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她想,为什么不死在冰川下。现在她反倒成了罪魁祸首,所谓的作茧自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有疼痛,一任手腕上鲜血流淌。那是她自己割开的,不是在模仿好莱坞电影,那她自己的心意。反正无论自杀还是被杀,但笃定要死在浴缸里。伤口的痛,远不及灵魂的痛,所以选择了让解脱。于是感到欢愉,因为终于想好了解脱的方式。让血,一滴一滴地缓慢流淌,连死亡都没有热情。当一个人彻底绝望的时候,或者疼痛便成了唯一的慰藉。

她浸泡在冷水里,却倾听着心灵谱写的遥远诗行。飘浮着,那曾经的,还有策兰。慢慢地,策兰成为了她最经常想到的诗人,还有他那朝向塞纳河的奋力一跃。那并不宽阔的水面,也不曾湍急,就那样缓缓流淌着,流过巴黎的夜晚和黎明,甚至没有浪花。但绝望的诗人还是投身了进去,一如屈原《离骚》而后的汨罗江。那是王朝大夫的悲歌,而策兰,他蒙受怎样的屈辱,都是他自动选择的,包括死亡。各种各样的因由,因为爱,或者,爱已悄无声息地散去……

但策兰啊。

二战后摇身一变的那些所谓有良知的德国作家们,招摇之时却唯有策兰依旧能够感受得到欧洲对犹太人的蔑视。那一如人类尘埃般的苍白和流散,无论犹太复国者们想怎样回到健壮而美丽的大卫王时代。或者还因为,对爱的惘然。那科隆,你的大教堂,生命里的钟,于是策兰侧身一跃,投身于曾经那么令他迷惑的水流之中。

不,塞纳河不像是一条自杀的河,而策兰,也在历尽磨难后回到了和平年代。在不再被追杀的日子他为什么还要选择消逝?他承受了怎样的心灵重负才会想到让生命逃亡?1941年3月28日,当战争殃及英格兰,另一位作家也毅然决然走进了苏塞克斯外的欧塞河。她依旧那般地美,在那般的美中她决绝地了结了自己。她说,很少有人像我这样为了写作而百般受苦。她说像她这般受苦的恐怕只有福楼拜。是的,一旦当生不如死,死就成为了绝美的选择。而策兰的尸体,该怎样漂浮在塞纳河的悠扬里,那难以想象的,你的大教堂,生命里的钟,那个浪漫的诗人。

她爱策兰,却并不意味着,她就要追随诗人的死。她知道她并不属于诗人的群体,否则,她怎么会以如此媚俗的好莱坞方式,让自己浸泡在血染的浴缸里。于是被她自己的血滋养着,那甜丝丝的死亡,充盈了她整个身心。如此世俗的,既没有罪恶感亦不曾有宗教感的一种丢弃。是的她不想拯救婚姻,更无从救赎灵魂。她只是不想再羞辱自己了,就如同被羞辱的摄影师的妻子。她无意伤害那个女人。她知道她是无辜的。她为此而无地自容,这或许也是她做出抉择的因由之一。

她选择了这个义无反顾的时刻。她丈夫刚刚走出家门。这一次他将飞抵一个很远的城市,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很远的城市的名字。她只是笃信他走后就再不会有人来救她了。而待他回家时她已经成功完成了死亡。她不仅死了还会恶臭。她不能忍受如此龌龊,于是,她带着手腕上的伤口打开了浴室的窗,让秋末的冷风不停地吹进来。

从此再不用去编辑部也再不用自惭形秽了。她不怀念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好怀念的。唯一兄长一般的摄影师依旧远在冰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正因此,唯一的来自内心的那份羞愧始终缠绕着她。他们本不想那样做的,在他的暗室里。她倾诉,像对自己的亲人,哭诉那不尽的悲怆。她哭泣着靠在他的胸前,就事与愿违地撩动了他。他爱她就像爱自己的妹妹,却身不由己地将她拥入怀抱。直到最后的喘息中,他重新看到了她迷惘的目光。他才知道,他们本不该那样做的,却木已成舟。接下来又该怎样呢?他说他只是记住了,那唯一的她的味道。不那么美,却带着某种咄咄的隽永的深邃。他舍不得丢下她,但冰川的诱惑更高远壮丽……

他从来没有飞机落地后就打来电话的习惯。这习惯是无从养成的,因为此前,他几乎从来不出差。只是有了那女人他才常常离开家。她恨吗,却阴差阳错地让自己成了那种被鄙夷的人。如此冤冤相报,她恨着,就等于是恨着她自己。

血一滴一滴地流失似乎并不可怕。甚至没有疼痛没有那种濒死的感觉。却慢慢地变得轻飘,浮在水上。一种失重感中,她却仍旧可以思考。想不到死亡竟会是如此漫长的一个过程,她只好体验。她如果还想思考就回想她并不美好的今世前生。当然,她如果想要快点结束只需滑进水中。但是她不想那样,她需要享受死亡,更需要在死亡中慢慢盘点她人生的水月镜花。

她知道此生最值得她反思的就是她的婚姻。她何以如此轻易地坠入了人生的陷阱?她真的那么想要这无妄之灾吗?还是她太想通过婚姻改变她迷乱的人生?那时候她整夜泡在诗人的酒吧里,就如同此刻泡在自己的血污中。她写诗,并且在写诗的男人身上汲取灵感。于是就像吃饭穿衣般简单而随便,以至于她一度以为自己得了艾滋病。什么叫醉生梦死啊,看看她就知道了。酒是什么味道,什么感觉,她全都不知道。没有明天,甚至没有接下来那一秒,就这样,穷奢极欲地挥洒着她散乱的人生。然后是黑着眼圈走进编辑部,在踉跄的脚步中时刻等待着被辞退。但幸好女主编对她总是网开一面,终于耐心地等到了她走出浑浑噩噩的那一天。

当林花谢了春红,她摇身一变。被女主编誉为“华丽转身”的脱胎换骨。她穷尽了声色犬马,于是不想再为声色犬马所累。她觉得她已阅尽人间春色,所以再没有什么好妒忌的了。然而事与愿违,人生总有几分不得意。自从她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威胁,她便开始近乎于自虐般地折磨自己。她对她所感知的一切听之任之,她任凭他们夜夜狂欢,乐不思蜀,只把野花当家花。

奇妙极了,那一滴滴黏稠的血。血越滴越慢,仿佛,雨停了,只残留房檐的滴滴答答,抑或血已流尽。她既感觉不到生命的流逝,也不曾体会死亡将至。她这才知道,在自己柔弱的肌体里,竟有着如此的坚韧。面对着骨鲠在喉的那些风流韵事,她竟然连一次也没有发作过,哪怕肌肤上残留的那女人的香。一切如流水般的家常,一切云淡风轻。无论你想做什么,也无论你要怎么做。他甚至还没有学会欺骗。他只是信守他们曾经的约定。绝不把生活以外的任何东西带回家,那么,和别的女人难道也和家庭无关?

浴缸里慢慢变得冰冷的血水,竟然被窗外的晚风吹起涟漪。透明的水波下是她透明的睡裙。那睡裙在水里漂浮着,如烟如缕,宛若云霞。

慢慢地,她不再能听到血滴坠落水中的声音,也不再能看到溅起的红色水花。她只是痴迷地想象着血滴滴落的景象,在高速摄影中一定会非常飘逸。她已经不敢再看,她怕会突然晕厥,而后,溺水身亡。慢慢地,她终于感觉到了那种因体力不支而致的生命的涣散,那种近乎于迷幻的感觉。她觉得她正在丧失思考之力,只要稍稍想起什么,脑袋就会剧烈地疼。她垂在浴缸外的手臂也开始僵硬,并且她突然觉得自己太累了。她知道自己还在勉力支撑着,也知道自己一旦放弃,便立刻会被浴缸里的血水所淹没。她还知道她的身体一旦被淹没,这个脆弱的生命就将永劫不复。她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她不能再继续享受这迷人的死亡了。她觉得已经没有气力,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只是在残存的意识中本能地挣扎着,她看见了眼睛里涌出来的一团团蓝色的光圈……

或者,她只要奋起就能重回人间,她还来不及向任何认识她的人告别,甚至她的父母。她只是想知道,她的死,会让他难过吗?她就是想知道他的态度,或者她尸骨未寒他就已经和那个女人比翼连枝了。

有天使飞来,白色的羽翅。她仿佛听到了什么,那悠远的钟声。

丧钟为谁而鸣?那隆隆的马蹄声,带她离开这无辜的尘世?

是的那是天意,抑或定数,一任她完美地沉落。慢慢地,她被淹没,又慢慢地,像睡莲一般地漂浮起来,开放,那淡紫色的,莫奈的睡莲。

他抱起水中的女人。没有了生命的苍白。他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女人,在无情的血水中逃亡。他呼叫她的生命,他或者就是为她的生命而来。仿佛超人从天而降,犹如普希金童话诗中的王子救公主。怎么会如此心有灵犀,在她需要的那一刻,他如期赶来。

是的那是天意把他带回了家。那一天,他们飞赴法兰克福的航班,因恶劣的天气而被取消了。他们站在候机大厅面面相觑,或者他们可以双双住进航空公司为他们补偿的酒店里。他们辣的目光,能感受得到那强烈的。他们站在那里,踟蹰,但总要做出选择,分开,还是坚守?就像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死亡?

男人突然惊恐,说惶然的一种心的痛。不不,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某种不祥的征兆。

女人立刻转身,既然男人做出了选择。显然女人不高兴了。她不喜欢那种巫一般的谶语,更不能容忍男人的迷信。他们默默分手,各奔东西。机场说明天飞机会如期起航。

男人匆匆赶回家中,就救起了自己的女人。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自己。如果,他和她住进了机场的酒店?唯一的一次,他遂了自己的心愿。

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他似乎听到淡淡浅浅的歌声。他唤着妻子的名字,述说着飞机不能起航的缘由。他不以为妻子已经睡下,他也不是有意要去卫生间。他只是想要洗去那女人留下的气味,然后,就看到了眼前这令他无限惊恐的景象。妻子的脸正慢慢浸落水中,被缓缓地淹没。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好莱坞电影,而是真真切切地,妻子已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他奋力把她从浴缸里抱出来。然后立刻拨打120。他知道这是能挽救这场灾难的唯一途径。然后他把血淋淋湿漉漉的妻子搂在胸前。他不知这个一向豁达的女人为什么要自杀。他们之间没有过任何冲突,但是他已经满怀愧疚了,不仅愧疚而且满怀罪恶感。他坚信妻子的死全都是因为他,尽管他们之间从未谈及他的婚外情。

事后他才知道妻子自杀的念头有多强烈,她不仅割腕不仅泡在水中她还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足见抱定了怎样死亡的决心,也足见她对他已经没有了哪怕些微的留恋。

肾上腺素电击,输血和输氧。当终于将妻子的命挽救了回来,她的第一句话竟是,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尊重我的选择?已经很久了,我一直希冀着,死。像我爱的诗人,策兰。如果,生命中没有了死亡,又哪里去找真正的诗人?

丈夫的手机响起。很恢宏的乐章。那是他的选择,被贝多芬叩击的《命运》。他接听电话,在妻子床前。他躲躲闪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走出病房,他显然不想妻子听到他们的对话。在病房的走廊里,他走来走去,诸多难言的隐衷,不能一言以蔽之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却看得见男人铁青的脸。那种深层的不愉快。妻子刚刚走出死亡。他当然不能再去法兰克福。妻子还在抢救。是的,无论怎样。这一次男人斩钉截铁。

然后是电话那端的喋喋不休。抱怨连同满腹埋怨。会议当然非常重要,我好不容易才为你争取到大会的主题发言。不单单是你个人的机会,这也关系到外语系的发展。当然也就关乎我,关乎能否申请到更多的博士点……

男人干脆关掉手机。他知道电话里是说不清的。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妻子身边,他以为妻子看不出他的烦恼和焦躁。

我没有病。妻子拔掉鼻子上的氧气。我只是衰弱。我不想连累你的工作。

工作有什么可重要的?男人满脸怨愤。

是我自己造成的,为什么要你来承担?妻子甚至坐起来。

你自己,能行?男人恍惚。

妻子点头。

还是算了吧。男人回过神来。

不,你还是去。

你保证不再做这种傻事?男人再一次松动。

既然活了,就不想再死。

我还是惦念你,不不,我还是……

你尽管放心。

那么,就是说,你会珍视自己?

然后,男人走了,从此很多天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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