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地主家也无余粮

赵英不想死。

非但不想死,还怕死得很。

可看着眼下的形势,即便当真蠢笨如猪,也能看出来再如此束手束脚下去,只怕自己折在此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赵英右手疾点数下,将右腿上的几处经络悉数阻断,任由脚掌上的那些阴损气劲在窍穴经脉内肆意撕咬浸蚀,大不了这条腿以后不要了。

和性命比起来,一条腿算什么。

虽有壮士断腕之心,但一念所及,赵英只恨得咬牙切齿,披发覆面眼露凶光,有若厉鬼。回手一扇击飞两把飞剑,竟一改之前的忍气吞声,单腿一跃纵身向前,便与江离战作一团。

赵英若打定主意避实就虚,便像刚才一般缩头苟活,狼狈是狼狈了点,但只消熬到江离灵气枯竭疲态自现,终究可以笑到最后稳收胜局。只是此刻赵英既吓破胆又气昏头,这生死之际的难得硬气,反倒是正中江离下怀。

场中罡风剑气乱扫,一来二去之间两人各自挂彩带伤。

江离左肩挨得一扇,半边膀子便抬不起来,好在右手运剑倒不甚影响,只是身法略有滞涩,强自咬牙坚持。盘算着自己终究还是仗着“轮回”之利,连本带利赚了些许便宜,在赵英身上留下了好几道剑伤,处处深可见骨触目惊心,只可惜没有伤及要害根本。

江离哼哼唧唧,颇为不满。

二柄飞剑混在乱局中伺机而动,倒也算稍有斩获,在那条赵英运动不便的右腿上又扎了几个洞眼,将其彻底报废,回头神仙难救。

唯独那柄无光飞剑并无战绩,每次无功而返之时,蔫头八脑甚是无精打彩。实是赵英忌惮提防得紧,无论如何也不敢放由它扎上一次。

赵英一身儒衫早被那身肥肉崩裂,又被四溢的剑气割裂成无数碎布条,染透了鲜血随着一招一式在空中鼓荡招摇,看上去真真凄惨无比。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两眼通红,此刻为了保命再无顾忌,那还顾得上一边的猫爷爷心里是否痛快,只把一手折扇东挥西扫状若疯魔,一招一式都恨不能以命相搏,只搅得四周灵气动荡激扬,一时间空气之中无数细小电光噼叭作响,闪烁不已。

江离横剑身前,连退两步。

身为剑客,一剑在手,问尽天地不平事,那能避重就虚一退再退,平白折了剑心。

世间云,事不可过三。

借着那柄无光小剑换来的须臾瞬间,江离提剑纵身,抬手一剑格开折扇,顺势就向赵英右肋划去,想着只待赵英闪过,便要一气呵成转折向上,直挑赵英的咽喉。

赵英跳开,正要一掌拍下。

紫光一闪。

江离面色霎时为之一白。

赵英心神陡然一跳,怔忡之际猛然回过神来,却见那柄轮回妖剑,此刻正搁在自己胯下,只待蓄势之后便要一记斜挑向上。

这见鬼的时空道意。

赵英只唬得魂飞魄散,此刻人在空中,新力未生,却是再怎么也躲不过这撩天一剑。

星火电光之际,赵英面露狰狞狠色,竟是抱了以命换命围魏救赵的念头,当下不闪不顾,转手击飞几柄堪至身前的飞剑,便将一身修为尽数凝于手上,直向江离眉心点去。

江离暗自叫苦,这剑灵没轻没重的,一下子近乎把自己的气海抽得干干净净。此刻眼见那赵英以命换命,顷刻之际竟没有足够的灵力可以施展腾挪保命手段,眼见除了弃剑而退竟然别无他法。

只是剑仙一脉,讲究的就是宁折不弯,虽千万人我独行的气魄。临阵弃剑,少不得就此道心蒙尘,还谈什么剑道无涯。

江离暴喝一声,怒目圆瞪,双手握剑上挑,剑势决绝不停。

眸中折扇已至。

一袭白衣飞掠而过,疾如电闪,竟是险之又险的堪堪挡在江离面前。

这一系列的变故陡生,连身为护道者的灰猫都吓了一跳,抢着千钧一发之际尾巴一扫,划过一道罡风,在折扇点上曹如腰际的同时,撞在扇骨之上。

另有一道细微罡风,护在曹如腰间。

一声巨响,犹如平地惊雷。

赵英手中折扇陡然弯折成一个夸张的弧度,最终还是承受不住那一扫之力,猛然爆开化作一团炫目的白光。

赵英脸色陡变,低头看去。

只见数道裂纹始于指尖,片刻之间竟是越生越多,交错纵横着延伸到掌部,又接着一路继续向上伸展蔓延出无数细小枝杈。在那狂暴无比的罡风切割之下,赵英的整条手臂就像是一件在陡然之间崩裂的脆弱瓷器,皮肉骨骼霎时解作无数碎片,又在奔泻四溢的灵力冲刷之下尽数化为齑粉。

靠着灰猫情急之中划出的一缕罡风照护,曹如总算在元婴全力一击的余威和法器毁损的灵气乱流中拣回性命,一路倒飞越过江离的头顶,又在空中接连翻转了好几圈,刚刚落地未及站稳,便是面色骤然一白,一口心头血喷出,颓然倒地。

两柄飞剑半空中一头栽落。

赵英怒嚎出声,目眦俱裂。

一道紫芒冲天而起,将赵英臃肿的身体一分为二。

江离双手举剑指天,扭过头艰难回望了一眼曹如,眼前一黑,晕厥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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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悠悠醒转,看天色已是第二天中午,自己扶着床边慢慢起身,只觉气府之中空空如也,勉强走上几步顿觉脚底虚浮,头晕目眩,像喝醉酒了一般摇摇晃晃。

丫环小心防他摔倒,扶着他在圆桌前坐定,这才忙着指使后厨将早已温好的小米粥端了上来。

江离笑道,“只是脱力,又不是当真醉酒。”

小抿了一口,却是眼前一亮,竟是埋头下去三口两口便吃了个干净,连碗沿都舔得亮堂无比,这才一脸希冀的抬起头。

小姑娘嘻嘻一笑,心领神会,一路小跑着去了,只消片刻便端了一只盛满稀粥的巨碗过来。

江离看着硕大如盆的巨碗哈哈一笑,顺手摸出一颗丹药吞下,感受着灵气随着津液化开,沿着经脉温润气府窍穴,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但靠着几分打底,脸色终究恢复了几分红润。

不消片刻,便有城主李兴霖和董如夫妇一同前来。董如脸色苍白,今天比往日里多施了点脂粉,还是掩不住面容憔悴。昨天挡在江离身前硬接元婴一击,本无任何侥幸可言,灰猫仓促出手相救抵消了大半,仍是受伤不轻,没个几年的休养调息可缓不过来。只是早先醒来从李兴霖口中知道这少年先前还救了自己夫君,于是不管有伤在身,怎么都要让李兴霖陪着,等江离一醒便先过来表示谢意。

“谢谢你,”曹如仔细检视了下江离身体,见无大碍,又神色怪异的看了眼半空的巨碗,这才笑意盈盈的问道,“江大宝?”

“是江离,第二峰的江离。”江离望了眼曹如,笑道,“谁谢谁都说不清楚了。倒是见了之后觉得还是喊姐姐的好。你好我好大家好。”

“好。”曹如爽快的点了点头,算是把这师姐弟的名份定了下来。

剑阁以剑为师,只谓剑道之遥,前后脚而已,不达彼岸,无人敢称师。门人相见多以师兄弟相叙,若境界实在差得太远放不下脸面,彼此约着道上一声师叔也无不可,总之,一切好商量。像灰猫这等千年大妖,放在哪个门派都得老祖长老祖短的供着,平时被江离这等毛头小儿叫上一声师叔,倒也不觉得如何如何。

按那瓜娃子死皮赖脸不肯吃亏的性子,能喊上一声师叔真的已经是太阳从西边出了,知足罢。

李兴霖眼见三言两语之间自己便平空降了一辈,让这位平日里最重长幼有序纲常人伦的儒生觉得有些乖张悖逆,正自清咳一声想要插话说上两句。却见董如白眼飞来,立时乖巧闭嘴,只是端坐在一旁暗自腹诽。

肚子里说了也是说了,不算违了君子当直言不讳的古训。

却见那麻衣少年转过头来,一脸真诚的道,“城主大人要当姑丈,我不介意的。”

李兴霖眼皮一跳,正自诧异,却见江离眉飞色舞的解释道,“城主大人要过把姑丈和小侄女的戏码,寻寻情调找找乐子,我是真真不介意的。”

李兴霖这才醒过神来,瞠目结舌,张口无言。

曹如只是偷笑不已,自家这位相公文章策论虽好,针砭时事起来动辄洋洋洒洒几万言,现世中却偏偏是个嘴拙不善与人争吵的,不然当年也不会传出“红袖”楼上落荒而逃的故事。便是自己夫妻相濡以沫十数载,红脸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真真吵起来的却是一次都没有。

无他,实在吵不过而已。

“好了好了,我与师弟叙下旧,相公且去看看凝静的课业去,今儿没去学堂,可别心野了。”曹如浅笑嫣然的寻了个由头把自家相公支开,不然留在这儿和这油滑小子比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非得憋出病来。好比凡人对上元婴老怪,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待得李兴霖一脸不情愿的慢慢走远。曹如这才渐渐敛了笑意,问道,“师弟是为我而来?”

“是啊,本想着了结此案怎么都能赚点积分呢。结果呢,本钱亏得七七八八,呜呼哀哉。”蹲在凳子上摇摇晃晃的江离揉了揉圆鼓鼓的肚皮,看着面前的如盆巨碗,只恨自己有心无力,哀叹道,“实是喝不动了。”

曹如对这个新认师弟的惫懒举止已是见怪不怪,斜倚着圆桌,打量着那只巨碗,失笑道,“也就是黄莺这丫头调皮,谁家用这么大的碗。家里原有一对,指着用来摆件搁物,后来打碎了一只,这余下的倒是从未用过,干净得很。”

“管他什么碗,多喝一碗是一碗。”江离不以为意,跳下凳子,立定扎桩,一套消食拳法打得倒也洒脱光棍,“像这样的大碗,我努力努力,再喝他个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碗,也就勉强回本了。”

曹如支楞着下巴,看着江离一招一式耍个不停,饶有兴趣的问道,“我就想问问你准备怎么了结,再打上一架把我带回去?”

“姐姐你还想怎般!”江离推出一招野马分鬃,顺势扭转过头,一脸气愤的道:“我江大宝就喝点粥,又能咋地,把你喝穷了不成。”

“说正事儿呢!”曹如凤眼圆瞪,却终究徒有其形,掩不住心虚。

不敢拍桌子摔凳。

江离哀叹一声,这套消食拳法是真真打不下去了,便自气守丹田收了拳势,搬了个绣凳坐到曹如对面,往自己脑门上重重敲了两声,咚咚作响。

“看看,脑壳儿疼。还问我能怎样?我能怎样!还不是告诉阁里那些老家伙,待你情缘了尽,再归剑阁。师姐红尘历劫,做师弟的能怎么样。拆了鸳鸯方才剑心清明,可没这个理儿。这回就看那些老家伙们给不给脸了。要真不给脸的话,等师姐历劫归来,一定要替我多扇他们几下脸面。”江离抚着脑门,一手擦了擦嘴边一遛的唾沫星子,笑骂道,“上回来找师姐的也不知道是第几峰的,真真是个瓜皮。连师姐的积分也敢赚,活该在师姐这儿栽了跟斗,回去之后被那些老家伙们扣光了积分,这回没个三五十年怕是别想下山了。”

江离只管摇头晃脑,念念有词,丝毫没有自己也是往师姐身上找积分瓜皮的觉悟。

攒点积分容易么。

自己多年苦修不懈,加上各种坑蒙拐骗,好容易攒下十五点积分,原想着此等豪阔身家,足够自己红尘潇洒一番。谁知道出门便遇贵人,猫师叔一次出手就扣了十分。

余下五分能干啥,老老实实捱个半年就得被召回剑阁的命。怕只怕还没等自己蹦跶一二,师姐这桩卷宗自己如此了结,等事情经过传回阁里评判完,余下五分多半都要立时化为乌有。

江离顿足捶胸,长吁短叹。

“师姐你这绝世大坑,当真是坑了瓜皮又坑师弟。”

“要不你把轮回剑带回去吧。或许阁里面还会通融一二。”董如叹了口气,刚刚放下多年心事,却是心生歉疚,愁云又起。江离如此处置若真获剑阁认可,就此销了这桩陈年旧事,对自己自然是天大好事,只怕事不遂人愿,反倒拖累了这位师弟。

“可别,轮回剑是师姐带出来的,照规矩,以后也是师姐自己送回去。”江离脑袋摇得像个泼浪鼓一般,呸呸呸的连吐了三口唾沫,“这话说起来可是不吉利得很。师姐,你也吐口唾沫,辟辟邪。来来来,我们比比谁吐得远。”

剑阁弟子只有身死道消在外边,才会由同门将其佩剑送回剑阁。

董如只是菀尔一笑。

“不是啥加分项,那些老家伙的尿性我还不清楚。”江离双手抱头,仰面倒在地上,惆怅万分却又有些心虚,忍不住大声嚎叫道,“再说了,那个小娘皮剑灵我实在也不敢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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