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孤立无援(二合一)

薄雪拂过万里疆域。

京师之外沃野千里,一夜银装。

立冬已过,这般毫无遮蔽的原野间已显露出几分天寒地冻。

如今除却丘陵上那正对坐着的两位老者与一副置于空中的棋盘之外便只剩下了簌簌的寒风。

身着道袍羽衣的大司命提起一枚白子,似是思量也似是喃喃道:“你这一手,我看不懂。”

面朝正北的老瞎子端起葫芦饮了一口酒,淡淡道:

“堂堂钦天司大司命,这棋盘上不过纵横十九路,竟还有你看不懂的路数?”

仙风道骨的大司命看着对面这位老瞎子,叹了口气,他终于落子跟上,而这一枚子则使得白子气数再生三分。

一瞬之间他的面色竟如同这白子般精神焕发了些,大司命却还是语气陌然道:

“钦天司不过是个能够观天象的司制而已,卦算并非本职,又不是你李瞎子,我怎么可能做得到算无遗漏?”

“若非你,我甚至都还不知道杭州有饲魔之事。”

“天晓得你是不想管还是真不知道?”李瞎子闻言便是哈哈大笑,他抛着手中的黑子,“倘若我能算无遗漏,便也就不会是个瞎子了。”

“我让姜云鹤封闭双眼行于人间,是因此能锻其感官,对她修行之路有所脾益而已,但不代表她真的是个瞎子。”

“而我,才是真的瞎子。”

李瞎子抛起的棋子落在棋盘中一个意想不到的位置。

整个断裂失守的后线又忽然被这点睛之笔救活了,于这一瞬之间成了一支张开满弓的箭矢,他淡淡道:

“我的眼睛,恐怕还埋在皇陵里。”

“所以这是你的复仇大计的一步?”棋逢对手,战况焦灼,大司命捻着白子,低声问:

“这枚丹你炼了多久?若非你的丹能够颐养气运,我还真没法注意到你的落子,但…他便是你的抉择?又或者说…你是怎么选中这位皇子的?”

李瞎子摇了摇手中的葫芦,酒水晃荡,听得出已经见底了,他又是道:

“青丘与饲魔能见他取信于民,无愧于心,这样的试炼还不足够?”

大司命淡然按下白子,竖起一面看似薄弱的盾牌以对那开弓的巨弩,然后他反问道:

“皇子出山不过这么点时间,便足够你看清他了?”

李瞎子抬头望雪,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看到。

稀碎的雪花连绵不绝,覆于山野,落于肩头,藏于白发。

他怅然道:“当然不够,所以他从始至终都并非我布局落下的棋子,我只是下注,这是我最后一场豪赌。”

黑子落下,巨弩势如破竹,将要侵吞去半壁江山。

大司命再取来一枚白子,李瞎子这一步气势惊人,但却注定是孤注一掷。

大司命的羽衣轻颤,虽是举棋不定,但他依旧坦然道:

“这不像你。”

大司命悬子未落,李瞎子气息平静,良久之后这位抬头望着满天雪色的老瞎子才是打断了凝滞于漫山遍野间的沉默:

“我太老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听见姜云鹤的剑,我便还以为是自己在江湖中间站着,但我的眼前依旧一片漆黑,风从耳边簌簌过。”

“前些日子路过杭州,听见戏班的曲目,好像又看见当年我落入江湖,那年眼睛刚瞎,穿着被雨水泡烂的锦衣,提着天生桥,剑随我从江湖走,归鞘又出鞘。”

“我知道如今的天生桥依旧是一把好剑,还是将如寒铁惊世般出鞘。”

“若再早百年,我能屠大周如今这条行将就木的重蹈覆辙的李氏真龙;若再早十五年,我还有时间去窥见世人,做出抉择,但如今我已老去,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大江东去浪淘尽,弈秋,你我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悲戚感油然而生。

两个早就不应再存于世间的老者相互对视,没瞎的那个终于拍下了手中的白子,只是淡淡道:

“我陪你赌。”

最后一子,黑白两色跃于棋盘上,剑拔弩张的攻势和看似薄弱的防守正巧相抵,久违的故人相见的第一盘棋。

又是和棋。

————

裴修年快步行入文宗阁,熟悉的小书童再次迎接上来,接过他手中的太后手谕,又是层层转交给书筵官审阅,没多久便放了裴修年通行。

五皇子的死讯还没有传开,皇子之死是大事,也是皇帝的家事,没有皇帝的恩准,绝不可妄传。

所以除却皇子、三公、太后之外这事还无人知晓,紫禁城内外一片祥和。

裴修年的神色稍有几分凝重,他缓慢呼吸几次平复心境。

其实上次来就该注意到为何文宗阁的功法这么多都没找到一本关于长生的。

只可惜自己当时并未多想,导致如今是失了先机,但裴修年还是抱有微末的希望,他转头问向伴在他身旁的小书童:

“去取来文宗阁藏有的所有关于长生的功法典籍。”

小书童应声后忙跑去查阅藏书,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多余的神色来。

文宗阁多数时候服务于读书人,他们的要求、琐事不是一般的多,这里的书童早已习以为常。

裴修年通过雕花红木质的中央楼梯行上二楼,楼上的书筵官们起身向他行礼,早已通报过后便没有再审批的手续,裴修年可以随意行于这大周的史库。

时间紧迫,裴修年没有功夫去研究什么正邪两道之争、多年以前的先帝伐妖诸如此类之事。

他只是吩咐随身书筵官去取来一本大周昭宁年间最新的史典。

在等待的过程中,裴修年翻来一本大周近代或现任官家人物志,这种带着画像的图录正适合现如今自己恶补朝廷中人的长相。

裴修年极快阅览手中书籍,重点记下和国子监有关之人的长相。

若是任职之人并无变更,画像也不会更迭任职者数年以后的长相,但即便如此也能帮助自己兜个底了。

除却三公之外,裴修年还翻阅到了太后娘娘的长相。

这老妖婆竟和画像中的偏差很小,甚至如今的太后娘娘反而更显几分成熟的风韵,果然她是有修为傍身的。

除却这些人之外,裴修年便再没有必须了解之人了。

而裴修年随手翻阅之下,却是正巧看到了一位不怎么眼熟的人。

但他的头衔很眼熟——前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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