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试探

公孙映红问了小凤几个很常规的问题,诸如“你是哪里人”、“家里还有谁”这类问题。

李艾前世的时候,各大公司都喜欢面试,美其名曰“试试成色”。

不过,公孙映红这明显就是应付一下,简单的问话后她就对李艾微微施礼,说道:“国公,我问好了,这个女孩我很喜欢,琴行要是建起来,是有能用得到她的地方呢。”

实际上,有李艾倚仗着国公的身份开口,公孙映红本来就不会推辞,至于她是不是真心喜欢小凤,这也并不重要。

公孙映红从来都不是一个傻女人,能够在云韶府这种地方安安稳稳混到将近三十岁,她绝对不是普通人。

她懂得察言观色,懂得藏匿情绪,在她的心中,似乎连李艾的到来都有了预案。

“那,孤就在此谢过大家了。”

公孙映红微笑还礼,而后转头对坐在她下首的虎贵兰说道:“贵兰,你带着小凤去后面吧。”

“是。”

虎贵兰起身,盈盈一礼,然后就小心翼翼地牵起小凤的手,说道:“跟我来。”

李艾的目光追随着虎贵兰的背影离开,他若有所思。

要不要学狄公一样来一出打草惊蛇?

嗯……似乎可以。

暂时放下针对虎贵兰的念头,李艾把注意力转回到主战场。

公孙映红端起茶水,轻轻啜饮。

在待客之礼上,端茶的意思有很多,但要完成“端茶送客”,是需要主人端起茶杯请客人喝茶,当客人嘴唇碰到茶杯口后,才算完成。

而一般来说,在商讨事件的中途主人端茶啜饮,大部分是为了解渴,但有时候也代表着话题的转换。

但公孙映红似乎并没有另起话头的意愿,李艾立刻就明白,她刚刚借小凤的名义支走虎贵兰,目的就是为了表明一个态度:

“你堂堂国公到我环翠阁来了一出二进宫,不会只是简单地去安排一个小丫头吧,有什么事情敞开了说,我随时奉陪。”

看明白这一点,李艾就对坐在自己下首的李元芳说道:

“元芳兄,你且先到堂外等候,我与公孙大家有要事相商。”

“哦,是。”

看了看公孙映红和虎贵兰,李元芳虽然不太清楚两人之间的事情,但他也察觉到了现场的气氛不太对劲,眼见李艾让他出去,他就起身拱拱手,退出了环翠阁正堂。

临出门的时候,李元芳还很贴心地带上了门。

一时间,整个正堂里,就只剩下李艾和公孙映红了。

“你要想抓我,就现在把我抓起来吧,我不反抗的。”

李艾小声说。

公孙映红瞥了李艾一眼,然后用极为温柔地语气说道:“国公说的哪里话,民女怎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呢?”

“哦,我只是听说,我这脑袋还挺值钱的,天南海北地跑了几个月,在内卫那里的赏金可不低。”

“是啊,堂堂黄国公,一封遗书天下皆知,嗯,还会装一个冒失的公子,在民女面前自卖自夸,哎呀,真是天下仅见呢。”

公孙映红也是个妙人,这样一句尖酸刻薄的台词,居然能让她说得温柔体贴,完全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语气,仿佛她就只是在和李艾浓言软语。

李艾被说得不太好意思。

但他没有过多纠结,从怀里拿出了昨天从方谦那儿敲诈来的飞钱凭信。

李艾放在桌子上,将凭信推到了公孙映红的近前。

“怎么,是要还钱么,只是五十两银子,和劳国公挂怀,再说了,你这是看不起我?”

“我其实挺缺钱的,所以不是还你钱。”

“堂堂国公居然还会缺钱?”

“我这个李唐的国公,在武周朝堂之下,颠沛流离,四海为家,能有多少余钱呢?还得多谢公孙大家的资助,解了我燃眉之急。”

“莫要如此……国公,你我相交甚笃,明人不说暗话,你再次来我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看看上面刻着的发行柜坊。”

柜坊虽然在多数情况下是银号的别称,但其实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神狄世界里,在许多商业城市都开设分号的大型银号就叫柜坊,例如李艾离开江州黄国公府时拿走的那两个凭信,就是从“鸿通柜坊”开具的。

这个时候一般的银号职能其实只有“存钱”和“存放贵重物”这两个,而柜坊则在这两个职能的基础上,可以发起“飞钱”的交易,而一般银号和柜坊想要开设,还必须得有官府在后面背书,柜坊的建立甚至最开始就是由各道观察使和各州刺史一同主导。

而一些只在各州、县内部开设的小型银号,则直接称呼为银号。

简言之,能够开具飞钱凭信的单位,只有官府背书的大型银号,也就是“柜坊”才可以。

所以,破绽,就出现了。

李艾给出的凭信是木制的,上面刻着“天宝银号”四个字。

公孙映红看到那四个字,立刻瞳孔震动,但她回过神来后,就把臻首撇向一边,不去看李艾的眼睛。

“天宝银号不过是幽州的一家普通银号罢了,这又怎么了。”

“我记得天宝银号是只在幽州城开设的,但这是飞钱凭信,我记得飞钱凭信是由官府下辖的柜坊开出,只在武周朝境内各道州县的同名柜坊流通。但为什么仅在幽州一州之地开设的天宝银号,却能发行飞钱凭信?天宝银号的人拿飞钱凭信,又准备做什么呢?”

公孙映红轻抿嘴唇,她感觉到了不安。

李艾的这几句话带给她的压力是极大的。

天宝银号给出的飞钱凭信,的确无法向武周朝的内地流通,但是,天宝银号在突厥牙帐和汗庭却都设有分号。

所以,天宝银号不仅仅是翌阳郡主在幽州城内的据点,更是这个女人勾结突厥主战派,更是她在边境做不可告人的买卖的大本营。

李艾虽然不知道公孙映红在翌阳郡主麾下具体负责什么,但她一定知道天宝银号,也一定知道天宝银号担着的重大干系。

“这凭信是谁给你的?”

果然,公孙映红语调冰冷起来。

“是方谦给我的。映红姐,要我介绍一下,方谦是谁吗?”

“你!”

公孙映红立刻转过头,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她双手握拳,手指被捏的发白。

她极力地告诉自己不要冲动,不能动手,在正堂外的那个男人实力太强,整个环翠阁内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一但李艾出事,环翠阁就没了。

在重压之下,公孙映红忽然柔声说了一句:“谁允许你叫姐姐了。”

公孙映红的声音清冽而温和,陡然从积雪化春水,倒还有些曲折婉转,令人遐思。

“嗯……是小生孟浪了。”

“小生?公子可不小呢。”

这……

李艾下意识摸了摸脸。

哦,原来脸上的胡子又长了。

仔细想想,从进幽州城以后,他就没啥机会刮胡子,他的头发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仔细打理过了。

本来是十七八岁的翩翩公子,但就是多了这一脸的胡须,沧海化桑田,潇洒也变成了狂放。

在江州,李艾靠着这缕胡子挣来了活命的机会,到了幽州,却又成了心仪的佳人调侃的地方了。

他哑然失笑。

自己居然还会因为形象不好而心有戚戚,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对面又是什么人了。

整理了心情,李艾小声蛊惑道:

“映红姐,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就保持现在这个脸红彤彤的样子,出门跟元芳兄说,让他先带着兵士自己回去,他一定会很疑惑,你只需要说是我说的,你放心,他会离开的。”

“他就是这样离开,也会将你在我这里的事情告诉狄仁杰,你,我或许不会太在意,但是狄仁杰,我必须要防。”

“哎,映红姐,元芳兄的确会把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狄公,但,你年轻,我也年轻,然后,狄公就会笑话他不懂男女之事,这件事就会翻篇过去,而我呢,就被扣在你这里,你和你背后的人,就都安全了。”

“……”

“怎么样,计划很完美吧。”

李艾喝了一口茶水,笑眯眯地说道。

“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一样好骗吗?”

“唉,映红姐……我说了,我是不会反抗的。”

“有前日之事,谁会相信你那张嘴。”

“嘿嘿,至少银杏会信的,我保证。”

玩笑间,李艾给了公孙映红一条最好的出路。

但也许是李艾的语气过于轻佻,又或者是因为他提到了银杏,不管是哪一点,都让面前的佳人变得有些气愤。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挺得满满的,脸色瞬间变冷。

“李得意,我没有闲心和你玩这些无聊的情欲把戏,摊牌吧,你想得到什么?”

和李艾想的一样,公孙映红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并把李艾拉到了和她相同的水平线上。

谈判的关键,就是在于双方应该处于同一等级,如果有一方强过另一方很多,那么谈判就会变得一边倒。

李艾这是在用话术逼公孙映红和他正面谈判,他这次来并没有得到狄公的支持,李元芳虽然在狄公帐下,现在却并不是最受信任的那一个。

所以,李艾这次来,多少有些狐假虎威,内里还是虚着的。

但他现在也有些悲伤。

他这么一说,算是在得罪公孙映红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如果能看到对方的好感度,估摸着五颗小心心就直接没了两个。

他叹了一口气,翌阳郡主是个疯女人,跟随她的女人或多或少也有狂热的征兆,想把公孙映红劝回来,又不得罪她,难度实在是太高了。

在诸多办法里,他选择了成功率最高的那一个。

利益的交换,远比谈论感情更加实际。

“关于天宝银号的消息,狄公还不知道,但他现在正全力以赴对付方谦……方谦嘛,草包子一个,有点能耐,但不多,他在狄公面前撑不长,而他要是倒下了,你们在幽州辛辛苦苦耗费十数年打开的局面,就将瞬间瓦解。没了方谦这个招牌,天宝银号,小连子山,都将暴露在天日之下。”

公孙映红并未被李艾的话语给吓到,她压低了嗓音,温柔的声线说出了肃杀的文字:

“方谦就算是一个草包,但他不会,也永远不会说出任何对我们不利的话语,狄仁杰就算再有能耐,他能扳倒方谦,他能杀了吴益之,但是,他能得到什么呢?什么都不得不到,他绝对不可能阻止我们。”

“呵……我算是明白,你们为什么会这么自大了。李青霞自以为有钱、有权,还有能人在侧,自以为幽州的局势依然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你……你怎么?”

“你想问我怎么会知道翌阳郡主李青霞的事情?呵,我能不知道吗?我是黄国公啊。她认不认我这个私生子当亲戚,我不知道,但在名义上,她就是我姑姑。

“滕王一脉和江州黄国公一脉颇有渊源,十年前黄国公案爆发,当时八岁的我入了诏狱,在狱中见到了长乐亲王,也见到了去探监的李青霞,我知道那女人是什么脾气,自以为是武则天第二,实际上眼高于顶,除了样貌,比之贾南风都没什么区别。”

“你……李得意!你是李唐王族的一员,你好歹也是大唐的黄国公!武媚杀了你全家,但你却帮着狄仁杰这个朝廷鹰犬,现在你居然又对郡主出言不逊,你……”

“我宁愿跟着懦弱无比的李显,也比跟着一个卖了我李唐天下的家贼强!”

公孙映红不说话了,她咬着下嘴唇,拳头捏的极紧,死死地盯着李艾。

李艾看着对方的神情,他大概能想象到,一群家人被残忍地杀死,然后又被奴役备受屈辱的女子,当她们聚在一起,各自的仇恨会相互影响、交叠成什么样子。

恐怕,那颗曾经纯净的心灵,早就已经变得扭曲了吧。

李艾平复了下心情,他轻轻摇头。

刚刚还说要专注于利益交换,不要动感情,怎么自己反倒先控制不住了呢?

罪过、罪过。

李艾没指望自己那句话能惊醒公孙映红,于是,他冷静地说道:

“映红姐,我能来到你的面前,也是因为马鞍袋里,那一封由江州开具的官凭路引,我猜,你和那位……呃,和她是好朋友,要不然你也不会如此关注江州来人。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给你‘十二平均律’么?”

公孙映红还是不说话,脸色冰冷,她的手也在发抖。

李艾见状,他伸手握住了对方那冰冷的小手,然后轻声说道:

“因为银杏,因为那三十名准备送去突厥的美女……”

听到银杏,公孙映红提起来的这一口气忽然就泄了下去。

李艾心头一松,他赌对了。

银杏对公孙映红这位教习恭敬有加,而她本身又是舞蹈天赋极强的女孩,李艾估摸着,公孙映红应该对银杏有着很特殊的感情。

这是李艾的最后一个筹码。

在公孙映红的心里,银杏等人就是她的家人,她不可能抛弃家人的性命于不顾的。

“还因为你,我必须承认,初见映红姐的时候,我心动了。”

这句话让公孙映红心头莫名火起,她一下子挣脱了李艾的爪子,然后横眉冷目地死盯着李艾的眼睛。

那一瞬间,李艾感觉到了危险。

就像刚到幽州的那个夜晚,看到蛇蛇那冰冷的眸子一样。

那时候,李艾是没有退缩的,但恐惧死亡,那是他本能的反应。

可他自己,是宁可拥抱死亡,也不愿在逃避中延缓死亡的到来。

但现在,李艾表演式地放回了手,缩了缩脖子,像极了洛阳城里那些有贼心没贼胆的纨绔子弟们。

“哼……”

公孙映红那美貌的面容依旧宛如冰霜一般,冷哼声响起,简单且明了地表达出,她对李艾的不屑。

没有女孩子会喜欢男生这么讲话,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有。

公孙映红的心里活动大约是这样的,“要不是外边有个无敌的男人在保着你,但凡有点机会,老娘今天高低整死你”。

但公孙映红没想到的是,刚刚表现出懦弱的李艾,突然就又变出了另一副样子——李艾平静地整理下自己的衣袖,在一两个深呼吸后,用他掩藏在不羁的胡须下的,那清澈无比的眼眸,望向了自己。

就好像,刚刚那个利欲熏心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似乎……他在演戏,他在用这种方式故意激怒她。

他仿佛深不可测,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但公孙映红没来得及往下细想。

李艾那魔鬼般极具诱惑力的声线再次响起:

“映红姐,我们打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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