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回小徒弟使阴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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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姑苏城外,离师父的草庐不远。其实就是在对面,我盖了一个简易的茅草屋,和姒莜住下了。

师父也回来了,近来还是有心事的样子。时常走动,也不生疏。

前几天,郭增福来过一次,敲开院门,领着我和姒莜去师父那里,聊了聊成亲的事情。没有什么波折,只是走了一个形势。

我和师父没有什么亲人在在世,也没有太多交好的朋友,婚礼上能来的也就只有任罡鹤、敖迟和帮他赎出来的娼馆名妓。郭增福也没叫几个人,也就是郭木头和几位云字辈的弟子。

没有太繁复的三书六礼,可没有人在意这不合规矩的事。

启轿,拱手延请新娘,带到堂前,敬香三叩首,再行三拜。一拜天地,天地予我们世间万物,让我们能活在世间,进而相遇;二百高堂,拜的是师父与郭增福,感谢这二人的成全;夫妻对拜,敬畏未来的携手前行,共破前路艰辛。

礼成,送入洞房。

我借着机会,陪师父多喝两杯,师父也难得开心了许多。朱祁钰放过了任罡鹤,虽然没有为他家平反,但是也算是让他变为无罪之身。至于敖迟,他应该是全场最幸福的人了。

娼馆出身,这些年来只有花名,感念我去赎她的恩情,要以袁为姓。我也不是学富五车的才子,想了想,给她起名叫袁祈雨吧。祈雨嘛,农田干旱的时候农民才会祈雨,起这么个名字,祈求的就不是雨了,而是未来可期的幸福。

喝到兴起,敖迟还请我做媒,给袁祈雨一个名分。

也是难得,我不仅要做媒人,还成了尊长。鲜红色的装饰都不用拆了,再隔几天,让敖迟也做一回新郎官。

宾客尽兴,到了夜里比较晚的时候,才各自散去,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也自然是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

姒莜坐在床边,等了我很久了。拿起桌上早就准备好的秤杆,轻轻掀起盖头,这万般辞藻都无法诠释完美的美丽的姑娘,与我再一次对上了眼。早就不胜酒力的我牵着姒莜坐在桌旁,姒莜为我们各倒了一杯酒。交杯酒不像先前的那些酒一样烈,却是无比的醉人。

“姒莜,我们如今真正的结为夫妇了。”

“夫君,正是如此。”

红色的床幔上映着的,是红色的烛光透过红色的纱罩,所留下的颜色,跟床单上红色的血迹一样诱人。整个夜里,我们都避免发出太大的响动,谁都不知道有没有人在门外听响。更何况是姒莜微蹙的眉头和一声痛吟更是让我舍不得太过放肆。

清早天刚刚亮,刚刚睡下,我们就醒了,只是没有什么力气起床。一直到日上三竿,姒莜才艰难挪动步伐,斟了一杯茶,看起来是渴极了。在梳妆镜前盘起头发,姒莜这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我们结为夫妻。

这样的日子越长越好。

尤其是我每每想起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原本只是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弟子,胸无大志。经历了江湖上的恩怨情仇之后,我越发的清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平静。

我从来也没有经历什么大到解不开的仇恨,我也没有必要、没有义务去解决这世界上所有的纷争。我不想做大侠,我并不想经历那么多,给自己强加那么多的经验和故事。安心做一个升斗小民,与妻子相濡以沫,携手平淡度过一生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平静的日子过了还不到一年,就出现变故。不是家里,而是天下。

土木堡之变,皇帝朱祁镇被瓦剌所俘。之前所见过的于谦,包括其他的很多大臣,联名向太后请愿,想拥立郕王朱祁钰为帝。朱祁钰贵为郕王,是皇帝的亲弟弟,此时即位,也算顺理成章。

不过太后所立的的太子还是朱祁镇的长子朱见深,也就是告诉暂时摄政的朱祁钰,天下还是他哥哥的。在百官的上书下,朱祁钰果然继承大统。不过,此时的朱祁钰,自称并不想成为一个皇帝。

朱祁钰这个人我是看不上的,可是在这方面确有才华。朱祁钰使计逼迫瓦剌大军发兵攻打北京,又重用于谦等人,组织战事。也许是天佑大明加上文臣武将确实能干,短短三四个月,瓦剌大军就战败。

瓦剌为了求和,送还了已经被奉为太上皇的朱祁镇。

人是会变的,朱祁钰当皇帝好像,已经食髓知味,放不下这重身份了。瓦剌想放人,但是朱祁玉怎么可能会愿意让这位异母的兄长回来呢?群臣建议朱祁钰迎回朱祁镇,这个时候的朱祁钰应该是如何的不悦呢?

当初继承皇位这件事情是群臣鼓动的,并不是朱祁钰自己争取的。如今大胜,诸位大臣如今又向着自己兄长了,这样的事,是谁都应该难以接受吧。不过,于谦的一席话好像打动了朱祁钰。

于谦的意思很简单,大概就是说,皇位已经定好,朱祁镇就算回来也不会有任何的变数,既然如此,不如迎回来。朱祁钰应该是一时心软,果然差人出使瓦剌,把兄长迎了回来。

随着使臣回来的朱祁镇,估计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朱祁钰亲自出东安门,对着长兄行拜见之礼,作出一副涕泗横流的样子,两人还互相推辞,也不知道各自有几分真心。朱祁镇果然上当,他哪里会想得到,这是未来噩梦的开始。

作为太上皇的朱祁镇,不仅没能取回自己的帝位,反而是被软禁在了南宫。

我在江南道的鱼米之乡,那些事情我也就当是听个乐子,反正现在我只管我的姒莜就好了。对了,现在姒莜怀上了我的孩子,肚子大的没有办法下床。

郎中说还有两个月我就当爹了,寻思了半年,现在也没定好叫什么名字好。儿子的话叫袁硕,硕嘛,意取自“硕果累累”,希望他以后能有所成就,还不止在一个方面,希望各个方面起码得比我这个当爹的强。女儿嘛,就叫小莜,希望可以像姒莜一样,出落得亭亭玉立。

但是我总是觉得还是太简单了,这个名字可得跟着孩子一辈子,我得再想想。这样吧,不如进一趟城,找个先生算一算,应该叫什么名字比较好。

还没出生,也就不清楚是什么生辰八字,先生不肯给我算,说我拿他开玩笑,我愣是逼着他翻开易经,找一个名字。他不听话,我就打了他一顿,先生这才安生些,被我逼着翻开书寻找。

提了几个我都不满意,到了黄昏我才勉强认同了一个名字。

袁勿用。

勿用,出自乾卦中的“潜龙勿用”。我理解下来的意思是说等待一个好的时机之后才会有大用。我想想也对,时机对于一个人的作用,有时候比这个人的实际能力的作用还要大得多。

先生把这个名字写在纸上,简单叠了起来,让我贴身放好,回去之后,放在姒莜的枕头底下,说是这样可以保母子平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先生说一定是儿子,估计是用什么方法可以推衍出来的吧。

再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回去,估计姒莜这些时候不方便出门,都憋坏了吧。买归买,可不能厚此薄彼啊,给儿子也买点什么东西回去吧。其实也不用买太多。师父给孩子买了不少了,敖迟也是,任罡鹤也是。

那我就两手空空的回去吧。

是谁!我必杀你!

回到家以后的场景,容不得我再保持理智。师父满面愁容挡住我,敖迟哭得不能自已,抱着我的腿也阻拦我。

姒莜出事了!

姒莜平静地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而安详。身上盖着新的被子,是前日子才买的,说是给孩子准备的。可是姒莜的肚子平坦,跟我出门的时候相比大不一样。掀开被子,肚子上一个硕大的血洞容不得我再站立,只叫我跪在地上,无力得嘶喊。

孩子呢!

孩子裹在一件衣裳里面,是敖迟褪下了衣服,裹着还未见过这世界的孩子。儿子,是儿子,算命先生说得对,是儿子。是儿子,是我死去的儿子!我接过我的孩子,轻若无物的身体遍布伤痕,筋骨尽断,皮肉翻开,露出骨骼。

“谁!”

怒火让我不能正常跟师父和敖迟交流。

“你看这个。”

敖迟交给我一截裹着黄色布料的断臂,断臂早就只剩骨头了。

是胡圆!

好!

做的好!

你必死!

拿起锄头,在院子里刨出一个坑,坑里有一个棺材。是我早先就为我和姒莜准备下的,以前里面放的是师父传给我的重剑,以后埋得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姒莜,你先睡下,我报了仇之后就来陪你。”

我把姒莜和孩子安置好之后,吩咐敖迟把土填回去,我做不了这件事。

“师父!我走了!”

“好。”

“敖迟!照顾好我师父!”

“是!”

我只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为什么总有人要来逼我!难道师父说的那句话是对的吗?进了江湖,想出来就难了。是吗?那就让我接过师父魔头的头衔吧。

胡圆是朱祁钰手下的人,现在应该在皇城内听候差遣吧。不知道朱祁钰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如果有的话,那就只能兑现之前在程乡县那里我的承诺了吧。

先去津门!

尽量克制自己的暴戾,敲开郭府的门,开门的是郭饲乾。郭饲乾迎我进入郭府,这个生养姒莜的地方。

如今的郭府跟过去大不相同,断壁残垣充斥眼前,郭增福早就不复当时的样子,消瘦了不少,坐在当时第一次见他的地方,应该是等了我很久了。

“肆行。”

“岳父大人。是胡圆吗?”

“是,他深得朱祁钰的信任,如今权势滔天。我们郭府为圣上赴汤蹈火,现在竟落得如此下场,就是这个畜生从中作梗。”

“这仇我记下了,旧仇未报又添新仇!”

郭增福现在还不知道姒莜的事情,我也没说。现在的郭增福自顾不暇,求也求不来助力,所有事情,都由我一人承担就是了!

皇城不是那么容易闯的,我知道自己的斤两。

仇恨和愤怒让我更加清醒。胡圆,爵门门主,估计现在仙阁已经受到朝廷管辖了吧。对了!施妤!我想起来了还有这个人,出身爵门的疲门使者。

当初施妤布了一个局要来杀我和我师父,我记得他使出了明月堂的功夫和百解堂的毒,这两个门派应该与仙阁有关系,我得去一趟,看能不能引出胡圆,或是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方法,能混进紫禁城。

说走就走,不过我带上了郭饲乾。

我满心怨恨,郭饲乾也素来话少,一路无言。他知道我是去杀人的,他也想!

哼,好一座偌大的山门,沦落到了藏污纳垢的地方。

师父教的好,我当然学的也好。砸开山门,绝不多话,先杀再说!

如今我已有秘籍中第三重“可名”的境界了,远不是早日的吴下阿蒙。

“掌门出来!”

“你是谁,还敢让我们掌门见你?”

“聒噪!”

一剑挥出,这不知名的弟子就此与阳间一刀两断,入轮回去了。

“掌门出来!”

第二次说,没有人再出言讥讽了,纷纷掏出兵器,将我们围在中间。

“郭饲乾,动手!”

说罢,两人动起手来。祭出肆行剑,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它,它倒也听话,随着劲气发挥杀人的本事。寻常弟子根本不是一合之敌,除了勉强招架,延缓死亡的侵袭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请掌门出来。

“贼子看招!”

明月堂的掌门长孙起山腾空跃起,从屋檐上自上而下斩下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众多弟子散开,生怕波及到他们。我抗起肆行剑,向前飞掷,正砸在长孙起山的刀尖之上,那把长刀碎裂当场,还未发出的剑气也没了依凭,就地消散。

“剑来!”

摄回了肆行剑,先欣赏一下那高高在上的长孙起山错愕的表情吧,作为复仇的前奏,确实不能再好了!

“可能善了?”

这必死之人居然问我这种问题?还想善了?现在就应该跪地求饶,让我选择是否要原谅他们才对,居然还敢保持俾睨的样子。

“交出胡圆,否则死!”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就是想要他的命。

“门主岂容这般奚落!”

“看来你们确实有关系,刚才那些人,死得不冤!”

“你!”

长孙起山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现在的语塞确实证明了这一点。

“那没事了,让我先杀光你的门人弟子,再杀你!”

我没有亲自动手,而是让郭饲乾动手屠戮明月堂的弟子。郭饲乾这个人不擅长表达自己,所有对于郭府的感情和造成郭府如今惨状的胡圆的痛恨,都在每一剑之中。

我在做的事情,就是死死盯着长孙起山。刚才只是稍微交手,他知道不可能将我等闲视之,亲眼看着门下弟子一个一个倒在郭饲乾的剑下,但是却没有轻举妄动。

“好了。”

郭饲乾一剑下去,杀死了最后一名弟子,撤下了衣裳的一角,擦拭剑身,把血迹都擦干净。这血太脏,不擦干净,会对不起剑鞘的。

“长孙老贼,不要怪我,这只能怪你有一个‘好门主’,说吧,平时你们怎么联系,可以帮你们好好掩埋,否则让你们死后……”

我控制不住自己病态的表情。

“否则让你们死后,挫骨扬灰!”

长孙起山的愤恨消失了,现在留存的是欲望和理智。欲望是希望存活下来的欲望,理智是,知道我们怎么都不会放过他们!

“只要你们放过我,我愿意把信鸽和令牌给你们。如果不答应,我就毁了它们。”

“好。”

长孙起山取出一截细细的竹子嫩枝,是一支精巧的竹笛。还没有手指粗细,轻轻一吹,落下一只猛禽,就是他说的信鸽。把竹笛和令牌丢给我,他舒了一口气,命保下了。

“胡圆在何处?”

“每年八月十五,门主都会到玉峰祭拜祖师像。竹笛可以让信鸽为你们带路找到总堂,令牌可以打开机关,进入总堂……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滚吧。”

长孙起山如蒙大赦,顾不得一排尊长的样子,疯狂逃跑,都没时间回头看我们有没有追上去。

师父是魔头,我也是!

肆行剑仿佛有灵,掷出,直奔长孙起山,正中在他的腰间。并没有洞穿,不是力量不够,就是要用这个力道。

长孙起山满脸惊恐得回头,看我一步一步稳健得向他走去,直勾勾盯着他。他浑身战栗,竟想拔出肆行剑再逃走。

我知道我现在在他眼中,应该是那种……浑身冒着黑气的邪恶的形象。

我握住肆行剑的剑柄,疯狂翻转,剑身在长孙起山腹中旋转,留下了和姒莜一样的伤口。

但是,怎么也不足以告慰姒莜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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