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缓缓地停了下来,一字排开,延出半里路之远。
茹瑺从马车里走了出来,迎面是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卷着残雪飞舞。杨溥拿着一件厚重披风,披在了茹瑺身上。
胡濙突然喊道:“快看。”
丁景福、李彬等山西大小官员纷纷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景象,震惊不已。
眼前是宽阔的黄河,其宽度至少超出了两百步,黄河的水面之上升腾着阵阵白雾,白雾之下,是晶莹的冰。黄河并没有完全冻结,只不过越是靠近堤坝的位置,冰层越是密集、厚实。
阳光照射,目光放远,冰层宛如白色丝带,系在了这苍茫的大地之上,河水流淌得很慢,冰凌相互撞击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远处南岸之下,便是开封城。
一些官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的黄河,壮美的河流,苍茫而冷寂的天地,远处的古城,近处的车队,勾勒出了一幅美轮美奂的图景。
当然,感觉到美的只有少数风流的官员,比如杨溥,胡濙,故作风雅的丁景福……
大部分官员看了看之后,脸上笑呵呵地称好,心里已经在问候了茹瑺了,这么冷的天,你冒出来干嘛,好好待在马车里暖和暖和不行吗?
你风流了,我们还涕傥呢……
茹瑺可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的,沿着大堤走着。
“那是……”
杨溥看着不远处,应该是没有任何建筑物的堤坝上,在远处竟多了一座亭子。
“忠赈亭。”
茹瑺带人走了过去,看着亭子中张显宗的雕像与碑文,感叹道:“以生命殉道,以生命为百姓,这才是官员应有的样子。张忠赈能为河南乃至天下百姓铭记,我等焉何不能?几十年学问,换来官服官印,不是让我等作威作福的,而是造福百姓的。”
随行官员听闻连连称是,少不了赞扬张显宗的话。
茹瑺也不指望自己一席话让这些老狐狸、老油条有所改变,这些话,主要是说给年轻的官员的,尤其是杨溥与胡濙。
凭吊一番,杨溥询问是否想办法过黄河去开封城,茹瑺摇了摇头,眼下不知道河南布政使、开封知府等有没有离开开封城,即使是没有离开,茹瑺也不打算和他们一起去京师,因为,路不同。
路真的不同,茹瑺这次提前二十多天离开山西,可不是归心似箭,想早点到京师,而是准备经过河南、北直隶,然后到山东,之后从山东南下,再前往京师。
山西移民是茹瑺一力支撑起来的,耗费了无数心血,亲自送走了数十万百姓,茹瑺放心不下,想亲眼看看这些百姓到底有没有被安顿好,有没有饭吃,晚上睡觉会不会冷,想看看朝廷答应的事有没有兑现。
如果有人欺负了山西百姓,茹瑺不介意在大朝觐的时候当一回武夫,凭着大移民的功劳,打残几个不良的官员,皇上是不会跟自己一般计较的。
早在移民开始时,茹瑺就给各地接待移民的知县、知府、布政使写过信,明白无误地说清楚了,山西移民如果有一个人出了问题,饿死了,冻死了,哪怕是病死了,也要他们好看。
这种威胁一京两省的魄力,恐怕也只有茹瑺了。
从河南走过,茹瑺很是满意,不得不说,齐泰、景清与河南布政使司都相当重视移民,亲力亲为,安置妥当,就连移民来的百姓,也对其称赞有加,唯一的问题,就是耕牛还没有。
这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虽说大明休养生息了三十多年,牛的数量依旧是匮乏的,很多百姓家都没有耕牛。老田没有耕牛,拼出一把力气,还是可以耕作,可对于开荒而言,就有点难了。
茹瑺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好记在心上继续前进。
从开封向北走不多远就到了北直隶的东-明、浚县,大名府,向东是山东曹州、巨野、嘉祥,时间已经不允许茹瑺去大名府城转转,只好选择东-明、巨野等地看看山西移民安置状况。
山东,兖州府济宁以西。
王草头将手藏在袖子里,坐在湖边看着湖边玩耍的孩子,有些胆大的,还敢站在湖边踩冰玩,听着冰层咯嘣咯嘣的声响,王草头就有些畏惧,说什么都不敢靠近。
王草根走了过来,从破旧的怀里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咧嘴道:“快点吃了,免得被王屠夫看到。”
王草头接过之后就往嘴里塞,吃得太急,有点噎得慌,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又开始打起嗝来。
“哥,你说那些官是来抓我们的吗?”
王草根有些害怕那种没饭吃的日子。
王草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屋子,那里来了不少官差,估计是不好惹的,这两天还是别睡那个草垛了,换个草垛睡觉比较安稳。
宋礼带着蔺芳、白英等人走了过来,白英对会通河献策有功,从一介平民被升为了正六品的工部主事。
白英站在高处,指着马踏湖与蜀山湖的方向,对宋礼道:“马踏湖湖深且大,可容纳不少水源。但这蜀山湖不仅浅,且范围有限,小汾河水注入其中也无法容纳太多,难以在旱季调节水流,恐不利运河通南北。”
宋礼向前查看,半路上还呵斥走了几个溜冰的孩子,蜀山湖本身是有缺陷的,而这个缺陷通过修筑水柜的方式又无法解决,眼下也不太可能将蜀山湖挖深,东面是岩石,拓宽也是不太可能。
“蔺芳,你怎么看?”
宋礼盘算着对策。
蔺芳一脸忧愁,原以为马踏湖修筑了水柜就能够调节会通河,可从冬日的降雨量与水流状况来看,这个结论很可能是站不住的。
换句话说,马蹄湖水柜的作用只能承担七成的调节,剩下三成需要蜀山湖来承担,可蜀山湖眼下只能承担不到两成的作用,要想在冬日的时候会通河水位不太低,就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蜀山湖拓深、拓宽都不太可能,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再造一个湖来。”
蔺芳轻声说道。
宋礼转过身,看向苍茫的平原,按照最初的规划,这里需开出一段河道,如果在这里挖成湖,工程量可不小。
沉思再三,宋礼指了指远方,道:“我记得向南十余里有一处洼地,或许可以用一用。”
“是有一处,但那里安置了移民……”
白英有些犯愁。
宋礼叹了一口气,道:“先去看看吧。”
一行人骑着马,刚到村落外面,就听到一片哀嚎之声,顺声看去,只见远处道路上站着十几名护卫,一个衣襟华贵的年轻人正在拳打脚踢,而倒在地上的男人蜷缩着身子,一旁还有女人、孩子的哭声,不少百姓站在外围也不敢上前。
“住手!”
宋礼见状,高声喊道。
催马而至,两个护卫抽出了刀,拦住了宋礼等人:“郡王正在教训刁民,谁敢上前?”
“郡王?”
宋礼先是吃了一惊,旋即疑惑起来。
山东境内总共就两个藩王,一个鲁王朱檀,他已经挂了,有且只有一个儿子,那是朱肇煇,这是二代鲁王,不是郡王。
至于青州的朱榑,他虽然有几个儿子,但听说他儿子都被送到了京师,朱允炆虽然没杀他们,但将他们贬为庶民,现在应该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拾柴火过日子呢。
除了这两家,山东哪里还有什么郡王?
“哪位郡王?这里是山东地界,此处是移民之地,岂容放肆!”
宋礼大声喊道。
“好大的官威啊,宋侍郎!”
不屑一顾的声音传了过来。
宋礼看去,只见一个俊逸的年轻人走了过来,额头宽亮,浓眉两笔如剑,一双眼透着寒光,脸上有些许胡须,手中还擦着一方白色的手帕。
看清此人模样,宋礼连忙下马,行礼道:“见过高阳郡王。”
蔺芳、白英等人听闻,连忙行礼。
朱高煦看着宋礼,冷笑一声:“怎么,我教训教训刁民,你也要管吗?”
宋礼看了一眼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农,还有一群义愤填膺又不敢上前的百姓,道:“高阳郡王乃是皇亲国戚,藩王子弟,何必与百姓一般见识。”
“我就一般见识了,怎样?”朱高煦拿起马鞭子,指着宋礼,道:“你看清楚了,你也听清楚了,按照《皇明祖训》,凡庶民敢有讦王之细务,以逞奸顽者,斩。此人竟敢说代王欺民霸市,还编排代王隐事,我按太祖意杀他,你敢拦我?”
宋礼额头有些冒汗,看着拿起鞭子就要抽人的朱高煦,连忙上前:“郡王,拦,下官是不敢的。但此人是山西移民而来的百姓,现已造册呈禀户部,若是出了事,户部追责下来,怕是不好交代。”
人一旦上了户籍,户部有了底子,人若是死了,那是一样要销户的,要不然几年免税一过,税怎么算?宋礼是在警告朱高煦不要把事情闹大,免得闹到上面去。
朱高煦哪里管这些,扬起鞭子就抽了下去。
一肚子火,一肚子愤怒。
原本好好待在京师,吃喝玩乐,逍遥快活。可谁知道老爹朱棣找到自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胖揍,如果不是王妃跪着求情,自己估计会被打死。
朱高煦不知道为什么挨揍,当看到李增枝、金忠出现在燕王府时,终于知道事情败露了。
原本朱棣想要将朱高煦扭送到宫里去,交给朱允炆处置,可王妃徐仪华坚决不同意,这边朱棣正在写请罪奏折,那边徐仪华已经安排人将朱高煦送出了京师。
后来的事朱高煦就不清楚了,一路跑到了凤阳,在那里被燕王府的侍卫追了上来。
侍卫拿出了朱棣的信,朱高煦看得胆战心惊,好歹朱棣给了个选择:
赶回京师,去安全局伏法;
去北平,把自己私自卖地的钱赚回来,赚不回来,自己把腿打断,爬着回南京请罪。
朱高煦不敢去安全局,李增枝去了一趟,如果不是李芳英用佛母的人头交换,鬼知道会在里面待多久,如果自己进去了,老爹朱棣肯定是不会换自己出来的。
无奈之下,朱高煦决定回北平,窝火了一路无处发泄,竟在这济宁城外遇到了一个敢议论藩王的刁民,不打他出出气,自己还是朱高煦吗?
何况,这一次自己是完全按照《皇明祖训》办事的,谁能说自己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