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私兵无所遁

桓温公私兼顾,定下稽核褚华是否藏有私兵的计划之后,次日一早,朝廷果然召集朝议。

何充奏道:“陛下,接洛阳守将朱序急报,燕将慕容恪连下大魏河南三郡之二,又率兵四万进逼洛阳,有犯我旧都之意,请陛下定夺。”

不提鲜卑人进犯,穆帝不恼怒,好端端的属国,在太后纵容下,殷浩逞能,悍然发兵,燕晋反目成仇,不由得瞪着褚华,迁怒于他。

司马昱心里有底,急急道:“陛下,臣以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鲜卑人图谋临漳未果,穷兵黩武,岂能容他亵渎我中朝旧都。臣请火速派兵北上,挫其锐气。”

“众卿家,何人领兵为妥?”穆帝扫视阶下。

司马晞抢先回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臣力主桓大司马领兵北上。”

穆帝没好气地问道:“理由呢?”

“大司马乃我大晋数一数二的猛将,谙熟战阵,且久居北方,又和慕容恪交好,可收知己知彼之效。尤为瞩目之处,荆州军百战之师,秦人都望而生畏,鲜卑人也不在话下。因而,主将一职,非大司马莫属。”

桓温心想,好你个司马晞,每次疆场厮杀啃硬骨头,你都给我戴高帽子,而论功行赏,你则百般阻挠。

伐赵时是这张嘴脸,伐蜀时还是这副尊容,人以群分,果然是褚蒜子调教出来的。

阶下的褚华心中窃喜,暗暗从袖中竖起没人看得见的大拇指。

桓温不便接话,老实巴交的何充却站了出来,为他张目:

“老臣以为不妥。先灭蜀国,后伐长安,再伐洛阳,大司马皆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所谓至刚易折,不可逢战就上,也得休养生息。再者,亦可避免让北人只知大晋有桓温,不知有别将,而耻笑我大晋无人!”

穆帝还真的没有让桓温出战的打算,荆州的付出,他心知肚明。

“何爱卿言之有理。将要休养,兵亦需要生息。桓爱卿荆州赴任以来,朝廷拖欠军饷达五年之久。”

穆帝支持何充的意见,接着话头继续为桓温鸣不平。

“大司马平定庾希叛乱之后,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几年下来,练就十万强兵,哪个州郡能做得到?三战下来,折损了六成,不诉苦,不抱怨,哪个州郡做得到?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征战不避险,凯旋不邀功,哪个州郡做得到?”

一连三问,摧心肝,断人肠,一阵热流涌上桓温心头!

原来,皇帝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苦衷和功劳,只是一时没有恰当的机会来褒奖。这个时机,现在圣上抓住了。

圣上不仅没有忘记,而且心思细腻,竟然知道每战的伤亡人数,虽不十分精准,但大体如此。

“朕意已决,此次进援洛阳,着武陵王为主将,扬威将军为先锋,率兵五万,两日后出发。”

司马晞此时已经有意和褚家划清界限,急道:“陛下有差遣,臣万死不辞,还请陛下明示,是派遣臣所领的中军还是卫将军府的中军?”

这下,轮到桓温抢过话头了。

“陛下,上次伐赵,两军皆各自出兵,看似合理,但互不统属,各分你我,容易影响军心,涣散士气。伐赵败北,或与此事有关,臣以为当引以为鉴,还是一家出兵的好。”

褚华脸上的刀疤差点渗出血,被对手揭了老底,简直无地自容。

受辱不可怕,可怕的是桓温接下来的主意,他只得暗中祈祷,千万不要让自己心底的秘密露出马脚。

怕事有事!

桓温奏道:“臣看过簿册,卫将军麾下不多不少,恰好有五万中军,可独自成军北上。况且他们休养了两年多,已经恢复元气,必定是嗷嗷请战,以雪前次败军之辱,望陛下恩准。”

“陛下,大司马记错了。”

褚华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开口劝阻。

穆帝不明白此中深意,问道:“他哪里记错了?”

“臣父走得仓促,或许是伤亡情况没有核实,或许是记忆有误,臣被撤卫将军前,并未发现中军有五万之数。”

穆帝望向桓温,桓温侃侃道:“回陛下,臣查验过,尚书台兵曹军士名册上写得清清楚楚,卫将军府每月领饷银尚有五万之众,怎会没兵呢?这事,尚书仆射也是知情的。”

司马昱被抬了出来,无法回避,只能随声附和。

穆帝勃然大怒,质问褚华:“那到底有多少兵马?”

“好像三万多,四万不到。”

穆帝讥讽道:“真是天大的笑话!为将者,连麾下多少兵马都记不清楚,这就足以证明,你不堪为将,尸位素餐。”

“这这这,这应该是臣父他没、没有搞清楚。”

“住口!”

穆帝一听褚华推诿扯皮,竟然将责任归咎于已经故去的父亲身上,真是猪狗不如,当场斥道。

“咳!咳!咳!”

穆帝又急又恼,痼疾稍有发作,随侍太医赶紧上前,给其服下一颗平气安神丸。稍稍歇息了一下,转头看着司马昱。

“会稽王,你别总是随声附和,说说,五万之数是真是假?”

“这个,这个?”司马昱嗫嚅道。

“怎么?你是尚书仆射,掌管兵曹饷银拨付之事,难道也不知情吗?难道也要学他行尸走肉吗?”

司马昱暗自埋怨,桓温,你这不是卖了我吗?

道出实情,必定触怒褚家。刻意隐瞒,穆帝肯定要拿簿册查验,这可如何是好?

桓温心里痛快得很,让你司马昱首鼠两端!

平时明哲保身也就算了,大敌当前,还像一根墙头草,你这是置朝廷大局于不顾!烟熏火燎,非把你逼出来不可。

“来人,取簿册!”

“陛下不必了,臣记起来了,确实是五万。”

穆帝胸口一阵发闷,轻轻捋了捋,冷冷道:“扬威将军,你还有何话说?大司马讲得对,知耻而后勇,散朝后速去筹齐兵马。否则,虚报员额、贪污军饷这罪名你可担待不起。”

“是是是,臣遵旨。”

散朝之后,褚华夹着尾巴,狼狈奔出,得赶紧通知钱老幺,让那些人走出深山洞穴,不能再藏了,否则罪责难逃。

“王兄之事,是否有了眉目?”穆帝唤住桓温。

“眼下暂时还没有,不过臣已在滁州和京师撒下很多人手,不相信他们不露出破绽。”

“很好,听说成皇后那,你去了就奏效了?”

“是的,接陛下旨意,臣去了一趟,成皇后已经进食了。”

“还是爱卿有办法。对了,你以为此次鲜卑人究竟意欲何为?”

“这个臣一时还不甚明了,慕容恪乃北地第一名将,用兵神出鬼没,此来原因或许有二。”

“爱卿细细道来!”

“其一,他见暂时无法吃掉临漳,便南渡黄河,攻占形同虚设的陈留和豫州,既扩大战果,又威逼洛阳,对大晋形成恫吓之势;”

“其二呢?”穆帝饶有兴致。

“其二,采取迂曲包抄之策,逐一剪除临漳外围,蚕食鲸吞,形成对冉闵包围之势,最终吃掉大魏。总之,无论如何,不可让鲜卑人得逞!”

穆帝赞同桓温对北地的看法,颔首道:“既要保住旧都,又不能让鲜卑人灭了同为汉人的冉闵。不过,慕容恪非易于之辈,朕担心啊。”

“陛下但放宽心,洛阳城相对牢固,朱序治军有方,如果殷浩能确保在徐州不失的前提下,北上袭扰,威胁其后路。那么,武陵王指挥的五万大军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实现陛下之期待。”

“好,不过朕有言在先,此二人未必是慕容恪对手,如果洛阳有虞,恐怕还得劳你辛苦一趟。”

“陛下言重了,臣随时听命!不过臣还要恳请陛下平时切勿焦虑动怒,精心调养才好。”

“朕年轻,无碍的,卿之关切,朕记下了!”

穆帝相信自己年轻无事,桓温既高兴,又担忧。

自打攻蜀之后,褚华见荆州军异常勇猛,超出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钱老幺那帮悍勇之辈,大吃了一惊,回来后便和褚蒜子商量。

姐弟俩决定借鸡生蛋,借卫将军的这块躯壳,悄悄建立专属于褚家的私兵。

兵源除了钱老幺麾下的喽啰外,这些年还招罗募集了不少山匪游民。

上次伐赵,朝廷大败,而褚华却赚得盆满钵满,不仅募集了不少遗民,还通过虚报阵亡的手段,干脆将一部分中军纳入到自己麾下。

褚裒既是卫将军,又是尚书仆射,拨付和分发饷银都是他一人掌管,清单簿册都在褚裒的衙署,而他对这些事从不在意,这更让褚华钻了很大的空子。

虚报阵亡领取的抚恤用完之后,他干脆偷偷另造簿册,虚列军卒员额,冒领军饷,以之作为训战之资。

若不是新设大司马一职,若不是桓温到尚书台兵曹核实军饷支出之数,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褚家暗中做下的手脚。

几年下来,这支名义上的中军而实际为私兵的数量已达一万五千之众,若不是褚建贪财吝啬,还会网罗得更多。

每每想起此事,褚华就吹胡子瞪眼,褚家的所有资财包括庄园田地,都被褚建掌管,加上褚家贪腐纳贿,积攒下来的资财那可真是取之不尽。

但怪就怪在,褚建爱财如命,如貔貅一样,只肯进不肯出。

任凭褚华再怎么央求,就是不给,而且还四处分藏隐匿,不让家人知道资产在哪,到底有多少。

结果,贪腐事发,尚未来得及隐匿的资材被朝廷抄没,还忍痛拿出了一大笔罚金。肥水流了外人田,被褚华好一顿奚落。

两日后的清晨,援洛大军正式开拔,至金陵渡口,司马晞察觉出了不对,问道:“褚将军,你这兵力员额不足呀,其他兵卒呢?”

司马晞一改往昔客套拉拢之脸色,变得居高临下,质问的口吻让褚华气不打一处来。

但此一时彼一时,人家是主帅,自己只是先锋,哪敢发火,只得回道:“禀王爷,其余兵马末将昨日已让他们提前渡江,作为先遣,在淮河南岸恭迎王爷。”

“嗯,动作很快嘛,你这先锋当得好。”

“谢王爷夸奖!”

“不过嘛,事先如果知会本王则更为妥当。”

原以为是夸赞,谁知竟是阴阳怪气的一顿讥讽奚落,褚华强压怒火,挤出笑容:“王爷批评得对,末将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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