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

第149章

清浅的脚步声自外间传来, 浅黄色的轻纱在轻芸殿内微微摇曳,顾长瀛穿着一袭明黄色的龙袍朝着宫殿里间走去,床幔飘动间露出柳芸环膝抱坐在床头的身影。

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柳芸抬眸望向了床榻外,总算是见到了朝思夜盼的陛下, 可是从前种种她所引以为傲的爱情,在此时都成了笑话, 她伸手想要去触碰自己的右脸,却只能触碰到冰凉的绢帛, 她抬眸呆愣愣看向了顾长瀛,失魂落魄似喃喃自语, “陛下, 这爱究竟是真是假?”

顾长瀛向来聪明,单单是看见了她的动作就明白了她的想法, 想来是前些日子去找皇后的时候, 皇后同她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他懒得去理会这些事情,只是嗓音淡漠道:“真真假假又有何妨, 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总归是真的。”

闻言, 柳芸当即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她一直知道自己长得美, 可却从未想过她得到的所有宠爱竟然都是因为这一张脸,当年她养在青楼也是名动一时的清倌, 便是那些富家公子也是有些真心爱她的, 可笑入宫后竟是白白当了这么多年旁人的替身。

凄然一笑,先前陛下没有开口的时候,她还可以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可没想到如今陛下竟是半点都不避讳直接戳破了她所有的幻想,他竟是连骗她一句都不愿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滔天的恨意在她心中泛滥,柳芸心中勉强打起了一些精神,怨不得皇后瞧不起她,原来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抢了旁人身份的替身罢了,原来这么多年,她所得到的恩宠都是因为这张脸,那她呢,她到底算是什么?

下了床榻,柳芸踉跄着跑到了顾长瀛面前,身形狼狈,向来养尊处优的美人面竟是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她眼眸发红,不甘心地再次开口问道:“陛下,这爱究竟是真是假?”

只要骗她一句就好了,只要一句话就好了。

可惜偏偏顾长瀛不肯开口。

心如死灰,柳芸凄厉一笑,再次用手扯下了面上的绢帛,顿时右边脸颊的伤口再次血流如注,她看向了顾长瀛,破罐子破摔道:“陛下,那你如今还来干嘛,嫔妾的这张脸已经毁了,怕是以后也好不了了,嫔妾已经没了利用价值了,陛下难道还要在我这个废人身上花费心思吗?”

顾长瀛见她彻底失了心智,也懒得同她多言,捏准了她的七寸,“爱妃怕是疯魔了,还有半张脸,算不得全毁了,若是你不肯好好养伤,将来冷宫就是你的归宿,有一位出身冷宫的母妃,三殿下怕也不会有什么前程可言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径直掐住了她的下颌,嗤笑一声、嗓音玩味道:“再言,爱妃当初为何能入宫,你难道心中不是一清二楚吗,清倌出身,便是有皇后替你伪造身份,你真以为可以骗过朕吗?”

“还有一件事情,恐怕爱妃还不知道,三殿下的右腿断了,大夫都说治不好了,若是再有位出身青楼的额娘,只怕将来三殿下会恨你吧。”

说完这话,顾长瀛用右手拍了拍柳芸尚且完好的左脸,不肯再多言半句,瞬间就转身离开了,当真是狠心无情。

瞬间,柳芸彻底绷不住了,情绪彻底崩溃,她伸手直接拔下了鬓发间的金钗抵在了左脸上,冲着顾长瀛的背影失控歇斯底里道:“陛下,你当真要如此无情吗,若是我将剩下的半张脸也毁了呢?”

可惜,任她如何歇斯底里,顾长瀛也只是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随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柳芸终究还是没有胆子用金簪划伤左脸,她浑身无力瘫软在地上,冰凉的宫砖像是沁雪一般,她浑身都在颤抖,到底是错了,这些年她所得到的爱竟然全都是假的。

她以为陛下待她是真心的,她没有世家撑腰却能孕育一子,三皇子生下来取了跟太子一样有“长”字的名字,这些偏爱在后宫中都是独一份,可是呢,现在她却发现这些爱都是假的。

芸妃捂脸发出一道凄厉的哭声,到底是错付了,假的,都是假的,血和泪混在一起从她下颌滑落,宫墙深深处,传来不绝如缕的哭泣声。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秋日深深,秋高气爽,一连几日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屋内静悄悄的,秦明殊坐在圆桌旁,正准备抬手倒一盏茶,只是视线甫一落在圆桌上,她就想起了昨日的事情,圆桌吱嘎吱嘎摇个不停,明晃晃的烛光落在眼眸中似是满天星河,山水屏风上勾勒出两道缠绵的身影。

她看这圆桌和山水屏风都很是不顺眼。

反正此时她不管说什么、做什么,裴钰那厮都定然不会放她离开了,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委屈自己的必要吗?

于是秦明殊索性扬声唤奴仆进屋直接将圆桌和屏风都扔了出去,奴仆刚开始不愿意动手,她也不强求,自己动手就开始搬,那圆桌险些砸到她,她也不躲开,最后奴仆无奈只能将圆桌和屏风都一起搬了出去。

屋内顿时空旷了许多,秦明殊走到窗户边打开了木窗,顿时满院秋光就落进了屋中,粼粼金光投落一地斑驳,秋日渐浓,若不是胸口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只怕她也要疑心过往一切都是一场旧梦了。

往事纷纷在她脑海中掠过,许多事情她都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明白,自从在京城进入世子府的那一刻,许多事情早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一直等到傍晚的时候裴钰才风尘仆仆从府外赶了回来,他整日似乎都很忙,每天日理万机、宵衣旰食,若她是平民百姓,也会对这么一位勤勉的父母官感恩戴德,可惜她是强权镇压之下的牺牲品,她对他只有满腔恨意。

大江东流,涛涛难尽。

月上柳梢头,晚来风寒重,惊春院也挂起了红艳艳的灯笼,房梁下的灯笼散发着暖光,竟是将黑夜映照的恍若白日。

白日的时候急着去见裴钰,等了这么久以后倒是没有那么着急了,反正她是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若是真的生下来了,就将这个孩子的心肝挖出来给裴钰吃。

无论他是威逼利诱,还是用旁的手段,她的心意都不会变。

下午的时候,屋内又搬来了一张新桌子和屏风,秦明殊倒也没说什么,扔掉一些东西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坐在桌边静静等着裴钰回来,如今这厮是越发没皮没脸了。

等了许久,总算是听见了门外传来的一阵脚步声,秦明殊抬手倒了一盏茶,茶色氤氲升腾起些许白雾,烛火幢幢在茶盏中倒映出一江烟雨,粼粼江水映照出些许美人面,她静静等着他推门而入的那一刻。

默默在心中算着时间,不多时房门便被推开了,秦明殊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盏中茶,而后言笑晏晏侧首望向了裴钰,她抬起右手放到了自己的腹部,橘红色的烛光照在她白皙若玉的面容上,平添几分柔美,“裴钰,若是我有了身孕,将来就剜了这孩子的心肝给你吃,可好?”

闻言,裴钰就知晓了她找他到底是所谓何事,他推开门站在了门边,也没了同她置气的心思,只是似笑非笑道:“但愿如此,说不定你现在腹中已经有骨肉了,只等十月怀胎、一朝落地,你就可以如愿以偿了,你若是真能狠得下心,本世子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说完这话,裴钰就直接转身离开了,徒留秦明殊坐在桌边面色阴沉注视着他逐渐远离的背影,到最后还是气不过,她握着茶盏起身,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将茶盏直接朝着他的背影扔了过去。

只是可惜茶壶连同茶盏都换成了木制的,轻飘飘的根本砸不到裴钰,且就算是砸到了他也不疼。

夜风猎猎,吹动她黛青色的衣袂,挂在房梁的红灯笼摇摇晃晃,撒落下凄厉的红光,红光落在她白皙的面容上,衬得她像是从无间炼狱爬回来复仇的艳鬼。

秦明殊眼眸微眯,注视着裴钰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直等到夜色彻底吞噬他身影的时候,她才慢慢悠悠收回了视线。

虽然说她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怀有身孕,可是若是可以,她当然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在仇恨与厌恶中出生的孩子,这一生会如何悲惨轻而易举便能猜到。

她这一生已经足够凄惨了,并不希望这场悲剧会相传下来。

等到晚上梳洗的时候,秦明殊便道自己要沐浴,奴仆便给她抬来了许多热水,氤氲的水汽在浴桶上蔓延开来,她脱衣坐在浴桶中,娇艳的面容间浮现一丝为难,她咬牙伸手到水面下,将自己的身体清理干净。

片刻过后,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出了浴桶。

用帕子擦干身子以后,秦明殊就换上了一袭白如雪的中衣,或许是因为刚刚沐浴完的缘故,凉意逐渐在身上蔓延,她坐在梳妆台前用帕子擦拭发丝,视线从桌面上放着的发带掠过,她放下帕子,鬼迷心窍一般用右手拿过了那条发带。

艳丽的桃粉色缠绕在白皙柔软的指尖,仿佛是一朵灼灼桃花盛开在枝头。

她视线从发带上缓缓掠过,一道灵光在脑海中闪过,她将放在抽屉中的发带一股脑都找了出来,动作飞快地将所有发带都绑在了一起,都绑成死结。

许是因为屋内的首饰都被收走了的缘故,侍女便送过了许多颜色各异的发带,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可是她如今早就心如死灰了,哪还顾得上自己的容貌?

她将发带细细地编在了一起,到最后竟是编成了一段长长的绳结。

烛火幢幢,橘红色的暖光映照在她的面容上平添几分诡谲,秦明殊动作小心翼翼地搬动着方桌到了房梁下,她原本觉得自己是没什么力气的,可是没想到如今竟能搬得动一整张桌子,且还没有发出什么响动。

而后秦明殊将圆凳叠放在了方桌上,她仰头看着不算多高的房梁,轻笑一声,而后踩着圆凳上了方桌,抬腿踩上了那张摇摇晃晃的圆凳,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

她将发带编织而成的绳子扔了一下,顺利地穿过了房梁,绳索摇摇欲坠挂在房梁上,秦明殊微微一笑,毫不犹豫用绳索套在了脖子上,她脚下轻轻一踢,圆凳骨辘辘倒在一旁。

这些日子她时常在晚上闹出来这样的动静,那侍女也只以为她是在沐浴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并未放在心上。

那侍女正守在门外,冷不丁听见了这么一道响声,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哪料一扭头就要看见烛光勾勒出一道上吊的影子,顿时吓得三魂六魄全都不见了,惊慌失措地推开门进了屋子,抱着秦明殊的双腿往下抱,倒真是抱了下来。

侍女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探查她的呼吸,指尖察觉到微弱的呼吸后,才算是微微送了一口气,她将秦姑娘放在地上以后就急匆匆去找世子了。

那厢裴钰正在书房中处理事情,忽然见那侍女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他就猜到定然是秦明殊又出什么事情了,他放下折子,面色阴沉走出了书房。

甫一进了屋子,他就看见了那根挂在房梁上的绳索,颜色缤纷用发带编织而成的绳索,而秦明殊正双眼紧闭躺在地上。

冥冥中,仿佛有一根长剑贯穿了他的心脏,又仿佛是一根箭羽穿过了他的眼眸,满天红雨飘飘扬扬如飞雪蔓延而下。

裴钰定定站在原地看着她躺在地上的身影,都到了这个时候,他甚至不敢走上前查看一下她到底还有没有气息,千里冰霜,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往事一幕幕重合而过,前段时间,她就是这样倒在血泊中看向了他,到底是一语成谶,一个人想死的时候,当真是有无数种法子。

良久过后,他才走到了她旁边,居高临下看了她许久,等到看见她胸口微弱起伏的时候,他冷峻的神情间才不着痕迹地出现了一丝和缓,蹲下来看向了她。

似乎是觉得自己方才是出现了幻觉,他伸手探于她的鼻尖下面,察觉到了她游丝一般的呼吸,他才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冥冥中,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原本双眼紧闭的秦明殊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她抬眸看向了他,似乎是发现自己没有死,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失望,别开了头,不肯再看着他。

裴钰将她抱到了床榻上,很快就请了胡大夫过来看诊,胡大夫进屋一看见那根悬挂在房梁的绳索、顿时所有的事情就全都明白了,怕是这姑娘又想不开了。

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怎么年纪轻轻不知道惜命呢?

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胡大夫走上前替秦明殊看诊,还好发现的及时,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便是有九条命,也禁不起这样折腾啊。

听闻了她并无大碍的话语,裴钰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彻底安定下来,他吩咐奴仆送别了胡大夫,顿时房间内便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屋内烛火簌簌燃烧、发出噼里啪来的声响,一阵夜风顺着门缝吹过,将挂在房梁上的绳索吹得微微摇晃,一江秋水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裴钰坐在床榻边定定地看着秦明殊,许久过后,他起身走到桌边替她倒了一盏茶,复又走到床榻边想要将这盏茶喂给她,哪料秦明殊方方睁开了眼眸,神色虚弱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后抬手直接推开了他的手,茶盏直接摔在地上,茶水散落一地,在地上留下些许斑驳。

“裴钰,我恨你,纵你此生用尽手段,也只能得到我的尸体。”

因为悬梁自尽的缘故,她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沙哑,仿佛是一根断掉的呕哑琴弦。

说完这话,秦明殊便再度阖上了眼眸,侧首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闻言,裴钰气得清俊的面容更加冷峻了一些,她厌弃的眼神仿佛是一把长刀直接贯穿了他的心脏,霎那间血流成河、伏尸千里,他坐在床榻边、伸手掐住了她的下颌,强迫她抬眸看向了他,“秦明殊,你还真是好样的。”

他冰凉的右手仿佛是一块儿坚冰牢牢贴着她的肌肤,将她禁锢的如同傀儡一般,与此同时落下的还有她冷若冰霜的话语,“秦明殊,我想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如柳望月,不如黑风寨的那个傻子?”

“秦明殊,你一而再再而三践踏我的心意,难道当真就是不怕死吗?”

闻言,秦明殊再次抬眸看向了裴钰,她神情苍白,偏生一双眼是那样孤傲,眼眸中的嘲讽如同冰凌一般点点沁了出来,“裴钰,你这样的人就应该赶紧去死,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你比不上柳望月、比不上少寨主,就连他们的一根头发丝,你都比不上。”

她靠在床头,鸦青色的长发如同流云一般散落开来,平静的嗓音中透露出些许歇斯底里的意味,她嗤笑一声,仿佛是一只吸食人魂魄的艳鬼,“裴钰,你真是可笑,你不会是真的爱上了我吧,那你的爱意还真是可笑,你处处镇压我、欺凌我,却口口声声将这些东西都加之爱的名义,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让人作呕的爱意?”

“裴钰,任凭你问了百转千回,我能给你的从始至终都只有这一句话,我恨你,我永远不会爱上你,你若是动怒了,那就杀了我,杀了柳望月,反正你权势滔天,你就算是屠尽天下人,也可以全身而退。”

“你根本就是从侯府污|秽后宅中长出来的一颗毒种,你的爱意就是□□,我这一生都是被你毁了,我早就不想活了,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说完这话,她伸出冰凉的右手拉过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脖子上。

脖颈纤纤,盈盈一握,仿佛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折断。

裴钰彻底被她这幅不知死活的模样惹到了,他握住她的脖子微微用力,顿时秦明殊就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艰难了,她眉眼微挑看向了他,分明是面色苍白,可是那一瞬却艳丽到极致,仿佛是一朵开到糜烂的桃花。

她微微一笑,神情间尽是挑衅。

杀了她,他若真是动怒了,尽可以杀了她。

于她而言,死亡反而是解脱。

秦明殊阖上眼眸,静静等着死亡的到来,可惜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察觉到他松开她的脖子以后,她再次睁眼看向了他,却见他眼神狠厉地看向了她。

又是这样凶狠的眼神,仿佛是她亏欠了他一般。

她伸手想要扇他一个巴掌,可是右手抬起的那一刻,却被他直接握住了手腕,他的力道是那样大,仿佛要将她的骨血全都捏碎一般。

秦明殊扯动嘴角,嗓音嘶哑难掩虚弱,“裴钰,你的人、 你的爱,原本就是不值一提。”

说完这话,她便侧首别开了脸,似乎是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烦。

床榻边点着一盏烛火,烛火幢幢洒落些许光亮,将裴钰清俊的面容衬得似鬼似仙,他晦暗不明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唇瓣微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话,终究却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烛心烧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愿意将错就错,而他也不愿意就这样放手。

凭什么这世间只能有如清风明月一般疏朗的爱意,他的爱意就是偏执阴暗,是躲在暗处见不得天日的邪祟,可他就是爱她,他宁死也不愿意放手。

沉默许久,裴钰眼眸中乌云密布、似有浓烟翻涌,可惜烈日灼心、浓烟翻涌而过,到最后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一口沉寂的死水,他这样的人自生下便不应该有什么期盼,她说的没错,他就是在淤泥污秽中长出来的毒种。

很早以前,他就应该明白这件事情了。

滚滚浓烟在他漆黑幽深的眼眸中消散,尽数化成了经久不散的死水,他开口一字一句似乎是格外艰难,“秦明殊,若是我愿意娶你为妻呢?”

秦明殊披头散发靠在床头,眉眼姝丽清朗,仿佛是倒映在水面上的一轮明月,明明看似近在咫尺却偏偏又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美梦,闻言,她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瞳孔微缩抬眸看向了裴钰,却见他的神情间并没有任何玩笑的痕迹。

顿时,一股荒谬可笑的情绪缠绕在心头。

她笑得花枝乱颤看向了他,笑了许久都没有停下来,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寂寂的夜间只有她略显滞涩的笑声,那样不绝如缕,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许久过后,她终于平静了下来,眼眸中泪光闪闪,一张美人面绮丽若花,语气讥讽中藏着几分不可置信,“裴钰,你真是可笑,你不会以为我是不愿意当妾室吧,你是不是以为给了我正妻的位子,我就应该跪下来感恩戴德,而后诚惶诚恐地接受你的爱意?”

“裴钰,你做梦,我不爱你,我永远都不会爱你,我不愿意当你的妾室,也不愿意当你的妻子,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会是真的爱上了我吧?”

她微微一笑,神情癫狂间透露出些许报复的意味,“裴钰,你真可怜啊,从前我是恨你的,从今以后我不恨你了,我可怜你,你看你,像不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你若是爱我,你且死心吧,今生今世我都不会爱你。”

说完这话,秦明殊抬眸定定地看着裴钰,却见他面上还是一片平静,似乎方才那道一闪而过的伤痛只是她的错觉,凭什么,他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她如今疼的这样痛不欲生,他合该陪她一起痛的。

想到此,她踉跄着摔下了床,摇摇晃晃朝着梳妆台走去,视线无意中从雕花铜镜中掠过,但见一张眉眼憔悴黛的殊容,她收敛了唇边的笑意,伸手用力想要将那面铜镜搬下来,可任凭她如何用力,都不能将那铜镜搬下来。

到最后便也放弃了。

秦明殊左手撑在桌子上,右手拉开了抽屉,在里面找了许久,总算是找到了一面小铜镜,她拿着那面铜镜走到了裴钰身边,笑靥如花地将铜镜摆在了他面前,语气难掩惊喜,“快看,裴钰,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见裴钰迟迟不肯抬眸看向那面铜镜,她面上的笑意如同骤雨一般忽然收敛,愤愤伸手去扯他的下颌,却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如同木头一样,她愤怒地将那面小铜镜扔在了地上,“裴钰,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啊。”

听见了这句话,裴钰面无表情的面容上总算是出现了一丝波动,他抬眸看向了秦明殊,见她只穿着一袭中衣,青丝散落、面容憔悴,他从床榻便起身,定定地站在她身前,高大的身影投落下一道阴影,那轮阴影将她完全遮蔽其中,不见天日。

“秦明殊,你做梦,我不放手,我绝不放手,你既不爱我,那便恨我吧,”视线从她面容上扫过,他径自抬首掐住了她的下颌,“你爱柳望月,也爱少寨主,那傻子死了,我也不能再做什么,可是你别忘了,柳望月还活着。”

“秦明殊,你且记好了,你既然不愿意爱我,那便也不能爱任何人。”

说完这话,裴钰便松开了她的下颌,拂袖离开了,长身玉立,似一株修竹逐渐在夜色中彻底消失。

徒留秦明殊一人在漫漫长夜当中。

她神色呆滞地站在原地,凉意沿着玉足逐渐攀染而上,许久过后,秦明殊才陡然回过神来,扑倒地上重新将那面小铜镜捡了起来,只见铜镜中映照出一张模糊的面容。

全然陌生的面容。

但见铜镜中映照出的面容神情憔悴、眼神怨恨,全然不复当初眉眼弯弯、清澈透亮的模样,她竟然都有些认不出来自己的面容了。

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再次崩溃地将铜镜扔到了地上,随后浑身瘫软直接坐在了地上,以手掩面低低地啜泣起来。

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不多时木门忽然发出一道吱嘎的声响,很快就有一群奴仆进屋将房间内的东西都搬走了,见她坐在地上低低啜泣,奴仆们也不敢走上前扶她起身,只能加快了搬东西的速度。

伴随着木门阖上发出的一道声响,屋内除了一张床榻,便再也没有旁的物件了。

秦明殊一直坐在地上哭泣,明明她没有喝一口水,却偏偏能一直流泪,根本流不完的泪,哭了很久也不觉得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事情,悲怆之下仿佛只剩下了哭泣这一条路。

寂寂无人的夜间,时不时传来几声悲怆的哭啼声,闻者伤心断肠。

许久过后,她才察觉到了一些久违的疲倦,竟也不愿意去床榻上睡,直接就趴在地上睡着了。

自她沉睡以后,原本紧闭的木门忽然又打开了,夜风疾疾,悬挂在房梁下的红灯笼摇曳两下,将站立在门口的人影拉得越发颀长。

裴钰定定在门口站了许久,凉风猎猎卷动他黑色的衣袂,他的视线落在了那道沐浴在橘红色暖光中的身影,半响过后,他才抬步走到屋内,蹲下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朝着床榻走去。

复又打水替她擦脸过后,他才离开,擦脸的时候,他的视线从她仍带着泪痕的面颊拂过,动作间透露出些许滞涩。

世上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偏偏他就是不肯迷途知返。

木门开了又阖上,红灯笼晃啊晃,任凭院中是如何莺飞草长、笙歌烂漫,这都是一间重重叠、密不透风的牢笼。

翌日,等到秦明殊醒来的时候,便觉得眼皮格外沉重,想来是昨日哭了许久的缘故,嗓子也是滞涩无比,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屋内守着两个婢女,见她醒了,婢女便端了盆水伺候她梳洗,秦明殊倒是没什么反应,任由侍女们动作,甚至还会配合侍女们的动作。

可唯有一点,她不用膳,也不饮水,任凭侍女们如何劝说,都不愿意开口。

侍女们也不敢用勺子撬开秦姑娘的唇舌灌进去,只能好言好语劝着,可偏偏姑娘就像是木头人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任凭是磨烂了口舌,都没有半分反应。

姑娘这般不哭不闹的模样,倒是比昨夜歇斯底里的模样更加渗人。

侍女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在屋内寸步不离守着秦姑娘。

好在今日世子比昨日回来的要早一些,下午的时候就回来了,看见世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屋内的侍女都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

秦明殊眼神呆滞地坐在床头,便是听见了门外传来的动静也没有任何反应,裴钰风尘仆仆走到了屋内,披在身上的披风还没有来得及解下,一回惊春院就匆匆忙忙过来看她了。

见她两眼空空、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冷笑一声,直接走到了床榻边,随后解下了身上的屏风、递给了侍女,紧接着他端起放在红木托盘上的白粥,走到秦明殊身边抬手捏着她的下颌,将一碗粥都给她灌了下去。

秦明殊自然是不愿意,可惜她那些力气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哪怕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也只是蚍蜉撼大树,被他掐着下颌硬生生灌下去了一碗粥。

只能用怨恨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白粥如同刀刃一般划过她的嗓子,她便是想要开口骂他两句也做不到。

察觉到了她的眼神,裴钰清俊面容间的冷意越发明显了,他摆了摆手,顿时屋内的侍女就全都退下了,屋内静悄悄的,他嗤笑一声再度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带着薄茧的指尖在她如玉的面容上摩挲两下,“怎么想骂我?”

被他戳中了心思,秦明殊仰面定定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如月光一般冰凉。

“便是要骂我,也要等你养好身体才是,你现在这样跟活死人有什么区别,你若是想要绝食自戕倒不如省省心思,你死不了的。”

说完这话,裴钰才松开了她的下颌,拂袖准备转身离去。

就在这个时候,秦明殊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恨意很是明显,不由分说,她拉过了他的右手,低头狠狠在他的虎口处咬了下去。

可是任凭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还是没有办法咬破他的血肉。

到最后也只能不情不愿松开了口。

从始至终裴钰都没有挣扎,一直等到她松口的时候,他才收回了右手,垂眸注视着虎口处的伤痕,除了齿痕没有半分血迹,他抬眸看向了秦明殊,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秦明殊你既然恨我,那便更应该好好活着,说不定当真会有你如愿以偿的那一天。”

说完这话,他便直接转身离开了,再没有看她一眼。

秦明殊双手撑在床榻上,她垂眸定定地盯着床榻一角,或许是方才喝的那碗白粥起到了作用,她竟是也能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几句破碎的话语,她抬眸注视着他逐渐远走的背影,“裴钰,我诅咒你,你去死啊。”

闻言,裴钰的步伐微微一顿,随即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见世子离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才重新回了屋子,寸步不离守着秦姑娘。

秦明殊浑身没什么力气,自裴钰离开不久后,她就再次靠在了床头,任凭侍女如何开口说话都不肯回应,仿佛方才有些气力的模样只是昙花一现。

像是一朵秋日逐渐枯萎凋零的花枝。

人活世间应当是凭借爱与希望,可真到山重水复的时候,却发现还是恨意要亘古长存一些。

近日许多事情都掺和在了一起,裴钰整日都是异常忙碌,江南水患已经平复,太子的事情也都处理好了,他要抓紧时间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尽早回京,层层罗网都已经布好了,想必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收网了。

再言近日秦明殊接二连三自戕,他也没了同她细细周旋的心情,倒不如回到京城彻底断绝了她的念想。

终此一生,他都不会放手,哪怕她不爱他,他也不会放手。

宁愿相互折磨到白头,他也不愿意放手。

唤裴云进了书房,裴钰细细将江南的一些事情都交代了下去,他思虑周全,总能将事情都安排的妥当。

闻言,裴云的神情间浮现一丝犹豫,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道:“世子,我们如今已经在江南了,为什么不能将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以后再离开,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便假借于旁人之手。”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世子要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这条路九死一生,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相比起他的谨小慎微,裴钰倒是格外镇定坦然,丝毫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提笔批下折子,头也不抬、嗓音清冽道:“不必担忧,若是连这些小事都处理不好,那也不必留着了。”

便是寒门出身,也应当有真才实学在身才能谋求宏图大业。

鸿鹄耽于泥泞,应当自省于身发愤图强,而不是将所有的失败都归咎于出身。

这次便是试刀石,庸碌之材非可用之人。

听见世子的胸有成竹的话语,裴云便觉得一颗心安定了许多,随后便出了书房,依照世子的吩咐将这些事情都一一办好。

秋日萧萧,无尽落叶裹挟而下,纷纷扬扬若流云纷飞,又像是漫天覆盖一切的缟素。

秦明殊靠坐在床头,忽然听见了木窗外传来的一些声响,她眼眸轻轻眨动了两下,侧首朝着窗户那边看了过去,只见木窗自外面钉上了层层木板,阴影笼罩而下,一切光亮仿佛都在那一瞬消失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无比好笑,难不成她还能跳窗寻死吗?

裴钰未免有些杞人忧天。

可是她根本笑不出来,所有的情绪都如落叶一般飘飘扬扬落下,彻底脱落了她的身躯,从她动了轻生念头的那一刻,从她接二连三自戕的那一刻,秦氏明殊早就不在了。

山重水复,苦苦挣扎。

到头来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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