江明衍一贯不对盘,从不觉得对方是什么正人君子。加之上次撞见他将宿淮双囚在栖鸣泽,心中猜忌颇多, 就算江明衍此次为救江子琢受了伤,江时砚心中的提防也没有消减多少。既然他不能留在这里, 江明衍也不能留,当即道:“伏宵君,我……”

江泫道:“你也出去。”

他哑然片刻,垂头离开了。

至此,房间里只剩下江泫、江明衍、江子琢三人。江明衍不走,江泫也懒得赶他,撩开长袖,二指并拢,压上江子琢的手腕。

拨云鸢都被打散了,江子琢还活着,实属不易。不过虽然活着,却也生命垂危,血脉之中仅剩一点还没被打散的神力竭力护住他的灵台与灵脉,等到这点神力散去,江子琢的魂火也就要熄灭了。

江泫阖上双目,灵识缓缓压住少年的灵脉,将自己体内的神力渡了过去。

纯净的柔光在房间内蔓延开来,深藏于血脉之中的神力被毫不迟疑地抽离。这感觉称不上好过,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守神人之后,是不能没有祖神的神力的。然而江泫本不是江氏人,在栖鸣泽生活的那十几年,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场短得不能再短的梦,身体里藏着的神力,本也不该是他的东西。

他时常觉得宿淮双变了许多,可他自己又何尝没变呢?

想起了太多事情,己身的时间无限拉长。当一个人的时间变得太长,记忆中许多浓墨重彩的东西也会淡化。并非记不得、无关喜与怨,单只是淡化了,淡到曾经能在心中翻起滔天巨浪的事物,如今只能激起一层小小的水花。

正因如此,才需时常与鲜明的、喜爱的事物作伴。

这场临来的救治即将进行到尾声。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伸来,切断了他与江子琢之间的连接。

江泫眉尖一凝,睁开眼睛。

江明衍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前,垂眼盯着他的手背,道:“可以了。”

江泫道:“松开。”

江明衍不为所动,道:“留一些吧。全部给他,他承受不住的。”

他的声色很是轻柔,带着与从前疯癫模样截然不同的平稳。上次渊谷裂隙边一别,算算已有一年有余未见。然而这次见面,竟是这样平常的态度,叫人摸不清楚他疯病究竟是好了、还是疯得更加厉害。

只是他的提醒确实在理,江泫的神情一顿,依言收回手。

江明衍凝视着他,微微一笑道:“方才正殿之中商议出了什么结果?那边我忘了留人。”

江泫正欲打发他自己差人去问,却见床榻上的江子琢忽然睁开眼睛,直挺挺地坐起来,道:“好热!!”

他起得突然,刚刚坐起来就要自己下床走两圈。江泫抬手将他按回去,道:“躺好。”

江子琢晕头转向地躺了好一会儿,视线一转,看见江明衍的手悄无声息地搭在江泫肩膀上。看清江泫的脸之后,他的脑袋一下宕机了,睁大眼睛看了半天,道:“……手!!”

江明衍唇边的笑意一凝,沉黑的眼底泛起几分冷色。江子琢是最不怕他的,瞪着眼睛坚持不懈道:“手!!”

江泫以为是方才输送的神力出了什么问题,于是伸出手,准备查探情况。谁知被江明衍抢了先,他用上两只手,将江子琢的手腕握在掌心,状似认真的检查一番,又牢牢地按了回去,道:“没有问题。”

江子琢死死地盯着江明衍,神色十分紧绷。

江泫见了,眉尖微皱,冷声道:“你放开他。”

江明衍抬头,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果真放开了。他将手负在身后,神色淡淡的,道:“你在提防什么?我从没对他们不利过。”

江泫神色漠然,并不接话。恰巧见江子琢还锲而不舍地伸着手,便将手掌放了上去,稍稍一握,灵识在他体内走了一圈。确实没什么异常,只是因为还不熟悉刚刚注入体内的神力,灵脉发涨发热。

江子琢瞪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双眼亮得吓人。等到江泫将手伸回去,他恋恋不舍地把江泫握过的那只手放在胸前蜷好,这才脑袋一偏,彻底晕过去了。

江泫:“……”

他失语片刻,抬眼回答道:“你在我心中没有丝毫信用。”

这话似乎把江明衍刺了一下。他负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旋即又放开,缓声道:“你总是这样,对我没有好颜色。旁人犯了错,有道歉赎罪的机会,我却没有。”

“江周告诉我,回不去的东西注定回不去。若要向谁表达歉意,需得拿出所有的诚意才行。”他定定地道,“我还有一件礼物没有送给你。再等一段时间吧,再等一段时间,你就能看到了。”

这人像是在执念里头泡得烂了,脑子已经变得极不正常,只听他想听的、只做他想做的,一意孤行,固执无比。无论旁人如何说、如何劝、如何冷脸威胁,都绝不回头。

江泫猛地向他靠近几步,满面寒霜道:“我不管你在谋划什么,赶紧收手。我不需要你的什么礼物,也不需要你这个人的忏悔。你活过来原就不必要,若再敢对江氏下手,下场定然生不如死!”

江明衍顶着一张毫无裂隙的笑脸,江泫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到了最后,已经被逼到墙角,抬起头来之后,脸上竟然还是笑容。

江泫方才说的话,又被他当成了耳旁风。

他凝视着江泫的脸,像是要将他如今的模样一寸一寸刻进眼底。须臾,江明衍轻轻笑道:“你不杀我。是不能杀,还是舍不得?”

“若是舍不得杀,我将这条命给你也是可以的。若是不能杀,总会有舍不得的一天。毕竟从前,你最看不得我受苦。”他喃喃道,“如今我除了你什么也没有了。我变成现在这样,日日夜夜想你想得生不如死,与这种痛苦比起来,死有什么好怕的?”

面前站着的人似一块封冻千年的坚冰。然而,江明衍知道,就算神情再冷,自己也在他的视野之中、正被他注视着。这让他心中涌起一点卑微又病态的欣喜。

“其实到了现在,很多事情我根本就不在乎了。你只要好好的活着就行,我看见你活过来,就已经很高兴了。如果在这之上,你能再对我笑一笑,像从前那样拍一拍我的头顶,江明衍死也无憾。可你甚至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阴森的寒意。

“你是觉得我变坏了是不是?其实我没有。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你没完成的事情,我都帮你去做,凡是入了你眼的人,哪怕我再厌恶、再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我都不会动手。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去走你的路,头也不用回。”

“就像以前那样,我会追上来的。我会追上来的……”

他用目光死死地锁着江泫的脸,片刻后,着了魔似的,伸手缠着绷带的右手,想用指尖试探性地碰一碰江泫的脸。

江泫侧头后退,干脆用衔云的剑鞘将他的手拍开。只是剑鞘落的位置不太好,似乎正好敲到他伤处了,江明衍的脸色一白,手臂垂下,纤白的衣袍之后,赤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江泫道:“你果真病得不轻。”

江明衍风度颇佳地一颔首,道:“兄长所言极是。得了这疯病之后,每天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

江泫却不再打算同他浪费时间了。从前碰上江明衍纠缠不休,他如逢魔语、头疼欲裂,如今竟是已经没什么感觉,思索的只有对方接下来要作什么恶、如何才能及时得知支援。

撇去前世的经历不谈,此世江氏两位小辈单凭他一言就敢入库窃天业草,若江氏生变,他不能置之不理。

刚刚侧身走了一步,外头响起了沉远的钟声。是白玉京记住了江泫所说的时间,如今一刻钟已到,敲钟提醒。

守在殿外的江氏弟子也听见了这钟声,片刻后,门口传来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二公子,伏宵君,请问可谈完事情了?”

江泫道:“进。”

殿外众人鱼贯而入。江时砚夹在人群中间,进门时眼神担忧地在江泫和江子琢身上一扫而过。见没什么问题,才松了一口气似的,道:“伏宵君,外头钟声响了。”

江泫道:“到时候了。江子琢已无大碍,派一人将他送回栖鸣泽去静养。其余人带上灵剑,出白玉京引兽。”

听见江子琢无碍,众人面上都浮现喜色。有好几个没忍住跑去床前查看的,亦有方才说丧气话的,此时攥紧袖角,面露羞愧。

拖了这许久、中途出了无数岔子,眼下正事来临,众人整顿精神,认认真真地清点了乾坤袋内灵符仙器与灵丹。背上佩剑,一道出了白玉京。随后江时砚背上江子琢,也离开了偏殿。

殿中骤然变得空旷无比。江明衍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江周默默地从门后绕进来,不过看了他一眼,便立刻察觉出反常之处,神色一变,道:“公子!您的手——”

江明衍这才将右手抬起来看了一眼,发觉原本缠绕着伤口的布巾,已经被血浸透了。

“不妨事。”他敷衍一瞥过后,又移开了目光,道:“元烨和乌序追到没?”

江周俯首道:“他身边那个巫人有些棘手,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您的手……”

江明衍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受不了他唠叨,转身坐去床沿让他处理。江周剥开白巾,露出底下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的手背,伤口一直蔓延到手臂,没入衣袖之中。他心尖发凉,道:“原先已经勉强止住血了……伏宵君是不是碰过?”

江明衍道:“没有。”

他垂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迟疑,道:“江周。”

面前的下属正往伤口上撒药,闻言垂首道:“属下在。”

江明衍道:“我碰见他的时候,总忍不住跟他说话。”

江周知道他还没说完,没有吭声。果不其然,沉默片刻之后,江明衍接着道:“以前我不爱说话,他教我不论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只要我肯说,他就愿意听。我以为如今他单只是不喜欢听我讲话了……他现在是不是更喜欢沉默寡言一些的?像宿淮双那样的?如果我变回十一二岁,什么也不记得,他对我的态度是不是会不同了?”

江周默然片刻,道:“公子,您又在说胡话了。”

江明衍顿了顿,似如梦初醒一般。

“胡话……”他喃喃道,“是胡话。胡言乱语罢了。”

他将手从江周面前抽回来,随便撒了些药粉,用布巾潦草地一缠,总算将伤口尽数遮好。

“我拿不了剑了,你带上淬阴,快些走吧。”

第165章 云定风止7

远远的, 耳边传来地动山摇之声。像是有什么巨兽在捶打地面,甚至乎奔走之时,脚底都会传来源源不断的震动, 叫人疑心土地随时随地会开裂,出了白玉京没走上几步, 就有修士放弃行走, 御剑升天。

其余人纷纷效仿,黑云翻滚之下, 从地面升起一片绵延的剑光,如同一条璀璨流利的星子带, 一路蔓延上与雌兽肩膀平齐的上空。

越往上, 风就愈烈, 衣袂猎猎翻飞, 心神亦狂动不止。天顶的乌云因飓风翻卷,踩在剑身之上俯瞰一片狼藉的大地、外形奇诡的柊山神、以及从玉川边境升起笼罩住整个玉川的结界,众人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雌兽正伏在结界之上,一下一下地捶打结界。若没有这层结界, 它只需要伸出一脚,便能踏平一座城池,风氏竖起结界,本意是将它格挡出去、避开与它的战斗。

然而事与愿违, 这结界偏生吸引了它的注意, 叫它一步也不肯从玉川边境离开,非得敲开这层壳子不可。

每一拳砸下去,结界便会微弱几分。不过一息时间, 灵流又重新补上,坚固如初。

许多人直至生命结束之时, 都无缘得观这样磅礴而凶烈的奇景。虽然戏称是“风氏的乌龟壳”,然而真正站在上空看了,看见这没有缝隙的牢固、结界之上流动的密文、在黑云下铺开一片亮的纯蓝光芒,无人心中不为之惊叹惊服。

正是这层结界,让玉川在柊山神脚下毫发无损地坚持了数个时辰,结界表面流动的任何一丝灵光,都有可能是玉川某位修士为了维持阵法,竭力从灵台之中挤出来的。

不论界外如何,界内搭起结界的修士,的的确确是在拼尽一切保护脚下这片土地。

早先升起的那一批修士已然到了半空之中,剑身拖出璨璨的流芒,破开狂风向那巨兽袭去。人未至、灵刃已至,天顶下了一阵锋锐的暴雨,悉数倾洒在柊山神藤蔓缠绕的身躯之上。这其中所投下的符纸、灵器、各家秘术数不胜数,说是能以此震碎半座城池也不为过。

然而等到灵光止息,众人瞠目结舌地发现,被他们当作目标猛轰一番的妖兽竟然丝毫反应也无,还在锲而不舍地捶打风氏的结界!

“怎会如此!”阵中一人失声叫道,“被蚊子咬了也应该挠一下吧?它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其余人的脸色皆是十分难看,却都勉强定住心神。

想过难打,却也没想过这么难打,如今来看,要降此物,非得要豁出性命去不可!

不过须臾时间,从地面又起了一批修士,踩着长剑破开长风,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赶来。先起的这一批为首之人朝那边呼喝,用灵力扩大数倍的声音被狂风搅得支离破碎,但勉强也能听得清楚:“如何说!第一批失败了,可要返回?!”

来人道:“不必走!伏宵君说——继续打!打到它转身为止!!”

定睛一看,来的竟是上清宗的人。很快,上清宗的身后也冒出许多剑影,草草辨识一番,九门之中,有四五家的修士都在这一批人里,是实打实的精锐。第一批人探过路、试过深浅之后,便到了真正出击的时刻。

人数一多,人心便大定。众人齐心,又要重新试一轮,却见阵中一人昂首扬声道:“早让你们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一个两个都在给柊山神挠痒痒不成?地上的人都在等着,只要它一动,就立刻随行跟上,都是打头阵的,不要给底下的人看了笑话!”

此言语气傲慢无比,不由让人心生不快。却见数声整齐划一的“少主说的是”,浩荡激昂、极有风采,心道:原来是洛岭洛氏的少主!既如此,这样说话的语气倒也正常。

洛岭擅驯兽之术,此时载他们上天的不是灵剑,而是几只长翼遮天、尾羽流火、形似朱雀的灵兽。一位神色倨傲的青年站在灵兽的头顶,一手提着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弓,长发与衣袍在空中乱舞。他将那长弓一挽、搭箭上弦,便有铺天盖地的灵光自箭羽凝聚,汇于箭尖,只待主人在狂风之中稍作校整,携万钧之势离弦爆射而出,朝着柊山神的命门刺去!

与这一箭同出的,还有无数灵法灵诀,铺天盖地劈头洒下。

每一次攻击单拎出来都微不足道,合起来却不容小觑。这一轮攻击过后,雌兽高扬的手一顿,向天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吼叫。刹那间风云变色,黑云搅动,其间若有雷光闪动,玉川边境的结界更是被狠狠一震,隐有熄灭的征兆。

不过片刻,它又立刻明亮起来,将那一声吼叫所含妖力威势通通反弹了回去。空中的修士勃然色变,赶在罡风过来之前如鸟兽一般四处逃散,一边逃一边怒骂风氏。然而那罡风席卷着妖力呼啸而来,眨眼间便绞碎了数十人的身体,骇人无比、凶戾无比。

正逃窜之间,忽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不要啊!!!!!”

有余裕者自空中回头,见一个模糊的黑影从半空中跌落。看不出是男是女、亦看不出年龄,不知是修为不精乱了阵脚,还是逃窜途中被人撞倒断了剑诀,剑芒溃散,朝着那罡风跌落下去。

同族目眦欲裂,不要命地俯冲去抓,眼看着要一同被撕成碎片,却见一道淡银色的光幕冲天而起,如一片轻薄的月色飞速蔓延,将那罡风完完全全地阻挡在外,接住空中坠落之人后,游刃有余地化为数道清澄的剑光,将那罡风凭空化去。

天上的修士呆滞半晌,不知是谁忽然嘶声喊道:“是伏宵君啊!!!”

“伏宵君!!伏宵君把罡风拦住了!!”

这个名字是命逢危处的狂喜,是那一道牢不可破的淡银结界,是濒死者从天幕坠下之时,于绞缠成一片的黑风之中看到的白影。

那人就站在一块空地上,正微微仰头,空冷的眼瞳之中映出天上的乱象。底下地动山摇、万物呼啸,独他站的那一片地方称得上宁静。

一条细细的银线自他掌心的小小罗盘之上延伸出来,方才正是这条银线化作结界绞碎罡风,现在又环绕着坠落者的身体,如同牵引风筝一般,用灵力护着、仔仔细细拉着他们落地。

一同牵下来的,还有许多飘散在风中的眼泪。他们落在了白玉京门口,立刻便有药王谷的弟子迎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江泫没有回头,道:“辛苦了。去休息吧。”

他的声音被灵力扩大,仿若一片扑面而来的雪风。然而语气是沉凝的,若仔细看,能看清他的手指动作十分僵硬。

慢了。江泫想。如果是以前,方才死的那些人是能救回来的。明明能救回来的。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死了,一想到这件事,他的心中便如绵针锥刺,泛起细密的疼痛。然而现在无暇思考这些,江泫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移开,将视线放到了柊山神身上。

天上的人上了天,在引走柊山神之前,就不打算再下来了。江泫救人牵人的这点空隙里,他们又发动了两三轮攻击,有江泫的灵力护佑,出手的没了顾忌,灵力灵器不要命地往外狂甩,在雌兽身上击出触目惊心的深坑。

有些甚至深可见骨,昭示着妖兽并非无坚不摧。雌兽吃了痛,没过多久,这些坑洞之上血肉生长、藤蔓纠缠,开多数朵色彩不一、绚烂到诡异的巨花,完完全全地将伤口遮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雌兽豁然转过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空中狠狠一扑!

它一转身,露出一张不知何时长满花叶的狰狞面容,几乎刚看清转身的动作就瞬间凑到眼前,将不少修士吓得魂飞魄散。天中一声炸雷惊响,电光火石之间天幕掠过数道白色流影,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众人察觉自己已经坐在了拨云鸢的背上。

仙兽绕着结界急速飞掠,雌兽在后穷追不舍。它的速度极快,同方才捶打结界的迟缓动作截然不同,似乎是真真切切地发了怒。好几次拨云鸢快要被赶上了,双翅一振又掠出几十里远,将柊山神甩在身后。

这实在是惊心动魄,好多人三魂七魄都找不到归处,伸手死死地揪着拨云鸢的羽毛,声音七上八下地抖:“我们要这样飞到什么时候?!”

鸢背上的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清秀温和的面孔。这位江氏子弟道:“飞到风氏让城为止。伏宵君将诸位托付给我们,江氏不会让不好的事情发生的,请放心。还有,那边那位公子,可否不要再揪她的毛了?”

为表同意,拨云鸢张嘴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那人立刻反应过来,将手放开了。

或许是他神情与动作中的镇定具有奇妙的感染力,慌张之人的心也慢慢跟着定了下来。一同绕着结界飞的拢共有六七只拨云鸢,每只背上都坐得满满当当,有修士环视一圈,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位江公子,你们家的仙兽,最多能这样飞多久?”

江氏子弟略微思考了一下,道:“大概……半个时辰吧。”

一听这个时间,众人的心又忍不住往上一提。

“只有半个时辰?!”

“那……那要是飞不动了,风氏还不让城的话……”

“那可能就不太妙了啊。”

一人抓了抓头发,神情有些焦躁,道:“总不能让我们就这么死了吧??没人管管的吗?我、我只是……伏宵君呢?伏宵君哪儿去了?!”

闻言,这位江氏子弟慢慢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有些冷淡。

他将头转回去,道:“这是灾劫,不是游戏。诸位若是想来一展本就没有的英雄气概、或是想在旁人眼中镀上一层救世救人的光辉,早该在未出阵时就打道回府。”

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决定来玉川之前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直面半神,受到惊吓在所难免。小部分被说中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

恰巧,不远处的拨云鸢上,传来一道高昂的少年声音:“公子所言即是——!!”

众人闻言转过头去,见一位穿着上清宗校服的少年站在鸢背之上,不知从哪摸出一个扩声筒举在嘴边,又用上灵力、用比之前大上百倍的声音道:“还有——遇事就叫伏宵君,伏宵君是你爹吗——!”

那少年声音宏亮、身姿挺拔,金冠束发、神采飞扬。站在狂风之中身姿岿然不动,双目炯炯有神,正是偷偷从宗内溜出来的傅景灏。

第166章 云定风止8

这一声落, 空中鸦雀无声。说无声倒也不准确,起码风声呼啸、鸢鸟长鸣是有的,但仙兽背上的人大多都瞠目结舌, 一时间完全不敢说话。

好一会儿过后,与傅景灏同乘的孟林目瞪口呆地抱拳道:“……小景好神勇!”

傅景灏的马尾被风吹得乱飘, 他伸出一只手将长发揽住, 确认那边不会再传来讨厌的话语之后,一撩衣摆重新坐了下来, 拱手笑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道:“过奖, 过奖。我这个人听不得讨厌的话, 一旦听见了, 就一定要站起来说两句才行。神勇倒不敢当。”

孟林唏嘘道:“怎么不敢当?你若不敢当, 谁能当得?”

傅景灏有些摸不着头脑,撑着头沉思片刻,没想明白,随口道:“伏宵君还能听见不成?”

谁知, 旁边当即凑过来一位同门,笑眯眯地道:“确实。天上的声音,伏宵君应当是能听见的——他应该也知道,你偷偷溜出宗门的事了。”

傅景灏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变成了一种上清宗人都熟悉的惊恐。他慢慢埋下头去, 双手抱头,喃喃道:“……不会吧?不会吧?这儿这么高呢?!不会把我送回去吧!我磨了好久峰主都没有同意,我可是背着他偷偷跑出来的!!”

上清宗弟子坐的这块地方爆发出一阵轻快的嬉笑声。有人高声起哄道:“小景啊!你不仅要被伏宵君抓回去, 还要被景微君和末阳君重重地罚!”

景微,正是温璟任时隐峰峰主之后的尊号。

听见这么一句, 傅景灏的脸更白了。他蹭的一下站起来,压低声音疯狂地比划道:“嘘!嘘!!别说了!万一伏宵君刚刚没听到,你们这么说一通,他都该听见了!!”

一干人笑得前仰后合,岑玉危神色无奈地坐在其中,孟林的反应尤甚,锤腿爆笑一阵,抬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看见他们的反应,傅景灏一下反应过来了,咬牙切齿道:“……师兄又拿我开玩笑!”

孟林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去揽他,道:“别介意,别介意,开个小玩笑嘛。你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师尊又不是神仙,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听得到呢?我——哇!!!”

恰在此时,鸢背之上一阵突如其来的颠簸,原来是拨云鸢振翅前行,险之又险地再一次避开了柊山神劈来的巨手。那手擦着拨云鸢的尾羽落下,扬起的飓风将活络的气氛削平不少,众人心有余悸地定身坐好,不约而同地转头观察这个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东西。

看着看着,都慢慢沉默下来。

忽然,一个人问道:“以前的人……都是怎么把这个东西封印掉的啊……说到底九州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

有人接话道:“谁知道。九州奇怪的东西多了去了,只是这个格外吓人而已。但既然那些前辈能封印掉,我们也一定可以。”

孟林点了点头,深表认可。他坐在傅景灏身边,清亮的双瞳之中映出巨兽形容可怖的影子,目不转睛。旋即,他问道:“小景啊。”

傅景灏也在一眨不眨地观察这个东西,闻言道:“嗯嗯,怎么了,师兄?”

孟林道:“你为什么要悄悄跑过来?”

傅景灏短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支着下颚沉思了一会儿,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这种事情怎么能没有我呢?”

孟林微微一怔,眉眼舒展,哈哈大笑道:“对!太对了!要是这次能平安回去,等我老了,这不就是最大的谈资了吗?到时候酒杯一端,架势一摆,满桌的人都要竖起耳朵听我说话。要是没能平安回去,大家提起孟林这个名字,都要偷偷掉眼泪,敬佩无比地道:‘孟林大英雄!实在是英勇!太英勇了!简直让人敬服得五体投……’——呃!”

他被一柄剑敲了一下头,话语戛然而止。岑玉危就站在他身后,脸色不是很好看,看孟林捂头的反应,用的力气应当也不小。他黑着脸道:“你在说什么?”

孟林埋着头,叫苦不迭道:“好疼啊,师兄。你真下得去手。”

岑玉危闻言,果然神色微变,要俯下身来查看他的情况。等他凑近了,孟林又忽然直起身,一下用胳膊将他锁住,两人跌倒在鸢背上,挤成一团。孟林笑道:“骗你的!师弟我皮糙肉厚,这一下多大点事啊!”

岑玉危最近心情都不太好,尤其是这样的大事当前,更是时常眉头紧锁。孟林本意是同他开个玩笑让他放松一下,谁知这次起到了反效果,岑玉危面上难得显出怒容,一把将他的手推开,潦草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与襟带,背对着他们坐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徒留孟林的手尴尬地悬在原地,片刻后悻悻地缩了回去。

傅景灏小声道:“岑师兄怎么了?”

孟林道:“不知道。嗯……好像知道吧。”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岑玉危,用更小的声音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我要走了。”

傅景灏惊愕道:“走?去哪儿?”

孟林笑眯眯地道:“出师下山呀。我打算了好一段时间了,找个时间去申请出师的试炼,试炼通过后就下山,以后不再是师尊的徒弟了。这么一想,出师之前能跟师尊一起下山除魔一趟,还挺赚的,除了小淮双,师尊还从没带过人下山呢。”

他端端正正地盘腿坐着,身侧的长剑出鞘几寸,随时预备突发的意外。一边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他一边语气荡漾地跟这位时隐峰来的小师弟唠嗑:“算起来我在上清宗真的待了很久了。虽然净玄峰很好,但也不能一辈子待在上头,总要离开师尊,下山闯荡的嘛。不过就算走了,也会时常回来看看的——师尊以前的弟子好像没几个回来看他的,都怕他得很。我没准是头一次,到时候师尊看见我,一定很感动。”

傅景灏却也有点笑不出来了。他将视线挪回柊山神身上,唇角紧抿,半晌后开口道:“那岑师兄呢?岑师兄什么时候走?”

孟林闻言,面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笑容消失是一个很快的过程,眉眼松缓、唇角下撇,喜色便成了愁绪。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个我是真不知道了。有可能……我是说有可能,师兄这辈子都不会下山了。”

傅景灏说不出话。

孟林接着道:“你别看他平日里怎么怎么优秀稳重的,其实一点都不是。他做不来选择,也没有什么执念,如果没有人推他一把,他是不会做选择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山,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几百年前师尊渡雷劫的时候也是,不知道去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大家都走得七七八八,他自己留下来了。我本来也是要走的,净玄峰上太冷了,又没什么人,要是待久了我一定会无聊得发疯。”

“但是看他没走,我也留了下来,一待就是好多年。”孟林轻声道,“其实,他早就该下山了。之前是因为师尊没回来,现在师尊回来了,他还在净玄峰上。”

“你说他要是师尊的亲传弟子,待在宗门里头多好啊。亲传弟子跟峰主一样,非必要不下山,平常都被峰主提到身边亲自栽培,若真成了,师兄一定这辈子都高兴地留在宗门了。可惜,他永远都当不成。”

他们两个人缩在人堆里头,说别人听不见的悄悄话。傅景灏认识孟林这么久,知道他虽然性格脱线,但能说出来的掏心窝子的话,其实非常少。和他比起来,岑玉危反而更容易接近一些。

但也许是被岑玉危敲了一下,也许是被他怒面相对,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傅景灏总觉得孟林的情绪有点低落。

再者他所说的最后一句,傅景灏其实是能理解的。

毕竟,已经有淮双在了。淮双在,伏宵君便不会再有其他亲传弟子。

一说到这一点,傅景灏就回想起曾经在宗内盛传过一段时间的流言。大约是说宿淮双后来者居上、入宗不过短短几年就成了伏宵君的亲传弟子,岑玉危在净玄峰待了那么久,净玄峰、乃至宗内许多弟子都要尊称他一声“师兄”,竟然还是不曾得到伏宵君的青睐,实在是可悲可叹。

岑玉危在宗内人缘很好,大多数人聊起这个的时候,语气都颇为遗憾。然而总有嘴碎的,私下三三两两聚作一团嘲笑岑玉危的无能懦弱、胸无大志,当时傅景灏和孟林勾肩搭背正要去喝酒,无意听见、勃然大怒,将那几位同门狠狠教训了一顿。

事后傅景灏语气忐忑地问孟林,岑师兄会不会因此对宿淮双心生芥蒂。

孟林当时回答:“不会。他只会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你看他那样,像是能对人心怀芥蒂的吗?”

傅景灏当时心道确实如此。只是无意间脑海里飘起了这么一件事,在听见孟林要走之后,这一段回忆就变得无端伤感了起来。

他撑着脸,注意力不知飘向了何处,愣愣地想:阿序不在,淮双不在,孟林师兄也要走了。孟师兄走了以后,岑师兄要怎么办?

想着想着,傅景灏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喜道:“我想到了,师兄!你把他一块带走不就——”

一只手迎面劈来,将他连人带剑狠狠地推下拨云鸢的背。坠落之间,似乎一切景象都变慢了,傅景灏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的眼前漫起了无数白色灵光,那是拨云鸢消散时的景象。一只开满花朵的巨手伸到眼前,几乎擦着他的衣角屈起手指,轻飘飘地收拢一捏。铺天盖地的灵压之下,那些来不及召剑飞离的修士都被这只手攥进掌心,毫不在意地一捏一碾,鲜红的血液从它的指缝之间流淌下来。

方才笑嘻嘻与他说话的孟林,因为推他一下没来得及躲开的孟林,就在那掌中。

捏死了不知道多少个修士,柊山神手背的花蕊之中伸出血红色的、细长的舌头,探入了铁色的指缝。那只手后是一张开满花朵的巨脸,一条又一条的血线顺着花瓣蔓延,其下仿佛有血液流动,艳丽无比、诡异无比。

从没有一刻,傅景灏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过恐惧。

第167章 云定风止9

天幕之中弧光消散, 地上星河也平。原是为了为先遣之人减轻压力,早有修士在沿途搭好了杀阵,都被柊山神一脚踩成了齑粉;这且略过不提。到了后来, 柊山神踩烦了,在追赶拨云鸢上一直攻击它的修士途中, 忽然横出一脚, 迅捷无比地踩死了一批沿途探查情况的人。

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他们被踩进了深陷的巨坑里头。随后妖兽毫不犹豫地将脚抽离, 这些零零碎碎的尸体之上,有新芽开始迅速抽枝长叶,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巨坑就被这些颜色怪异的花朵填满了。

江泫遥遥望着那片土地。片刻后, 腰侧悬着的衔云出鞘, 化作一缕轻飘飘的银芒掠去,在那花丛之中走了一圈,剑尖穿着一朵花飞回来,停在了江泫面前。

等到江泫将这朵花取下来, 衔云又自行回到剑鞘。

灵剑带回来的这朵花有成人半只手掌大,静静躺在江泫手心里,白色的花瓣随风舒展。在昏暗的光线之下,这白变得愈发阴沉惨淡, 但花瓣上树网状的猩红脉络清晰可见, 看得久了,心底会泛起些许森冷的寒意。

柊山神已经被拨云鸢上的人引着,沿玉川结界走了一圈。怒火越盛, 周身繁花开得便越旺,到了最后几乎要将身上铁色的藤蔓盖过去了。跑动之间, 花瓣飘扬,空气之中泛起一阵诡异的奇香。

很淡,淡到修士灵敏的嗅觉都几乎没有察觉。但江泫偶然之间察觉到了,削下来一朵花,放在手心仔细观察,又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没有味道。

江氏的族史之中,从来没有听说过柊山神身上开花的情况,倒不如说柊山神的形态千变万化,每一次现世,形态和能力都截然不同。然而只要它现世了,人一定能认出那是柊山神,辨识这只妖兽的能力仿佛深刻在人类的血脉之中,却从来没人知道缘由。

但此等境况当前,江泫无暇思考这些。这次现世的柊山神究竟有什么能力、要害究竟在哪,都是要一刀一剑切切实实地打过才知道。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无论它以什么形态出现,雄兽都一定藏在雌兽的胸口。只要能制服雌兽,封印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盯着那朵花,眉尖一凝,正欲用灵识再去探一探,却忽觉掌心刺痛——那花蕊之中竟然伸出一条银钗粗细的长舌,穿过花瓣扎进了他的手心。

无端的,江泫有了一种自己的血肉正在被啃食的错觉。麻痹感在周身蔓延,他僵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道呼声惊醒:“拨云鸢没了!”

如同被人一把从迷雾之中扯出来,江泫倏地抬头,视野锁定了天幕之间正在消散的几缕残光。他的视线模糊了一下,再次清晰起来时,已经落到了柊山神收拢的手掌上。

天上黑风席卷,除了知道那只手掌是握紧的,江泫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他知道,它的指缝之间一定淌满了鲜血。不知不觉之间,他也慢慢收拢五指,攥紧了那朵花。

巨力挤压之下,花瓣被挤压变形,诡红的枝叶同样沾满了江泫的手掌。他轻声道:“他们上去多久了?”

一旁不知道哪家的门生吃力地操纵着乾天盘接住从天上掉下来的修士,一边满头大汗道:“还不到半刻钟,按理说拨云鸢还能再跑一会的!不知怎么回事……它是不是越跑越快了?!”

江泫默然片刻。

此次来到玉川的修士总共被分成了五批。一批在天上引兽,一批在地下随行支援,一批药王谷弟子,一批在玉川边境最安全之地待命的结阵者。还有一批,就是以江泫为首的,各宗各族之佼佼者。

等到玉川开门让城,结阵者便会蜂拥而入,以己身为材料搭阵,在风氏让出来的那座城外支起一道牢不可破的结界。江泫等人会被封入其中,最终与柊山神死战、将其制服进而封印的,也正是这一批人,其余的人需得保持结界绝对不破、不波及到外界,无论城中境况如何,就算灵力耗尽,也绝不能从阵中离开。

因此,为了节省灵力,不久之前,乾天盘已经转手给他人操控了。

听见此人的话,在场众人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有人屏声静气观察片刻,道:“好像是变快了。那些花实在奇怪,速度变快,是不是这些花帮柊山神吸食了人血肉的缘故?再这样快下去,江氏的拨云鸢跑不出它的手掌心!”

“这如何是好?风氏再不让城,不仅咱们要死人,玉川也要遭难!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一位锦衣阔背的中年人喝道:“够了!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

人群之中登时鸦雀无声。那中年人又道:“让天上的人下来,我即刻前去。我就不信,今日还能死在这里不成!”

此人声似洪钟,肃然无比,叫人闻之生畏。加之周身灵压极重、实力深不可测,的确有自信的资本。然而江泫回头看他一眼,认出了他身上的家纹是幽州奚氏的,再看面容,与奚彦有六七分相似。

他所率领的这一批人,每个都有名有分,放在玄门都是名震四方的存在。但江泫能记住的人很少,最多也只是记一记各家的家纹,此时察觉到这位中年人或许与奚彦有些缘故,心中微微一动,道:“我去。”

闻言,众人的视线倏地转到江泫身上。他却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用沾血的手握住衔云的剑柄拔剑出鞘,平静地道:“等风氏让城,诸位请立刻进去,我会将柊山神引进来。”

旁人还没说话,站在人群中的花瞬却先有了动作。他几步走到江泫身边,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道:“伏宵君啊。我敬称您一句伏宵君,今日也想劝一劝您——还是不去为妙。您是很厉害,但死只是一瞬间的事,这您应当再清楚不过。”他露在面具之外的一只眼睛死死地锁着江泫的面孔,道:“我劝您惜命。毕竟人活着才有意义,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奚氏人忽然黑了脸,骂道:“你这渊谷来的懦弱之徒!大义当前,在座有谁还在乎自己的生死?”

花瞬转头看他,索然无味地退开一步,道:“对对对,你说得对。不愧是奚氏,真是大义凛然!你——”

他还待再说,面前忽然吹开一阵微凉的雪气,江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银面人盯着江泫原来站过的地方看了半晌,嗤笑一声,漠然地移开了目光。

其实那位奚氏来的修士有一句话说得对。江泫想。

大义当前,但凡是来到这玉川的修士,尤其是被选中进入结界围杀的那一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就算用命去镇,也一定要将这妖兽镇入土中。

不过江泫并不想死,他很想活下去。他与这世间尚有牵连,并非孑然一身,正因如此,他才不能轻易死去。

况且,他是真的……不想看见宿淮双抱着自己的尸体啊。那画面想想也就够了。

在肆虐的黑风、铺天盖地让人喘不过气的灵压之中,江泫的身影如同一缕破空的剑芒,猛地将天顶翻涌的黑云破开一条罅隙。一道惊雷炸响在天地之间,伴随着惊雷声响起的,还有数声用灵力扩大、歇斯底里的呼喝:“快跑——!该下来了——!!”

江泫悬在半空之中,自上而下对柊山神投去目光。吸食了人的血肉,它周身的花开得愈发艳丽,风一吹,便有花瓣和粉尘洒落,飘进一片狼藉的土地之中。

长剑之上亮起银芒。

系统忽然出声道:【你知不知道,它的要害在哪里?】

江泫冷声道:“每个都砍一遍就知道了。”

系统道:【那你可能猜到,你有几成胜算?】

换成是以前,江泫估摸着有五成。柊山神是半神,血肉和灵力滋养九州的灵脉,在某种程度上,它已然与九州建立了联系,有不灭之体,不能杀,只能封印。棘手之处主要在于,它的灵力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而人修有极限。

但换做是现在,胜算又要向下再降一降。

无他,只是因为江泫现在的身体已不如从前。强者强能力、同样强体魄,但凡有一项衰弱,天平就会失衡。然而,想要杀他,也并非那么容易。

他没有说话,系统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无言片刻,道:【这一次,柊山神的要害是喉咙之中的灵核。且战且退,拖到玉川的结界缩小,千万不能死。】

它极其郑重地嘱咐道:【你千万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这么多年所做的努力和打算,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这话说得十分露骨,忍不住让人在意它口中的“努力和打算”究竟代指的究竟是什么。然而天下多得是不能得到回答的问题,江泫没有多问,指尖擦着森冷的剑锋而过,等到拨云鸢四处逃散、天幕之上已不再有其他人之后,他缓缓举起了衔云。

似有所觉,柊山神停下了追捕柊山神的脚步,缓缓抬头,看向了黑云之下的白衣人。战场上的一切在此刻仿佛都静止了,不论是已经逃开的先遣队也好、在下方待命的修士也罢,都不约而同地跟着柊山神一道抬起了目光。

天上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不过一息之间,视野之中风云骤变,足以摧山镇海撕毁天地的恐怖灵压从天顶压下,于风声之外,只有一片缄默。

这缄默之中,劈出一道银芒。

江泫把自身被压缩到快要炸开的灵力灌注衔云体内,对准柊山神的喉咙,狠狠地投掷出去!

第168章 云定风止10

这一剑刺得震天撼地, 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直奔柊山神的命门而去。妖兽似有所料,一双巨眼之中映出剑芒, 察觉到没有躲开的可能,毫不犹豫地向衔云伸出手。

“它是想把剑抓住这折断!!”地上的修士惊呼道, “不是说伏宵君的本命剑在雷劫之中没了吗?这是什么剑?能不能挡得住?”

旁边的人艰难地支起头, 吼道:“不知道啊!!捂住耳朵!”

对于这件事,众人都有自觉。那长剑与柊山神巨手相接的瞬间, 天地之间荡开一片震耳欲聋的铿鸣之声。不少修为偏低的被这一声震得胸腔之内气血翻涌,险些就地呕血, 被人急转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 剩下的人都大气不敢出, 双眼片刻不移动, 紧盯天上的战况。

却见那长剑并未被柊山神截住,反而钉穿了它的手掌,飞出一道鲜红的血弧,继续向着柊山神的咽喉刺去!

众人都捏着一把汗, 心中狂吼道:“好剑!中!中!若伏宵君能在这儿将柊山神直接制服,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太多了!”

开战这么久以来,虽然没人说,但很多人心中都有这种想法。看见他真正出手了, 这个想法便愈演愈烈。

伏宵君活很长、伏宵君很能打、伏宵君是站在最顶端的人。既然如此, 伏宵君对上柊山神,胜算能有几分?定然不会差。

甚至再多想一点,先遣队也不用上天了, 柊山神刚刚出世的时候,直接让伏宵君去上就好。这样天资极佳之人, 寻常修士穷极一生也走不到他的高度,既然得了天赋天资,就理应承受更多。若杀不死也关系,只要结阵者悄悄撤走,不留后路。人在死之前潜能往往是最——

忽然,人群之中有人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将脑海里头这个可怕的想法打得烟消云散。他猛地站起来,环视自己身边待命的修士,见他们个个都僵立不动,以一种异常狂热、又异常呆滞的视线凝视着天幕之上的战场。

这名修士心中发凉,鼻尖突然嗅到了一股极其清淡的香气。不知怎的,心中猛地窜起一股焦躁的怒火,上前给这些人一人补了一脚,喝道:“清醒点!!都想什么呢?快去前头禀报,风里的花香有古怪!”

被他踹了一脚,众人如梦初醒。很快,这异常情况在修士之中飞速传开,阵线向后移动,在几位氏族宗门首座的指引下,暂时封闭了嗅觉,遁入纯净的白玉京之中。

也有不愿意撤走的,支起结界固守在外观察战况,一旦发现己身不对劲就扎几刀割几下放放血,默念静心咒,竟然也能勉强坚持下去。几只拨云鸢停在白玉京外,长翼边上倚着几个沉默的身影。

江时砚不知何时已经返回了,同样不愿进白玉京里,将清消搁在膝头盘腿背靠着拨云鸢坐下。一旁有同伴劝道:“时砚,我们先进去。这香气确实有些古怪,接下来恐怕还有一场恶战,为今之计,应当先存好体力才是。”

江时砚却没有说话,视线落到膝头的清消之上——灵剑在夜色之中,正散出微微的清芒。

“你看。”他轻声道,“我没有用灵力,但他亮了。是为天上那柄剑而亮的……为什么?”

同族道:“这如何可能?清消是你的本命剑,只要你没有注入灵力,任何剑意都不可能引得动它。空气中的灵流十分紊乱,也许正是这个缘故。”

九州大地上漂游的灵力虽然微小,但平日里总是平和有序。守神人天生亲近灵力灵脉,对这些细微力量的感知十分明显,此时也能察觉到玉川边的灵流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灵台吐纳天地灵力,也许正是因为周遭的异常情况,才使得灵台中的灵力在主人不自觉的情况之下跑出来了一些,栖进了主人的本命剑里。

江时砚眉尖微皱。他伸出一只手抵住额头,似乎有些头疼,道:“不是的。清消一亮,我心里就觉得很熟悉。好像……好像我忘记了谁,忘了什么事似的……”

同族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忧心忡忡道:“你是不是在香气之中站得太久了,出现幻觉了?”

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江时砚还是姑且接受了这个猜想,抬手挥散清消身上缠绕的灵光,道:“江明衍呢?”

同族答道:“二公子好像看见了什么人,带着江周一起追出去了,让我们留在这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追人?追谁?”

“不知道。但看二公子的表情,好像是个很讨厌的人。平日里二公子脾气都很好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那种表情。”

江时砚抿唇,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同族担忧地看着他,半晌之后,突然福至心灵、悟出了什么,试探性地道:“时砚……你是不是想上去?”

被戳中了心思,江时砚的视线向旁边游移几寸。可他这个反应,问题的答案昭然若揭,同族面上浮起些许焦虑,道:“你一定要打消这个想法!你也看见了,如今的境况,根本不是轻易能掺得进去的。若是家主来了,或许还有些办法,可他不能来。二公子或许也是有些办法的,但二公子追人去了。你是二公子定下的领队,也不能上去。”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忽然低落了下去,道:“若非家中灵脉衰微,江氏定然也能再出好几位像伏宵君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再碰上今日这种境况也不至于……”

江时砚忽然道:“若伏宵君就是江氏的呢?”

旁边清秀白净的青年呆住了。好半晌,他才理解过来江时砚话里的意思,愕然道:“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江时砚如梦初醒,将脸埋进手掌之中用力揉了揉,声音闷闷地道:“确实是胡话。抱歉,忘了吧。我可能是有点糊涂了。”

休整好心情,他重新抬起头,道:“家中灵脉衰微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以后的情况只会更差。玄门之中都当江氏存续上千年荣光不衰,事态究竟如何,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但就算灵脉衰微,也不可妄自菲薄,有些事情,尽力为上。”

“走吧,进白玉京。”

这厢人总算被劝进去,天上的人同柊山神打得有来有回。

江泫已经许久没有和这个级别的敌人对上过了,最开始出剑带着些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到的生涩。然而越是战,便是越游刃有余,简单的剑诀在他手中,总能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威力。

柊山神手无寸铁、身形巨大,纵使速度再快,也避免不了躯体带来的一丝笨重;而江泫的剑以轻捷名满天下,穿梭于柊山神的身躯与咆哮之间,短光烁影、剑过留痕,似一颗迅捷无伦的飞星。

一人一兽、一剑一掌,江泫且战且退,柊山神逐渐被他引离白玉京所在的方向。沿着玉川的结界急行一阵,他不经意间垂眼一瞥,发现地面竟然已经被妖兽身上的怪花铺满了。

那些怪花在飓风之中岿然不动,最高的一株花盘已长到成人头颅般大小,花蕊之中探出狰狞的长舌,正奋力向天上的江泫探来。

整片花丛之中都是这样的景象,远远一看那细舌乱舞,好似长虫在花叶之间蠕动,实在是恶寒无比。

江泫原是打算择一处地方落脚,看能不能将柊山神的腿削断,谁知一低头看见下方的恶心情状,立刻打消了想法,转身向远处遁走。

他与柊山神缠斗许久,起先招招都往它命门去,试清深浅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留存灵力,边打边退,拖延时间等风氏的人缩界让城。目前来看,这次柊山神幻化出来的形态不算棘手,还在可以应付的范畴之内,若将它引入结界之内,围杀的胜算能有七八分。

然而正是因为不算棘手,才让江泫的心中升起几分疑虑。

总觉得不该这么顺利……是这些花有什么端倪?空气之中的暗香似乎越来越浓了……

恰在此时,江泫挥剑的手忽然脱力,顿了一顿,衔云险些脱手飞走。他的心立刻往上提了一提,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右手因为疲劳积累,正在微微发抖。余光中瞥见柊山神向这边挥出的拳头,又毫不迟疑地攥紧剑柄,以胜方才数十倍的速度疾掠向前,与半空之中相接,杀气四溢地抬手刺下。

地面上的人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天幕之上爆开刺目的白光,待到白光消散,柊山神愤怒的吼声也响彻大地。

它被削去了半只手掌,鲜血喷溅,染红了江泫的衣摆。几乎是在瞬息之间,柊山神被削断的掌根处藤蔓疯长,颜色昳丽的怪花从藤蔓的缝隙处挤出头来,冲着江泫发出无声的、怒火冲天的嚎叫。

溅在江泫衣摆上的鲜血,也开始抽芽生长。没过多久,雪白的衣物之上也爬满了怪花,同柊山神掌根的藤蔓一道,着了魔似的想缠住江泫的躯体。他抬眼一瞥,当机立断旋身避过,衣角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衔云剑应念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锋利的银色流光,精准无比地绞住这些颜色胜似生铁的藤蔓。

江泫飞身上前,重新握住了剑柄。巨量的灵力贯入剑锋之中,藤蔓还没来得及使力,就被江泫的灵力绞得粉碎,变成一堆枯枝败叶,落进半空狂乱的风流之中。

注视着柊山神因为剧痛而变得狰狞无比的面孔。江泫想:还好。能撑一段时间。

还好……还好身体还没衰败到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程度。

庆幸之余,又不免觉得周身有些发冷。

修士、尤其是修剑道的修士,无论胸怀多少仁义济世之心,心中总有一份杀意在。面对邪魔歪道时、面对仇家时、面对需己身拼死一战的强敌之时,这杀意便会从心底生根发芽,将武器磨得愈发锋利、将浑身的血液烧地滚烫,叫人沉浸在杀戮的快感之中,甚至短暂地忘记疼痛。

可江泫从不会因此热血沸腾。他只会觉得冷,为自己不得不举剑、不得不邪物拼杀,以此换取短暂的和平。

其实他不喜欢打打杀杀。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

第169章 云定风止11

彼间人心惶惶、地动山摇, 花瞬趁无人注意从人群之中遁隐,在远离战场的静默之处,又看到了一台好戏开场。

不枉他一直费心留意, 一接到下属的讯息,就立刻赶到, 此时用符咒隐匿身形气息蹲在灌木丛中, 惊喜地发现了空地上对峙的两个身影。

在柊山神被封印之前,天应该是不会亮了。然而因江泫和柊山神的力量, 天上风云搅动、雷光隐现,地面上的光线竟然不怎么昏暗, 近似暴雨之前黑云压顶的色调, 花瞬目力出众, 看清了两人的面容。

一位白衣人, 襟袖之上落着江氏的濯神纹。一位身量不高,黑衣摆上落着金竹,雷光之下隐有光芒流转。

不是江明衍和元烨又是谁?

那两人相对而立,武器之上灵芒流转还未消散, 在他来之前似乎已经打过了一场。然而奇怪的是,气氛并非花瞬想象的那样紧绷,尤其是元烨,体态松弛, 看上去颇有些游刃有余。

花瞬微笑着对身边的下属道:“看起来他日子过得很不错。你们在被他当狗遛吗?”

身边的黑衣教众立刻惶恐地垂下头去。

还没等他开口解释, 那边的元烨扬声道:“怎么了?江二公子还要跟我打不成?你的手还撑得住吗?”

花瞬将视线转到他面上,凝神一看,心中起了几分兴致。

元烨在笑。很多时候, 他总是端着这样一副阴森森的笑面,然而因为太过喜怒无常, 不少教众看见他的笑容就汗毛倒竖。然而花瞬显然不在其列,他不仅看,还大大方方、仔仔细细地看,看过不少元烨的笑脸之后,立刻便能察觉,他现在唇角的弧度可谓是十分奇怪。

像是气得快疯了,还要强撑着理智装得正常一点跟人交谈一样。

回忆起来,他好像就没有过多少心情好的时候,每天都在生气。花瞬时常对他们的神主夔听选人的眼光抱有十分、乃至百分的怀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夔听会选这么一个只知虚张声势、连最基础的情绪管理都做不到的脓包废物,来做渊谷的少谷主。然而,不论如何,神主选了便是选了,他们这些当下属的,有什么违逆的权力呢?

单他身上栖居的那一点残魂,就够绝大部分修士吃不了兜着走了。

没办法。谁让神主是神呢?在九州,人与神之间就是隔着这么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花瞬想到一半,那边的元烨继续道:“我可是看在旧日的情面之上,特意留手了的。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吗?”

又来了,又来了。说话之前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吗?撇去身上那点残魂,到底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他蹲在灌木丛里头,听了这么几句,心里刚刚升起的兴致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江明衍没有说话。他只是将握剑的抬起来打量片刻,似乎在打算着些什么。良久以后,他温声道:“不劳少谷主挂怀。虽然是受了点伤,但杀你还是可以的。”

元烨的嘴角抽了抽,道:“江明衍,我有没有说过,你这副样子真的很让人恶心,看的我实在想吐。还有,你身上穿的那是什么东西?事到如今你不会要告诉我,你真觉得自己是个江家人了吧?”

江明衍脸上温和的神色淡化了一些。他淡淡道:“我是或者不是江家人,与少谷主有什么关系?”

元烨喝道:“恶心死了!不要这么跟我讲话!我问你——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举剑对着我做什么?没记错的话,咱们还是做过一段时间愉快的好朋友的。我真想问一问,你怎么突然就变心了?你那好哥哥指使的?”

花瞬心中一动。

好哥哥?江氏家主江鸣岐?

江明衍道:“并非如此。只是觉得你该死了。”

“那我就更想不通了。”元烨奇怪道,“我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且不论我死不死得成,就算我死了,也该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江明衍微微一笑。

他道:“自己想。”

元烨的神色扭曲了一瞬,像是听到了这辈子最让他恶心的话,怒不可遏地提剑冲了上去。

两人都动了真格,有来有回地又打了一架,你刺我一剑、我削你一块肉,样子十分难看。停手之后,又各据一边,对峙不动。

江明衍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不少,元烨半边手臂被削得只剩骨架了,然而撕去衣袍之后,能看见肉芽蠕动着飞速生长,没过多久,皮肉长好,一切恢复如初。

不过这过程可能不太好受,手一边长,元烨一边“嘶嘶”地倒吸凉气。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开始同江明衍讲话,额角青筋乱跳:“我知道你稀罕你那好哥哥,可我从来没主动做过任何主动害他的事。哪次不是他自己为了别人往火坑里跳?炸神殿那次也是,我指名道姓要他伏宵来渊谷救人了吗?是不是他自己来的?”

“你说要先借宿淮双用一用,把你哥引回栖鸣泽去,等困住他了,再把宿淮双送回来。你自己没把人困住,他后来到神殿里头来了,受了重伤,关我元烨什么事?”他咋舌道,“真要说起来,我也是在顺手为你除害。你发疯是不是该有个限度?虽然你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但我也是真心拿你当好朋友的。”

花瞬的瞳仁微微一缩。他看了一眼江明衍阴沉的面容,立刻便确定了元烨口中所说之事一点不假,嘴角当即爬上一个细微而诡异的弧度。

这可太有趣了。伏宵君是江明衍的哥哥?简直有趣得没边。

江明衍几岁?伏宵君又多少岁?且不论姓氏名字,就算费尽心思,也理不出来哪怕一条能把他俩牵在一块的。但这两人言之凿凿,看上去倒真像是得了癔症,个个都深陷幻觉无法自拔。

江明衍想有个哥哥也就算了,元烨怎么也好像深信不疑的样子?那我要不要也信一下?

江明衍神色沉沉,道:“那你除掉了吗。”

元烨的双眼一眯。

白衣人的声线,在夜色之中渗出能浸透骨髓一般的寒凉。他的视线紧锁着元烨,慢慢地重复道:“你说为我除害,那你除掉了吗?”

“若你能一举将他除掉,便能省去后头的许多事端。可若你除不掉,事态还波及到了兄长,我不能放着不管。”

元烨像是被扎到什么痛处,恼火地道:“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我顺手帮你杀人,杀得不好还要被你背刺。除掉、除掉……说得轻松,有你那哥哥在,你真以为那么好除?若你那天把伏宵拖住,容器好好地发挥他应有的作用,事情早就结了!我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忙得脚不沾地!”

江明衍嗤道:“废物。”

元烨反唇相讥:“蠢货。我看人家根本就不想理你,想一脚把你踢到天边去,你还为了他束手束脚,蠢得没边。不如直接杀了了事!把他的元神抹了,躯体做成药蛊人,能跑能跳能哭能笑的,你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岂不比现在好上百倍?”

江明衍面上闪过一道厉色,喝道:“闭嘴!”

原本是元烨气得不行,江明衍冷眼旁观,现在情形却忽然反过来了。

看见江明衍生气,元烨心花怒放,原本的窝火烟消云散,嘻嘻笑道:“闭嘴,我闭什么嘴?都说了我们是好朋友了,你的事我还能不知道吗?你之前费尽心思藏起来的、你好哥哥之前用过的躯体,你猜猜它现在在哪儿?”

如遭当头一棒,江明衍的身体一下僵住了。良久,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在哪儿找到的?”

元烨道:“还能在哪儿,自然是你的‘好地方’啊。让我想想,你哥死的时候你才多少岁啊?才那么小就敢一个人把他的尸体从棺材里头偷出来,还完完整整地保存了这么多年,我实在是佩服不已。只是跟你做朋友,难免不提防着点,我就悄悄找了一下——果然给我找着了。”

花瞬旁边的下属听见这些,已经快惊得晕厥过去了。花瞬就蹲在他旁边,难得什么都没想,在心中惊叹道:精彩。实在是精彩得不得了!

这趟玉川果真是没白来。

江明衍好似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元烨见此情状,心中畅快无比,面上神情倒也还算克制,和颜悦色地道:“好朋友之间的谈话,就是应该和谐一点才对。我今天来的正题可不是这个,我们还是不要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想要江泫的身体,就请履行曾经立下的契约吧——”他面上笑盈盈的,“我帮你找人,你给我一条江氏的灵脉。人都找到这么久了,那条灵脉又在哪里呢?”

却见那边江明衍嘴唇一颤,竟是以比方才快上百倍的速度掠上前去,掐住元烨的脖子将人提起来,赤红着眼道:“你把他藏在哪儿了?!”

他突然发难,元烨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被人抓住了命门才神色大变,眉心撕开一条血线。

然而江明衍丝毫不给他机会,带着伤的右手狠狠一掌拍在他的眉心,灵力狂飙,刺目无比。

一般来说,这种攻击方式是无效的。然而江明衍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直接将夔听的血眼拍了回去。

元烨受了这一击,心神震荡、胸口气血翻涌,猛地咳出一口血,淅淅沥沥地洒落在江明衍的侧脸与衣袖之上。江明衍根本就没有要躲的意思,襟袖上的濯神纹染了血,在灵光的照耀之下,竟显出几分诡异的阴森冷血。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怎么敢用你的脏手碰他!!”他狂怒咆哮道,“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若他用不惯现在的身体,以后哪天想要回来了怎么办?!!”

元烨咳了几声,哈哈大笑道:“回来?他会不会回来,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了吗?炼了那么多净元,用引魂阵召都没召回来,你看他还愿意回吗?”

他伸手掐住江明衍的手腕,总算将足以捏断他脖子的手劲卸去几分,得以深吸一口气,森森地威胁道;“你想清楚,现在杀了我的话,你就永远找不到他了。我最后再诚心地提议一次,把手放开,我们好好谈一谈,如何?”

随后,元烨喜闻乐见地看见了江明衍的妥协。他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妥协了,就算狂怒不止、杀意泼天,还是依言慢慢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方才被江明衍拍出来的伤又已经长好了,胸中的血气平息下去。元烨理了理被江明衍掐得发皱的衣襟,神色有些嫌弃。

观他行动无碍,江明衍冷声道:“你身体里的残魂,真的只有那么一缕吗?”

元烨惊讶道:“你才发现吗?我都去上清宗好几回了,偷也能偷出来不少。不过真要问到底有多少的话,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就像我虽然很好奇你刚刚是怎么封住我眼睛的,却没有开口发问一样。这是朋友之间的礼数。”

江明衍冷冷地看着他,默然不语。

元烨道:“让我猜猜。那条灵脉,你根本没去取对不对?你背信弃义,违背契约,不怕天罚吗?”他好整以暇地踱了几步,“不过我可以大发慈悲,再给你延缓一点时间。”

江明衍冷笑一声。他的眼睛还有些红,余怒未消,被元烨威胁了一通,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神情竟然慢慢冷静下来。

然而在花瞬眼中,这个神色要说是冷静,他是不认可的。这分明是恨得狠了、恨得理智告罄,马上就要杀人了。并且,他想杀的人,死状一定会十分惨烈。

那厢元烨似乎丝毫都没有察觉到,穿着一身被砍得破破烂烂的衣裳,双手悠闲地负在身后,等待江明衍表态。

江明衍盯着他看了一会,轻声道:“其实,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元烨道:“嗯?是什么呢?”

江明衍道:“他不会回来了。所以,我留着他的身体,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嗯嗯。还有呢?”

江明衍的神色非常平静。他就维持着这样可怕的平静神情,将唯一能动的左手探入袖中,一边道:“我不喜欢别人对我做的决定指手画脚。”

元烨负在身后的手分毫未动,笑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你能不能不要讲废话?”

江明衍抬起了头。他大约是从袖袋之中取

出了什么东西,可在场之人除了元烨,谁也没看清。在看清他手中是何物之时,元烨勃然色变,原本游刃有余的神情烟消云散,第一反应竟然是拔腿就跑。

然而那样东西远不是他能跑得过的。方才跑了几步就被几条银白的丝线扯住手脚、摔倒在地,用尽浑身解数也挣脱不开。他惊恐地叫道:“江明衍!!!你这个疯子!!你们江家人都是疯子!!!你手里的——你怎么敢——”

他的视线之中,落下一枚雪白的楹花瓣。元烨呆了一呆,抬眼向天幕之中一望。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柔软纯净的楹花瓣,如同细雪一般,簌簌地自天幕洒落。然而飘得越多,元烨的神情也就越狰狞,仿佛飘的不是花瓣,而是要取他性命的尖刀。

“我真是失算了……”他神经质地喃喃道,一边抬手去扯身上莹白的丝线,扯得双手鲜血淋漓,又迅速痊愈。然而,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痛了。“我不会折在这儿的。你要杀我,没那么容易……我不会死的,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他的身体之上开始长出细密的黑羽。血流得越多,黑羽就越长、越盛,每一位夔听锁无比熟悉又无比恐惧的事情在他身上复现,没有恐惧,没有挣扎,双目一张一合,便又是另一副模样。到了最后,他在细丝结成的网中,已经完全不成人形。

那事物被江明衍捧在手心,微风轻轻撩动他染血的衣袍与长发。他垂眼凝视着掌心,纯净的白光将他的脸庞映照得柔和无比。在漫天纷飞的楹花之中,他低声道:“祖神啊……”

花瞬决定不再看了。

总觉得这戏要是再看下去,就不太好收尾了。当即抓起身边一直战战兢兢的下属,抬手拧断他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将人掷了出去。

有额外的人出现,便立刻成为了被锁定的目标。两道尚未凝聚成型的力量横空相撞,一道澈净的银色神力、一道裹挟着灰雾的妖力,下属的尸体尚在空中,就已被绞成齑粉,连一滴血液都未曾留下,躯体连带着元神,霎那间在这个世界上消散得干干净净。此等力量一出,空气都在这瞬间凝固住,对冲一霎,便是一阵崩山裂地的爆炸。

巨响声过,从花瞬的藏身处起,树木摧折,罡风翻卷,土石开裂,天地剧变。

只是尚未积蓄成型的力量,便已在地上碾出巨坑,楹花铺天盖地、地裂声滚滚如雷动,并且还有继续向外蔓延的征兆。

一道轻而厉的红芒环旋在花瞬身旁,为他挡住全部的冲击。而后,同样的红芒如同一张巨网,从天幕罩着这些楹花缓缓落下,在远处竖起一界,将余波不动声色地化去。

风云止息。须臾,那红芒也消散了。

花瞬掸净衣摆上的尘灰,从原本是灌木丛的地方站起来,微笑着道:“二位,晚上好啊。不知能不能抽空出来,听我说几句?”

第170章 云定风止12

远远的, 江泫被那边的巨响吸引了注意力,愣神之间险之又险了避开了柊山神的攻击。

以他的目力,能看见那边的土地已经被灵力轰炸得不成样子了。更匪夷所思的是, 交战的余波竟然不偏不倚在风氏的结界之前停住,结界不曾受到任何冲击, 若没有这声巨响, 根本无人能察觉到那边的响动。

白玉京中出了一队行色匆匆的修士往那边去了,似乎是要查看情况。他无暇思考这种要紧关头究竟又是什么人在那边搞事, 抬手接住从一片破碎藤蔓之中飞出的衔云,身形急退, 眨眼间又闪出几十里地。

现下来说, 拖延时间是最重要的。要想将柊山神斩灭, 以他如今的状况来看完全不现实, 拖到风氏让城合力而击才是正解。

宿淮双说他有把握,江泫便全然信任。且打了这么许久,他竟也没觉得有多累、也没觉得挥不动剑,越打越熟、越战越勇。

只是他不知晓自己上来多久了, 也不知晓还要再拖多久。在面对半神这个级别的敌人之时,分出思考其余事的闲暇都是一种奢侈。更多时候,他要将心思全挂在柊山神身上,一边引着它绕结界跑、一边要确保它不会波及白玉京, 还要注意己身的安全、节省灵力和体力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

可以肯定的是, 天下再挑不出来多少人能做得比他更好了。也幸好,他能做得很好。

在一片天昏地暗之中坚持了不知道多久,江泫听见地面上俞静风宏亮的吼声:“伏宵君——!!让城了!!玉川西北, 赤林城——!!!”

听见这个消息,江泫有些僵滞的思维霎时一清。

让城了……!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他立刻归剑入鞘, 躯体化作一道锐利的银芒,毫不迟疑地向着俞静风所说的方位掠去。

柊山神狂怒不止,在江泫身后穷追不舍,双手探出,要抓住天幕之上的那一颗银色飞星。可抓是抓不住的,手一探出便又增了不少伤口,咆哮声响彻天际,令地上的修士心神震荡。

情绪一路紧绷到了现在,恐惧早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走到这一步,胜利的曙光已然初现,天上飞星领路、地面剑芒似星河流璨,撕裂昏黑的天地,一刻不停地向玉川腾出来的赤林城奔去。

沿着结界前行的同时,也能感受到结界正在缓缓回缩。这一点在天上的江泫眼中尤为明显,这道笼罩在玉川周边的结界之上密文流动,有意识地向一个方向收缩,空出一座偌大的城池。

在江泫拖延出的这段时间里头,城中早已被彻底腾空了。城民被转移、能带走的物品都被带走,带不走的就用阵法转移,余留建筑在黑云之下冷漠地矗立,如同岿然不动的黑影,等待着己身的终局将近。

赤林城很大。比江泫想象中的大太多了。

若城大,众修士搭起来的结界也大,战场便也越大。空间越多,战时的余裕便越多,胜机便也越多。

原本江泫以为,风氏撑死了也只会让出一小城。不想让出来的竟是赤林城,已经赶上大半个玉城那么大了!

江泫前脚入城,柊山神随后便到,一脚踢碎了赤林城的城墙。土石迸溅之间,支援玉川的众修士也已到达,甫一入城,便按照起先规划过的那样各自落位,一点两点、一人两人,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将赤林城团团围住。

快了,快了。

然而江泫心中还有一处忧虑。趁着现在还有喘息的时间,用灵识飞速将城内扫了一遍,没有发现宿淮双的身影,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归剑入鞘,在一处断墙之上落脚。身边参战的数十位修士也陆续落地,各自收回武器,站在断墙之上,眺望柊山神山峦一般的巨大身影。风迁也在其中,又束上了双目,神色看起来颇为平静。

在这其中,有战意昂扬者、平和淡然者、忧心忡忡者、漠然不语者。此后在这阵中,人人都可言死期将近,但起码在这一刻,锐气还不曾折损。

在他们踏进赤林城的一瞬间,锁灵阵便已经启动了。为绝后患,这次锁灵阵开启的速度、强度都远非平日可比,如此多的修士用血肉和元神压阵,升起的屏障就算在真神之前,也有了可以阻挡一击的能力。

金色的灵流从地底探出,缠上人与妖的躯体。

江泫站直身躯,任由灵流环绕,捆住手脚。其他人亦如此。唯一在动的是柊山神,很快也被捆住手脚,暴怒咆哮,动弹不得。

这是锁灵阵开启必要的一环,锁住其中的活物、阵法彻底构筑完成之后,这些锁链一样的灵流自然会消散。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他能够休息片刻。

须臾,耀世金芒冲天而起,灵光漫过柊山神的头顶,同样漫过了江泫的眼底。他抬头仰望锁灵阵一步一步结成,直到那些翻卷的黑云被彻底隔绝在外,眼底栖着一片淡而冷的金光。

身后有人道:“锁灵阵是不是开得太快了?咱们还有个人没进来吧。”

奚氏家主骂道:“临阵脱逃的懦夫罢了!原就没指望他进来,果真是懦夫一个!”

听他这语气,没来的一定是花瞬。回想起方才那边那场爆炸,江泫心中莫名有了猜测:花瞬一定在那边。渊谷向来最会做偷偷摸摸的事,借此机会盘算着什么事情并不奇怪。

渊谷并不在意所谓玄门三首之一的位置,之所以坐上来,大约也只是为了行事方便。如今内部大洗牌,神主神魂凭空消失、少谷主叛逃、伪神当位,怕是更不在乎这个名头,不利于己的事说逃就逃,半分好心也无。

但要能指望渊谷安什么好心,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正想到这里,他忽然听见身侧一位修士道:“结界边上是不是有个人?”

奚氏人嘲道:“莫不是那缩头乌龟回来了?锁灵阵已成,天王老子来了也进不来。实在是丢人现眼……”

“不是。好像不是花瞬……看着是位小辈,不去结阵,怎么在阵法边上徘徊?”

风迁本也没有在意,一听“小辈”这两个字,莫名心中一动,举目远望,见一人站在锁灵阵外,隐隐有要举剑破阵突进来的意思。须臾,他难掩震惊地道:“……尊座。是……淮双。”

江泫的身体僵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敢转头去看。

面对柊山神的时候他一刻也不曾胆怯过,但此时单是听见宿淮双站在结界外,就莫名失了勇气,连最简单的转头对视一眼都不敢。

这时候灌满他心底的,大约是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虽然他不知这心虚从何而来、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他们没有约好要一起进阵,原预料不出意外的话,锁灵阵构筑完成时,宿淮双连玉城都没出。等到打完这一战,再出去同他见面。谁知这时他竟然已经站在了阵外!

江泫默了默,艰难地道:“你让他走远一点。”

风迁也艰难地道:“……尊座,太远了,他听不见。”

然而等他再转头便愕然地发现,锁灵阵外的身影不动了。宿淮双在阵外伫立良久,最后竟然真如江泫所说,独自一人走远了一些。

他又将视线转回江泫身上,不出意外,看见了一个漠然的侧脸。江泫不笑的时候神情总是有些怵人,方才宿淮双在阵外看见的,一定也是这样的神情。

实际上,江泫现在根本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他隐约明白,为了宿淮双着想,直面危机的事还是不要叫他看到为妙,然而心底虚得厉害,便有了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直到最后锁灵阵彻底结成、结界被金芒笼罩,他也没敢朝宿淮双的方向看一眼。

身后有一人好奇道:“是尊座认识的人么?”

江泫不语。

来的这一批人里有知道的,当即替他回答道:“是弟子。”

起初提问的那人哈哈一笑,神色十分温和,道:“那确实要让他走远一些。这样危险的事,可不能让他看到啊。不过,等结束回家以后,这段经历就能变成故事讲给小辈听了。我家的小辈们个个生龙活虎的,就喜欢听这种故事。”

另一人也笑道:“小孩谁不喜欢听这个?只有我家那些,性子沉闷得很,天天除了修炼还是修炼。”

他们有来有往的开始聊天。在场的人都颇有些年纪了,名字放出去都是威慑一方的存在,更是族中的顶梁柱头面,轻易不出门,求见都要三请四拜,此时却站在这巨兽的脚下,旁若无人地聊着温馨的小事。

趁这时间,风迁轻声问江泫道:“尊座身体如何?接下来可还能撑住?若是有难处,请寻机休息片刻吧,我们应当能撑上许久。”顿了顿,他补充道:“在白玉京看见尊座时,总觉得尊座的状况不太好。”

江泫道:“我没问题。你为何要来?”

风迁缓声道:“这种事,我来比较合适。”

毕竟他已经死了,死人不会再死第二次,有时候反而能办到活人办不到的事。

这句话风迁没有说出口,但江泫已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没有做出反驳。

事实的确如此。不如说,已死之人还能重新行走在九州之上,已是一件分外奇妙的事情。

头顶传来灵流相合的清响。所有人默契地停下交谈,取出了随身的武器。

锁灵阵构筑彻底完成,周身缠绕的灵锁化作光点消散。接下来的事情,已经十分明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