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葬花

八月初,正值夏天里最为闷热的时候,热气从天上降下来、从地里升腾起,把地上的人闷得烦躁,目光所及的一切好像都热变形了似的。

这天,乔银独自送走了万来和琳赛,酒吧里只剩她一个人。空调已经关上了,她靠着尚且有用的冷空气闲坐着。她今晚有约,她的男友卫恒——姑且称之为男友吧——会来这里找她,然后一同离去。

只有在这种几乎能确定沈未明不会来的日子里,她才敢把卫恒叫来。她和卫恒两人拉拉扯扯已经十几年,这十几年里,沈未明和卫恒之间的战火从未平息。

的确,卫恒曾做过错事,也确实不是什么“好男人”,但是相对的,她乔银也犯过错,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所以乔银本人对这段恋爱关系还算满意,但沈未明始终秉承着“近更墨者更黑”的原则,坚持站在反对方。

没让乔银等太久,卫恒出现在门口。她起身迎过去,打开门,一句“还进来吗”还没问出口,便看到另一道身影出现在路边。

完了,她心想,预估错误,今晚怕是又要上演一场苦战了。

“怎么了?”

注意到她的目光,卫恒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切”了一声,他的老冤家来了。他蹙起眉来,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他和沈未明,曾经到过大打出手的程度,不过是很多年之前了……siwu.org 猫头鹰小说网

沈未明抬起头来,却只是扫了他一眼,便继续走上台阶。她在两个人诧异的注视下越过卫恒,直接揽上乔银:“银子,有点醉了……”

她身上的酒气弥漫出来,乔银才明白她是喝醉了。她赶快环上她的腰扶好她,眼神示意卫恒帮忙开门。后者一副不愿动的模样,乔银便蹙眉催了他一句。

“不骂她都是好的,还让我给她开门……”

虽然这么小声嘟囔着,但他还是打开门扶好,乔银和沈未明进去后,他也随之进去了。

沈未明被放在卡座里,她扶着桌边坐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可她一直忍不住咳嗽,剧烈的咳嗽让她东倒西歪。卫恒站在一旁,看得难免心烦。

“她这是怎么了?”

“感冒,”乔银倒了水端过来,“今天下午刚去医院查了查,说是没什么大事。晚上一直没来,我以为不来了呢。”

她把水递给沈未明,在她身旁坐下了。沈未明虽然迷迷糊糊,却还是很熟练地接过杯子喝水。

酒吧里只剩吞水声。

“还是这么爱喝啊。”卫恒忽然说。

乔银仍然看着沈未明,随口回道:“人家又不耍酒疯,你管呢——就是估计又吃不成消炎药了。”

卫恒被她呛了一句,他自知理亏,也懒得争辩,便保持了沉默。

“你先走吧,她这样我也走不开。”

卫恒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禁抱怨道:“她就没个别的朋友?叫她哥来不行吗?”

乔银开口欲骂,沈未明这时刚好喝完水,把水杯小心放到桌子上,身子轻轻靠了过来。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疲惫感,看得乔银心里一软,也无心争执了,最终摆摆手说:“赶紧走吧,认出你来又吵起来了。”

“我怕她?”

乔银不理会他,他又站了一会儿便只好说“那我先走了”。刚走了两步却又转回来:“还等你吗?”

乔银头也不回:“你先睡吧。”

看着卡座厚厚的背椅,卫恒在原地顿了几秒,最终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门口的铃铛响过一阵,酒吧里变得很安静。半晌,却是沈未明先打破了平静:“下次不饶,今天实在吵不动了。”

乔银正被她靠着,闻言侧头看着她,惊讶道:“认出来了啊。”

“切,”沈未明嗤笑一声,“化成灰我都认识。”

乔银颇有些无奈:“那是装醉?”

“也差不多了——咳——咳——”

乔银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未明仍然枕在她肩头,语气既像是陈述又像是恳求:“没醉,但是能陪我一晚吗?”

“当然行……”

几天里已经数不清第几次了,乔银为她而感到心疼。她起身去帮沈未明重新倒上水,又给自己拿了瓶酒,在沈未明对面坐下了。

“喝了多少?”

“挺多的。”

沈未明都这么说的话,应该就是真的喝了不少。乔银叹了口气,用酒瓶碰了碰她的水杯:“说好的不想呢?”

沈未明笑了笑,一副讨饶的样子。

“和你说了有点难嘛。”

“而且你再这么喝下去还养不养病了?这下又连着两天不能吃消炎药。”

沈未明点头应着,嘴边噙着笑意,根本没在听似的。

“我再捋一遍——上次说到哪儿了来着?”

沈未明乖乖接话:“她不适合谈恋爱。”

“对,一看就很古板,很无趣。还有,你仔细想想,她这种极端的性格,你一旦和她在一起……”

她好像提前打过草稿一样,喋喋不休地讲着宋见秋的各种缺点,沈未明则依然笑眯眯地听着。这一幕未免有些荒诞了。

“笑什么?”乔银停下来问她。

“你骂宋见秋,给我一种我骂卫恒的感觉。”

“啊?”乔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了半天,你就这点感想?”

沈未明摇摇头:“开玩笑啦,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沈未明,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卫恒好歹和乔银度过了十几年,那个人愿意和你有十年吗?

乔银一转话题,开始劝她别总是被爱情冲昏头脑。在这个话题里,她还是可以滔滔不绝一直说个不停,甚至能拿自己举几个例子。

或许是先入为主了,但这时的乔银并不知道,其实她忽略了沈未明醉酒的真正原因。

桌子的纹理是不规则的条纹,沈未明一边听着乔银的“嘱咐”,一边用手指当做两条腿,踩着条纹一个个迈过去。她从桌子的最左边开始,有的条纹宽一点,要很用力才能堪堪踩到下一个,有的轻松走过,甚至能一下跨过两条。

“……了吗?这种没结果的事倒不如不开始。还有,我就很怀疑,难道她真从来没谈过吗?而且,她这种出身的人,家里应该不会让和女人在一起吧……”

就这么一直走,不一会儿便走到桌子的最右边。沈未明把手停在桌边,呆呆地望着被按得有些发白的手指。

到头了啊。

到头了就是,虽然还有余力,但已无路可走。

“所以我还是那句话——”

“乔银。”沈未明突然叫停了她。

“咋么?”

“肿瘤。”

她轻轻撇下这两个字,刚才走路的手垂下去,她抬头看着自己的挚友,重复道:“不是感冒,是肿瘤。”

乔银反应了一下“zhongliu”是哪两个字,她看着沈未明那不明含义的笑容——答案已呼之欲出。她一瞬间理解了今晚沈未明的一切,一切乖顺、一切无所谓的笑。

几乎是不可控制地,乔银的泪水从心头涌上来。

她强笑一声:“说什么呢?什么意思啊?”

虽然这么问出来,可她的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沈未明还是那么笑着,可是垂下眸去不再看她。她吸了一下鼻子:“还没具体化验,但我了解我的身体,应该差不多了——”

“等等,”乔银崩溃道,“你不是说没什么大事吗?不是感冒吗?那你下午说的是什么?”

“撒了个谎,没救的事,不想让你跟着担心。”

“你他妈傻逼吧,这么大的事撒什么慌?”无数种情绪一下子涌上乔银的心头,她已经顾不上措辞,此情此景,看着眼前对自己生命麻木不仁的沈未明,她唯有大骂一场。

沈未明答不上话,乔银骂了半天,走过来扯起她的手臂说:“走,去再查一查去。”

“啊?”沈未明缩回手来,“不要。”

“万一查错了呢?”

“月医诶,怎么可能查错。”

刚才说是“了解自己的身体”,其实也有确凿的依据,她身体里的肿瘤,在尺寸上来说真的不容乐观。

乔银有万般无奈和气愤,却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她不依不饶道:“那去做化验啊,真是癌就……就治!咱这么年轻肯定……肯定好治。”

她把自己说得哽咽,她觉得上天一定是在开玩笑,这个夜晚来得太突然了。

沈未明听得心如刀绞,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扶着乔银让她坐下,又递上纸让她擦泪。

“不治啦,我是觉得没必要——而且我搜了搜,治好才算是奇迹,我赌不起呀。应该还有几个月活头,咱们去跑几场音乐节,我试试把向全叫回来,咱们看看办不办得巡演。”

她笑了笑:“之前要求别人的时候天天寻死觅活的,这回说我快死了,也不算是撒谎了。”

乔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觉得我会跟你这么干?别闹了沈未明,佳琳已经走了,你也走,你想让我怎么活?”

她几乎是乞求道:“算我求求你了行吗,不是,我不懂,为什么不治啊?”

沈未明又吸了吸鼻子,长叹一声道:“该我的也都算是得到了,不该我有的,再给我几十年也没什么用——何况咱也没钱不是?”

“放屁!你那些钱呢?你又不赌,我问你钱去哪儿了?”

“拿去买歌了,前几天的事,还说过几天给你个惊喜呢。”

“什么歌?你赶紧去把钱要回——”

“我的歌,之前卖给公司的。”沈未明的语气异常淡定,好像在宣誓着自己的决心,钱已经花出去了,这件事不会改变了,她对此也没有半分后悔。

乔银已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曾经沈未明提起过那些被埋藏的歌,她没想到这人会有一天倾尽积蓄去把它们买回来。但她,作为沈未明的昔日队友,作为她的鼓手,她没办法说出“不值得”这种话。

她很戏谑地想,这是沈未明的音乐天赋需要的补偿吗?

“不行,”她摇摇头,坚持道,“怎么能不治呢?没钱可以借啊,咱们那么多朋友,还凑不齐这钱了?”

“真凑不齐,你不知道现在治病要多少钱……”

聊到这里,沈未明不禁又自问了一遍,要治吗?且不说能不能治好,就算顶幸运地治好了,背后的成本是她所难以负担的。她的人生其实真的已经圆满,这种情况下,治不治其实没什么关系了。

在这个世上已经苟且了这么多年,这时候离开,其实也就是稍早了一点而已。

这间酒吧以后就给乔银了,有万来帮忙,她肯定也能做下去,以后还能再叫朋友来表演;房子是租的,直接退了就好;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父母,不过也还好,所幸她还有个哥哥——说实话,比起看着父母为病床上的自己日夜操劳,她倒是更希望自己走得快一点。

不对,还有一个遗憾,杨素,她辜负了这位老师的期盼。但她的生命还算有些时间,剩下的时间再全心全意回到音乐上,不知道最终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

还有郭佳琳,她从来没鼓起勇气去看她,才刚觉得有点底气——也好,这下直接见面了。但是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吗?沈未明年少时很喜欢想这个问题,长大之后却不再想了,她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早就得以实践。

还有那个人……她不由得会想到,她的离开会让那个人有一丝不舍吗?

反复想了这件事很久,她最终还是觉得不会,事到如今,宋见秋在她心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冷漠、彻底冷血的人。

乔银最终没能劝动她,只是把她说得很难过,她们两人在这里坐到天亮,都带着和未日出的凌晨一般翻白的心。

“见东君了!”

快要日出的时候,沈未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乔银不回她的话,她自顾自说:“东君就是太阳,太阳就是明天。”

她还有几个明天呢?

她从前问起她母亲自己名字的来源,她母亲说:“本来是叫沈丰明的呀,你和你哥都是丰字辈,谁知道派出所那人是看错了还是咋……”

或许从那时候就注定了吧——想到这里她发现自己又开始信这些玄学了,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果然还是这样,苦难中的人会不自觉往那个方向想。

不过那个人,虽然这么多年恶病缠身,却好像完全不信这些啊……

楼房之间泛起红光,一轮新日跃在楼顶的天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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